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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在京師 第二十八 松山 文 / 淡墨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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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公子!」

    魏岳倒果然是執的大禮,看來當初受的恩惠還是不小,馮大公子一行剛入城來,魏岳已經是跪在地下,嘴裡只道:「門下見過大公子!」

    這就不是單純的交誼,而是以通家世好,並且是以門下客自居。

    「不敢當,不敢當!」

    馮公子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襲錦衣袍,頭戴飾著綠玉的暖帽,腳上皮靴馬刺,還有跨下良駒,再加上十來人的伴當隊伍……這些細節無一不說明這是個出身顯貴的世家公子。

    事實也是如此。

    馮公子名愷章,輩上已經有好幾輩科甲得意,當了大官。他的祖父是太僕寺卿,父親馮元?是天津巡撫右僉都御史,而叔父馮元飆如果還在位的話就是大明的兵部尚書,一家數代,都是宦途中人,所以自然而然的,馮公子身上也是有一股普通人沒有的顯貴之氣。

    不過,馮家顯然家教很好,看到魏岳行禮,馮愷章連忙從馬上跳下,倒也顯露了一把漂亮的騎術,三步並做兩步,便是將魏岳扶起,然後才埋怨道:「魏大哥,早知道你要行這個禮,我倒不如不見你的好。」

    他已經是進了學的秀才,但臉上頗有英氣,腰間並沒有佩劍,而是佩帶了一把直刀,此時和魏岳說話,也是爽利直接,不像個讀書世家出身的貴公子,反而磊落有江湖氣。

    「這裡說話不便,請隨我來吧。」魏岳見馮愷章如此,也是不覺點了點頭,因道:「公子是住會館,還是到舍下去?」

    「叫你來,自然是去你那兒住,要住會館,何必驚擾你?」

    「好,那隨門下來。」

    都是乾脆爽利的人,當下便都翻身上馬,往著魏岳住處而去。

    魏岳就住在前門的東河沿,順著甬道一直向北,天冷人少,道路上沒有什麼人擋道,所以沒一會功夫就趕到了地方。

    住的地方靠近城門,離高大巍峨的正陽門城門樓子也是很近,打萬歲山到承天門再到前門,永定門,一眼看過去是層層疊疊的高大城樓,天晦陰暗,但這些城門仍然巍巍矗立,隔的老遠,也是看的真真切切。

    「唉!」

    看了一會兒,馮愷章一臉鬱鬱,長歎口氣,扭過臉來不再看了。

    魏岳搖了搖頭,只是伸手延請,道:「大公子請進吧。」

    他雖是京營武官,住的地方卻是不好,一共就是十來間屋的小院,開在東側的門首已經破爛不堪,茅草從生,院子也是不大,只是廂房和正室都剛收拾過,新砌的坑床,窗戶也是剛糊好的,四白落地,十分清潔暖和。

    「好,不壞。」馮愷章進了房,和魏岳在坑上對坐了,才鬆了口氣,笑道:「來之前父親大人還特別交待,說是魏大生性耿介,又因為當年公案,不思上進,所以日子怕是難過,現在看來,竟是不相干。」

    「倒不是。」魏岳臉上也有點不好意思,只笑著道:「有幾個過命的兄弟,這陣子不知道怎麼發了財,幾番接濟,別人銀子我不好要,但他們的銀子若不是要,一輩子的交情也完了……所以看著還算過的去,大老爺還惦記著我,門下愧不敢當。」

    「魏大,你不要如此。」看著眼前大漢一臉于思,全身都是一股子落拓勁兒,完全就是不思進取的樣子。瞧這模樣,行雖然日子過的還可以,但一看就知道,眼前這人沒有什麼精氣神,不要說功名富貴,怕是有什麼激起他的怒火,也是難了。

    他倒不知道,前一陣子在萬歲山時,魏岳被皇太子激了出來,顯露出一手強悍無比的射術,但也就是如此,一射驚艷,又是自甘沉淪,或許這般強悍武夫,名聲不顯,就是因為心裡的結打不開吧。

    兩人私下對答,馮愷章便從容了許多,當下向著魏岳道:「我知道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武夫,受人恩惠,一點一滴都記在心裡,況且當年家父對你有救命之恩,所以你就自居門下……請聽我說完……但你這般做態,如此模樣,是愧對了你一身的武藝,還有血海廝殺出來的這條性命。大丈夫處於世,受過委屈沒有什麼,但萬不可自居下流,今日的話,弟說的孟浪,但實在是出於內心,還請大哥見諒。」

    「唉,你說的很是。」

    被這麼充滿真情實意的話打動,魏岳臉上也是頗為動容,但半響過後,他還是緊了緊自己又手,淡然道:「還是那句話,沒有天子親詔給咱們賠罪,咱就絕不給朝廷真格效力……大公子,不要再勸了。」

    「唉,當年之事,確實是太屈了你們。」

    「豈止是屈?」魏岳神色猙獰,怒道:「簡直是沒有天理人心!」

    他扯開自己胸口,但見上下十幾道傷痕,刀砍劍刺樣樣都有,看著馮愷章,魏岳怒道:「咱的傷全在胸口,為了大明這般模樣,世食俸祿,不說什麼。但松山一役,咱們奉洪軍門之命鐵騎衝陣,秦軍的兄弟們是好樣的,果然也是和咱們一起向前。一路上東虜但望見而走,哪裡是我們的對手?刀劈斧削,一路只管向前!」

    到了此時,才見得魏岳真正的風骨,長身而立,聲音也儼然帶有金石之音,全然不是剛剛那般要死不活的樣子。

    也就是這樣的大漢,才能在松山一役,大隊散逃,全軍潰敗之時,不退反進,以洪承疇中軍護衛騎兵和秦軍曹變蛟部為主力,數千鐵騎不僅沒有隨大同兵和關寧兵一起逃走,相反,卻是向著敵人最多,軍旗最密,鼓號最響的中央軍陣,直撞過去!

    就算是隔了這麼多年,魏岳臉上仍然是心馳神搖的模樣:「韃子那個多,意氣也是那個驕狂!他們自起兵時,就沒吃過敗仗,和咱們打了幾十年,每戰必勝,關寧軍除了守城,絕不敢野戰,東江軍多半是游擊,哪敢正面和他們打?齷齪官兒又說什麼斷不能與奴野戰,奴騎射無敵,野戰我大明王師必敗……其實哪有這麼邪乎?大公子,俺們京營武官向來被外面的軍鎮瞧不起,洪軍門出征,皇上是從各軍鎮搜羅再搜羅,實在派不出兵才派了咱們這些人出去,所以大夥兒都憋了口氣,再加上秦軍兄弟們也實在是好漢子,中了箭看也不看,屈了箭桿繼續向前,落馬的只要不死,咬咬牙再找匹馬向前衝便是!就是這麼天崩地裂似的沖法,那股子只管向前的勁頭,不身在其中的人,真的是想不到哇……」

    「我知道,我知道!」

    魏岳已經淚流滿面,而馮愷章也是從坑上跳了下來,叉手站在魏岳下方,用最恭謹的姿式來聽。

    「就這麼樣,東虜先是派了幾個旗十來個佐領,被咱們一衝而過,根本擋不住,後來見勢不妙,又是加兵,但咱們根本不理,只管向前,兩邊後面都不理會了。這般沖法,當然擋不住咱們,後來就衝到了黃幄面前,我已經看到了,黃幄之下,有一個身形肥碩的虜首,戴幾層的韃帽,飾的東珠隔的老遠也能見到,雖然是一身青布箭袍,但咱們都知道,那就是奴首黃台吉。一見他,大夥兒更是嗷嗷叫著向前……」

    講到這裡,魏岳聲音就是低沉下去,漸漸聽不大真切了。

    其實松山一役,明朝是把最後的精兵全搜羅去了,連京營中可一用的也派給了洪承疇。十三萬大軍,幾乎全是各鎮精兵,為什麼陳新甲等人催促洪承疇速戰決勝,除了糧餉支撐不住外,這一次花費巨資動員的全是邊軍精銳,也是使從皇帝到大臣都信心十足的原因。

    自從和東虜開戰以來,還是頭一回調集這麼多邊軍軍鎮一起做戰。

    可惜,逼催太急,洪承疇失了方寸導致糧道被斷,於是大同總兵先逃,然後關寧軍不遑多讓,立刻奔逃,大軍一亂,自是土崩瓦解。

    但關鍵之時,秦軍和洪承疇中軍不亂,不退反進,數千騎衝向清軍主陣,最近之時,離皇太極的本陣只有幾箭之地了。

    這一役是皇太極驚憤怒的一次,連派大軍,就是擋不住瘋子一樣的明軍,最後他連自己的擺牙喇護兵也全派了出去,這才堪堪將明軍擋住。

    此役過後,這個奴酋也是覺得傷了元氣,後來好些年沒有入犯,明清之間,才相安無事了好幾年。

    做為當時衝陣武官中的一員,魏岳的驕傲自有理由,不過憤怒更是叫人扼腕同情。

    先逃的大同總兵王樸被斬,而衝陣不成,被亂軍裹回的魏岳等人,卻是有不少也被當成逃將抓了起來,關寧軍也是逃跑在前,卻是上下相安無事,朝廷根本置之不問。

    魏岳等人也是知道,東事還要靠關寧軍,所以朝中,特別是皇帝,絕不願把遼西將門逼到東虜那邊去。

    那就只好委屈他們了……逃回的人,大半被斬,而魏岳幾個,如果不是任兵部侍郎的馮元飆兄弟等人出面營救,怕是也保不住項上人頭。

    如此這般,眼前這個軍漢不願再給大明真格效力,就算是後來無罪,還重入京營為武官,這顆心卻是冷了下來,再也暖不回來。

    「唉,大明之事,就是這般弄壞的!」

    馮家大公子也是有點氣極敗壞的模樣,今上當政這十幾年,斷事不公,用人太急而輕信,刻忌寡恩,處斷失措……眼前這人,便是十足明證。

    「除非皇上向咱們認錯,不然的話,這次大公子來雖然是身負重任,但是大公子自己去辦吧。」說著萬分不可能的話,魏岳神色淡然,只道:「國家大事,已經與咱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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