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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六十九節 文 / 諾巖

    「那裡,那裡——王爺您這樣說,趙鼎更加無地自容了。」給王爺行罷禮,趙鼎不忘對著岳飛拱拱手,接著說道。

    「雖說整件事從頭到尾,我毫不知情,但朝中下誰不知黃潛善與我同鄉,還和我族兄是兒女親家。他闖下的禍事,趙某決脫不了干係,要說道歉也應該是我才對。王爺、鵬舉老弟,趙鼎這裡給二位賠禮了,還請二位給我個機會亡羊補牢,也好還岳二少一個清白。」

    張浚看到這一幕,暗暗鬆了口氣。不由對這位福王刮目相看,如此漂亮的台階往趙鼎的腳下一送,任誰有再大的火氣還不消弭無形?。

    「鼎相果然不負盛名,是我大宋朝第一謙謙君子。既然如此咱們這就動身如何?臨安府新任藺知事還等著呢。」

    趙鼎聽到福王這麼一說,也不禁老臉一紅,急忙附和道:「正是,正是。今個是中秋佳節,無論如何也得讓岳侯父子團聚才是。各位請。」

    當朝宰相的這一句話,讓旁邊的岳飛徹底放下心裡。事情的起因現在無關緊要,岳震今天即可獲釋已成定局。

    臨安府新任知事,在任的頭一天不是急著交接,而是帶領著新老部屬,將府衙內外打掃的一塵不染。清理完畢,新老爺又命人抬來紅氈,從議事大廳一直鋪到了府衙門口。知事大人則身穿嶄新的官服等在門外,新人和舊部分成兩撥在那裡小聲的議論著。

    直到由遠而近的車轎、馬匹轟然停在門前,一干人明白有大人物駕臨,『呼啦啦』隨著新任知事跪倒迎接。

    跪在人群裡的鍾捕頭眼尖,看見打頭的車輦頗為眼熟,聽到知事大人高呼『福王千歲』,他想起是昨日探監之人所乘的車俱,這才明白如此大的陣勢,還是為岳震而來。

    等到知事大人拜見兩位相爺時,跪伏在地的人群鴉雀無聲,緊張的氣氛瀰漫在空氣裡。朝廷文武二相一同前來,神態嚴肅,數位臨安府舊人不禁聯想到倒霉的前任知事,頓時充滿了大難臨頭的驚恐。

    文相趙鼎的話語無疑是提心吊膽眾人的一道福音,讓他們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各位請起,此時正值臨安府新舊交替,各位新老同僚理當精誠團結,協助藺知事將差事辦好。本官幾位前來只是因為一樁舊案,與你等無關,都起來各司其職。」

    「謝大人教誨。」

    稀稀落落的回聲裡,鍾達永抹了抹額頭的冷汗站起身,猛然看到藺知事還直挺挺的跪在前面,他又急忙推搡著身邊諸人重新跪下。

    藺知事怔怔的看著最後下馬的那個人,神情飛快的變幻著,最初的難以置信過後,緊接著就是溢於言表的激動,眼瞅著那人緩步而來,藺知事驀然醒悟。『登登登』他竟以膝為足向前快速的跪爬著,令在場諸人嗔目結舌。

    「岳將軍!真的是您老人家,岳將軍!學生給您磕頭啦!」

    『砰,砰,砰,』額頭碰在石板地的聲音,彷彿敲打在人們的心頭,聞者無不悚然變色,大家反應不及,藺知事身後又爬出去幾人,也像他們大人一樣磕頭不止。

    「恩公,小的給您磕頭!」

    岳飛本想躲過這些官場的繁瑣禮節,故意墮在了最後。臨安知事令人始料不及的舉動,讓他也愣在那裡,等看到知事的額頭已經碰出了淤紫,岳元帥趕忙疾步前。

    「知事大人,你這是做什麼!快快請起,大家都起來!」岳飛前一把抓住藺知事,急聲說道。

    他急,藺知事更急,一把抱住將軍的腿,連珠炮似的高聲道。「岳將軍,您不認識學生啦?我是許州長辛縣縣丞藺驥哇,七年前許州淪陷,長辛被圍,是將軍您帶著百餘人拚死搏殺,才使得我等逃出生天吶!」

    這一刻,藺驥彷彿回到那個血色的清晨。

    地動山搖的喊殺響了整整一夜,小城長辛迎來慘烈的黎明。守衛它的最後一名戰士轟然倒下,血跡斑斑破敗的城門搖搖欲墜。

    後來的事情,藺驥已經很模糊了,記不得城是怎麼破的,也記不得他和縣丞署的同僚們又怎麼落入金軍的包圍。他只記得,幾近絕望的他們突然看到了一條裂縫。震天的喊殺聲裡一隊宋軍為他們撕開了一條通往生路的縫隙。

    倖存的幾百人,踏著鮮紅、鮮紅的血跡,一路向南、向南···

    脫離包圍圈的那一剎那,藺驥驀然回首。

    白馬長槍的將軍正把一名敵酋挑落馬下,一支冷箭也尖嘯著鑽進將軍的肩頭,將軍挺拔的身軀隨之猛的一個趔趄。藺縣丞終身難忘的一幕出現了,將軍單手綽槍,另一隻手牢牢的抓住了箭尾。

    痛吼聲中,一蓬炫目的血霧在將軍肩頭綻放。此情此景,血氣方剛的縣丞怎能不熱血賁張,一介生握著寶劍向回衝去,卻被同僚們死死的抱住,拖出了戰場。

    那一刻,不甘掙扎的他,耳邊只有一個聲音。

    「岳飛在此!吾等的父老就在身後!大宋將士決不後退半步!兒郎們殺啊!殺啊!」

    哪一刻,淚眼模糊的他,眼中只有一面旗幟,鮮血染紅的『岳』字大旗。

    儘管藺知事已經說的很詳細了,可是岳飛仍然無法回憶起來。不能怪岳帥健忘,那段日子裡,席捲整個河北大地的大潰敗中,沒日沒夜機械般的廝殺是岳飛的家常便飯,他怎能記得在什麼地方,又救過那些人。

    但藺驥的話語,還是讓將軍想起了一些人,記起那段日子裡,倒在他身邊的袍澤兄弟。每次鏖戰過後,令他痛楚萬分的不是身的傷痕,而是那一張張消逝的面孔。

    「起來,藺大人。」將軍虎目中流露著深邃的傷感,聲音裡帶著幾分沙啞低沉。

    「不!岳將軍,您一定要聽學生把話說完。」藺知事卻是異常的執拗。

    「那一天,長辛縣逃出了整整四百一十六人。南渡後,四百餘人灑淚相別,如今已是天各一方。但學生不敢忘記眾鄉親臨別時的約定,今後不管誰見到岳將軍,都要替所有活著長辛人給您磕四百一十六個響頭。沒有您,就再沒有了許州長辛人氏。」

    情到深處,藺驥已是淚流滿面語不成聲。跪在他身後的幾人,也就是從長辛開始,一直跟隨著藺知事的心腹幕僚。

    聽著大人道出了長辛人的心聲,幾位幕僚無不哽咽,其中一人高呼著。

    「鄉親囑托,我等不敢有忘,請將軍成全吶!」

    「請將軍成全!」以藺驥為首,幾人又拜服於地。

    臨安府衙門前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岳飛和他身前跪伏的人。

    太尉雙目微紅,憶起崢嶸歲月裡的日日夜夜,憶起金戈鐵馬中血與火的交融;趙鼎緊握著雙拳,彷彿是想握住了大宋軍民不屈的魂,彷彿是想握住了大漢民族生生不息的脈搏;福王仰望著蒼穹,內心深處不甘的吶喊著,蒼天!你睜開眼睛看看啊!我大宋有這樣的將軍,有這樣的子民,為何還會國土淪喪,遭人欺凌?!

    「唉··」岳飛一聲輕歎,放開拉著藺知事的手,撩袍也跪在了地。

    「藺大人,眾位,岳飛愧不敢當。你們要拜,岳飛就同你們一起拜,拜那些為國捐軀的大宋兒郎,拜那些金人鐵蹄下死不瞑目的大宋臣民。」

    福王跪下了;趙鼎和太尉一同跪下了;禁軍、侍衛、扈從們都跪下了;圍觀的小販、挑夫,白髮蒼蒼的老者、懷抱稚子的婦人,也都跪下了。所有的人和將軍一起,遙對著北方,那片被生生撕裂的熱土。俯下頭顱,叩首,再叩首。

    遠處人群裡傳出壓抑的飲泣,悲慟迅速蔓延開來,哭泣聲越來越大。

    「哭什麼!」將軍的怒吼聲中,悲聲嘎然而止。岳飛不知何時已站起身,面對著遠處的人群,怒目圓睜鬚髮皆張。

    「不要讓英魂看到你們的淚水!不要讓亡靈看到你們的淚水!更不要手執屠刀的敵人看到你們的淚水!不錯,你們家園塗炭骨肉離散,我岳飛感同身受五內俱焚。在這裡,我只想說,大宋軍人從沒有放棄!我大宋軍人一息尚存就不會忘記那四個字,還我河山!」

    說罷,將軍轉身朝府衙裡走去,一席話彷彿已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百姓的淚眼中,將軍偉岸的背影竟是是那樣的蒼涼,那樣的孤寂。

    身在牢獄的岳震,無法看到外面悲壯的場景。

    昨夜好說歹說才勸走了女詩人李清照,可能是白天睡了太久的緣故,老人走後,岳震輾轉反側怎麼也無法入睡。

    半夢半醒之間,他飄飄蕩蕩著好像回到了前世,回到了那些孤寂難眠的夜晚。

    朦朧中岳震猛然驚醒坐起身,側耳聽去什麼都沒有。他在黑暗中茫然四顧,不知是什麼驚醒了自己。蜷縮著躺回草墊,岳震下意識的抱緊雙臂,天亮就是八月中秋了,他心裡突然升起一股想哭的衝動,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虛弱與無助。

    姐姐,大哥,老爸老媽,我想你們。柔福,我想你了。

    迷迷糊糊之間,不知過去了多久,岳震又霍然清醒。他急忙豎起了耳朵,這次好像真的是有什麼聲音。

    『嘩啦·嘩啦』鑰匙相互碰撞的聲響由遠而近,岳震魚躍而起。

    心房竟隨著聲響的節奏,『怦、怦、怦』狂跳起來。

    這是誰來了,我怎麼這樣的緊張激動?

    岳震心慌意亂中撲到監柵,用力的向甬道那邊看去,這時候聲音也越來越響,他能看到些許昏黃的亮光在慢慢靠近。過來的三人轉過彎道出現在岳震面前,一聲呼喚,根本沒有經過大腦,就已衝破了他的喉嚨,脫口而出。

    「父親!」

    『噹啷』正準備打開門的鍾捕頭,被這這一聲嚇的手一鬆,整串的鑰匙跌落在地。此時此刻,鍾達永總算知道了,自己和前任知事把什麼人抓進了大牢。

    冷!鍾捕頭只覺得一股徹骨的寒冷,從後心蔓延開來,他的思維好像已被凍僵了,他只是下意識的在地摸索著。

    「鍾捕頭,不要慌!」提著燈火的藺驥也如夢初醒,明白岳將軍為何意外的出現在這裡。他嘴裡輕聲的訓斥著鍾達永,眼睛看向牢中,想看看將軍的公子是個什麼模樣。可眼前的情形卻讓他張口結舌,陷入呆滯中。

    粗若兒臂的監柵,在少年的手中,如沙土泥條般不堪一握。少年等不及哆哆嗦嗦的鍾捕頭開門,藺知事只覺眼前一花,『卡、卡』脆響聲中,白色的身影已破籠而出。

    曾經無數次幻想過父親的樣子,他,應該是怎樣的高大威武。

    當父親鮮活的出現在他面前時,岳震才明白,父親無需英雄般威嚴的面容,他只需微笑著站在自己的面前,父子間心靈的鍥合與共鳴已經足夠讓自己溫暖踏實。

    也曾無數次忐忑的想過,父子見面的場景。可岳震就是沒想過,與父親相見在陰冷昏暗的監牢裡。不過這一切都已不重要,父親就站在面前,面容與身影在昏黃的光暈中有些淡淡的朦朧模糊。但他那熟悉而親切的眼神,彷彿在含笑說著。

    我的兒子,你又闖禍了,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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