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黑暗的低語 第十章 救援 文 / 沙欏
監獄建立在陡峭的山崖之上,海浪拍打數百米之下的懸崖底部,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鐵窗之外便是一覽無餘的廣闊天空,但狂風呼嘯,連海鳥也無法在此翱翔。
李歐靠著冰冷的花崗岩石牆坐在地上。濕氣似乎透過身下數百米厚的堅硬石塊傳遞上來,讓他的四肢僵硬、冰冷麻木。插在牆上的火把散發的光亮照在他的身上,就像遲暮的夕陽般昏暗而毫無溫度。
「我們究竟還得在這裡待多久?」羅茜在一旁惱怒地低吼。
太陽升起又落下。當太陽升起之時,狹窄的監牢裡滾燙悶熱,充斥著使人窒息的悶熱;而當月行天空,石頭房屋又會變得寒冷如冬,即使將鋪在地板上的稻草裹緊全身也會瑟瑟發抖無法入眠。他們在炎熱與酷寒中飽受折磨——已經過去三天了。他告訴自己。
「為什麼不說話?」羅茜跪在他的身前,雙手抓著他的衣襟。她琥珀色的眼睛依舊那麼美麗,動人的眼中閃動怒火。但是她的長髮粘結雜亂,臉龐滿是疲倦與灰塵,嘴唇乾裂。「你的那些朋友呢?」她大聲吼道,可她的聲音越加嘶啞。「那個該死的矮人呢?那個混蛋辛沙克呢?還有那個蠢貨騎士呢?」
她吼出他們的名字,但不會有絲毫助益。這三天裡,他的信心漸漸消磨殆盡,不再抱有多少希望。「該來的總會來。」李歐苦澀地說。
「我看是永遠不會再來了。」羅茜鬆開手指,坐在地上,垂下了手臂。她身後的陸月舞始終一言不發。她在以沉默對抗我的決定。李歐這麼認為。「我們得困死在這裡。」
法師小姐無意識地活動手指,像是施法的手勢。可是她的法術還無法轟開堅硬的岩石,無法讓他們在狂風中自由飛翔。但一切還未到無可挽回。「我們所犯不是死罪。」李歐說。
「是啊是啊,走私本身的確不是死罪。」羅茜冷聲哼著,「但定罪的依據卻是由走私的東西來確定。你知道那些泥巴罐子裡藏的是什麼嗎?」
他們從未打破那些雕像瓷器。「你知道?」
「就算船艙裡塞滿死魚,我也能嗅出它的味道。」她說出了一個讓李歐渾身冰冷,驚懼不已的詞語。
陸月舞猛然抬起頭,死死盯著羅茜,一字一句地說,「為什麼你一句話也不說?」
「說了有用?」她質問李歐,「你會把它們扔到海裡,回到這裡承受『高尚之人』的怒火?」沒人願意。李歐想起他曾對陸月舞說過的話:「如果我們沒有金錢與權力之類的東西作為擋箭牌,我們永遠都只是無名小卒。」「我們都不願意這樣,我們都樂意碰碰運氣。」羅茜說出了他們共同的想法,那是危險的僥倖心理。可這原本是完美的、不會出任何差錯的愜意旅途。「但是我們早就被霉運盯上。」
「霉運?」
「一分錢沒賺到,卻換來了牢獄之災。」羅茜向陸月舞發洩怨氣,「我早就說過,那只黑貓會給我們帶來不幸。」
「小姐,」對面牢房裡的一個年輕人忽然插口道,「可我的家裡養的是一隻白貓。」
「那你就自認倒霉。」羅茜沒好氣地吼回去。
「可我長得不差,至少比你的同伴好看……」
羅茜打斷了他,「所以你會死在他前面。」
「不,不,你錯了小姐。我可不會死。」
「關在這裡面不是等死是什麼?」
「我們與你們不同。」那位年輕小伙說,「我們都是濫竽充數被塞進來的,可沒犯你們的大事兒。」
濫竽充數?那名騎士也曾提到他們是「意外收穫」。他們也是如此?「不犯大事會被關在這裡?」李歐忍不住詰問。
「我說了你們肯定不會相信。」對方聳聳肩,「我不過是拿了一點小東西罷了。我可是高級小偷唉。那天不過是碰巧遇上了喬裝打扮的騎士,我又起來得太晚,睡眼惺忪,反應遲鈍,抽手慢了那麼一點。」他的言詞比歌劇的劇本更加動聽。李歐懷疑他是否是一位演員。「沒錯,我曾是一名詩人。」他驕傲地宣佈。
「賣弄嘴皮就像出賣身體。」羅茜不屑地冷哼一聲,「走私販至少還會甘冒風險努力勞動,而你們只會好吃懶做。」
對方對羅茜的嘲諷不以為意。「賣力勞動者不是死於疾病就是死於天災,要不然就會被不幸波及。」他泛露微笑,「而我們就大不相同。最糟糕的結果也只是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這裡管吃管住。比我們的家更溫暖。」他似乎將此當做了莫大的殊榮,上天的眷顧。「說起來,這裡如今可遠比外面安全……」
他正要說到李歐關心的正題。然而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打斷了他的話。「讓你的嘴巴休息一下吧。」與年輕小夥同一間牢房的老者說,「如果你的手同你的嘴皮子翻得一樣快,就不會被扔進來抓老鼠充飢了。」
年輕小伙朝他們聳聳肩,悻悻然地轉身朝牆角走去。「請等一下。」李歐站了起來,「如果不介意,請告訴我們城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在夜晚抵達港口,就被直接送往了這兒,我們什麼都不知道。」雙眼一抹黑就是他們此時最真實的寫照。
「知道了又有何用?」老者反問他,「你也出不去。」他道出令李歐感到沮喪的事實。「與其知道後擔驚受怕,不如老老實實地呆在這裡。這裡有堅不可摧的城堡與射手塔,有厚厚的石牆隔絕邪惡的窺視。」這似乎是一個禁忌,同騎士一樣,老者不願提起。「我們比弓箭手和士兵的命都要好,現在輪到他們保護我們。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國王。」
終日與蟑螂老鼠為伴的監獄裡的國王。「據我所知,有無數人的生命就在堅固的石牆後面終結。」李歐平心靜氣地試圖說服對方,「更有眾多的國王死在毒藥之下。沒有哪裡是安全的。」
「至少這裡沒有黑色晨曦。」樣貌俊俏的扒手嘟囔了一句。
李歐與陸月舞對視了一眼。他只感到寒意上湧。他們的手腳真快。
「他們做了什麼?」李歐不安地問。
「什麼都沒做。」李歐清楚地看見老者的身體在顫抖。那是因為恐懼。他這麼認為。一定有什麼不妙的事發生了,才使得騎士出動,連偷雞摸狗的盜賊也風聲鶴唳。
「請告訴我吧。」李歐請求,「我是煉金術士,我想我得知道這些。」
「煉金術士。」扒手驚叫起來,「他們就是為你們而來的?」他看向老者。「他們仇恨煉金術士。」老者盯著李歐。他的眼睛裡透著試圖保持距離的抗拒。「我們都是被牽連進來的無辜者。」
人人皆說自己是無辜之輩。若他無辜,又怎會在此苟延殘喘?「我毫不知情。」李歐冷聲說,「我不想聽你的冷言嘲諷。不是每一位煉金術士都曾褻瀆神明,惹怒自然。」
「但這麼做的人足夠多。我寧願相信法師的判斷。」
法師如今已同煉金術士勢同水火。他們能有什麼好話?污蔑與捏造,將一切罪責推倒煉金術士身上。但為了瞭解情況,他得耐著性子聽他講完。「他們怎麼說?」
「預兆。」他說,「不詳的預兆。」
黑色晨曦中有一半都是法師,說不定正是他們弄出來的騙局。雖然流言止於智者,但世上更多愚蠢之人。三人成虎。有更多的人總會相信。「什麼樣的預兆?」話剛出口,李歐的眼前便閃現鋪滿海域的死魚。會是類似的預兆嗎?
但他沒能等到對面兩位獄友的回答。火光閃動,陰影延伸,一串空洞的腳步踩著石頭階梯慢慢走下來。在一陣鑰匙的碰撞聲之後,鐵門被打開了。獄卒端著食物走了進來,向他們一人扔了一塊硬邦邦的黑麵包還有一杯清水。僅此而已。
「放我們出去。」老者忽然對那名獄卒叫道,「別把我和煉金術士關在一起。煉金術使人墮落。」
「吃你的東西!」獄卒將黑麵包蠻橫地塞進了老者的嘴巴,「老老實實呆著!」
他逐一將每日唯一一頓牢房分發完畢,僅剩李歐他們這一間。他朝他們走了過來。在他的身後,所有忍饑挨餓的囚犯都狼吞虎嚥地吞下了黑麵包,飲下了僅夠沾濕嘴唇的清水。然而在下一刻,他們全都接二連三地倒在了地上。獄卒聽到了響動,將手頭的幾塊黑麵包扔開,隔著柵欄沖李歐慘然笑道,「煉金術士?就是你了?」
「你是誰?」李歐後退數步,與他隔開距離。陸月舞與羅茜也都站了起來,警惕地盯著他。鋼鐵的柵欄也無法給他們帶去任何的安全感。
「如你所見,我只是一名小小的獄卒。」對方聳聳肩,換上一副和善的笑臉。李歐不禁感慨對方表情的多變。「別緊張,我毫無惡意。前些日子我們不是每日都會相見嗎?」
那才更加讓人害怕。獄卒退後了一步,攤開雙手以此證明自己所言非虛。
「你對他們做了什麼?」
「不過是一點幫助他們睡眠的小玩意。他們太吵了,知道嗎?我晚上經常睡不著覺。」
「讓他們入睡,以便你幹一些陰暗之事?」
「陰暗之事?」獄卒淺淺一笑,「除了雞血和豬血,我從不沾染別的紅色顏料。我們只為錢,不殺人。」李歐留意到了他使用的字眼——「我們」。「人多嘴雜,監獄裡更是如此,我堅信隔牆有耳。而我又不善於玩弄毒藥和刀子。我可不是那群危險的帶刺女人。」他指的應該是幽影修女。「我只是名小小獄卒,我得靠這口飯討生活。為了不至於失去工作,我總得小心謹慎一些。」
李歐盯著他的眼睛,留意他能反應內心活動的小動作。但他一無所獲。他是老油條了,比商人更狡猾。李歐心想,他就像一隻滑不留手的泥鰍。他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真話,但由此卻更顯虛假。「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落於下風的他失去了耐心。
「我只是替人傳話。」
傳話就得如此大張旗鼓?「是誰讓你傳話?」
「有屁就放!」羅茜不耐煩地罵道。
獄卒不介意地聳聳肩,開口說道,「黑荊棘很滿意,你保護了他的貨物。雖然出了一點小小的瑕疵。」
黑荊棘。啊,我早該料到的。除他之外還有誰有這麼大的能量,將手都伸入了守衛所的監獄。所以,面前的獄卒就是影月面具會的成員咯?「所謂貨物,就是那些雕像?」李歐問。
「我只負責傳話,不負責答疑解惑。」對方輕輕一笑,「何況對此我也毫不知情。」
但他們的猜測應該**不離十。這場貿易真是一本萬利,遍佈鮮血與罪惡。他已感到懊惱,但世上沒有後悔藥可買。「你要說的就只是這些?」
「還有一句:他會讓你們出去的。請耐心等待。」
「該死,還要等多久?」羅茜咒罵,「等我們死在這裡以後再把我們抬出去嗎?」
「既然來人是我,這便絕不可能。」如果來人是幽影修女,他們早死了。「我建議你們最好睡上一覺,以免那些傢伙醒來又吵又鬧。」他不待李歐他們應答,他的手上忽然如變魔術般多出了些粉末,隨著他手臂的揮舞播灑了進來,充斥了他們的鼻腔。
李歐立馬便感到腦袋變得昏沉,耳朵只聽見了對方的告誡:「一個獄卒應該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煉金術士也應當如此,否則你的腦袋遲早會搬家的。」然後他雙眼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他做了一個夢。在夢裡,他和少女沐浴陽光,在花園裡閱讀、休憩。但是轉眼之間狂風大作,天色昏暗有如黑夜,電閃雷鳴,好似世界崩潰……他摸索著醒來,發現自己頭枕著陸月舞的腿,雙手則摟抱著羅茜。他們三人幾乎糾纏到了一起。他趕緊鬆開手,掙扎著爬了起來。但他的動作太大,弄醒了她們。
「感覺不錯吧?」羅茜狠狠地捶了他一拳。
陸月舞面色平靜地整理衣裝。「他走了?」她問。
現在已是月上中天,囚犯都已醒來。然而他們不再說話,一臉驚懼,後怕不已。他們一定感覺與死神擦肩而過。李歐心想。
李歐原以為他們還會再多呆上幾天,直到風聲平息,但是當午夜的星空被烏雲覆蓋之時,他們就迎來了好心腸的監獄訪客。
來者竟是一位騎士,銀白鎧甲在黑暗中尤為奪目,胸前的玫瑰圖案奪人眼球。他戴著銀色頭盔,一抹紅纓垂在後腦;腰間挎著長劍,劍柄尾端一顆藍寶石熠熠生輝。一柄昂貴的魔法長劍,李歐認了出來。騎士朝他們走了過來,獄卒的火把照亮了他頭盔下的臉。
竟然是他。
而對方也是一臉驚訝。「我沒有想到會是你們。」凱伊說,「打開門。」他吩咐獄卒。
「為何只放他們出去?」扒手大呼小叫,囚犯跟著吵鬧。監獄裡亂得像一鍋熬糊的粥。
騎士對此充耳不聞,而獄卒則像是諂媚般將火把從柵欄的縫隙裡伸了進去,燒灼犯人。「閉上你們的狗嘴!誰在鬧明天就別想有飯吃!」他大聲威脅道。
李歐走出牢房,活動著手腳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這種時候能見到熟人感覺好多了。」
「我想也是如此。」騎士點了點頭,「走吧,我們邊走邊談。」
獄卒在前面舉著火把領著路。他們跟在後面沿著濕漉漉的階梯拾階而上。
「我記得你曾說過,」騎士如此開頭,「你只買東西,不參與走私。」
計劃永沒有變化快。「要想知道瓶子裡藏著什麼,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手伸進去。」
「幹嘛不把瓶子打碎?」羅茜故意挑刺。
她還在為剛才的意外耿耿於懷。「因為瓶子由鋼鐵製成,上面有刺。」李歐沒好氣地說。
騎士提高了音量,「但你們走私的是違禁品。」他轉過頭來盯著李歐。
正直的眼神。李歐看得出來。「這是意外。」他辯解,「我們也毫不知情。我們運氣不夠好,撞上了不該碰見的東西,走了霉運。」他生生將「貨物依然送到」這句話嚥了回去。他知道如果騎士知曉恐怕又是一番大呼小叫。
「你有什麼新的消息嗎?」李歐轉移了話題,「這一次我應該能順利進入他們的視線。」
「最近艾音布洛發生的事……」騎士皺緊了眉頭,「很不尋常。」他說話吞吞吐吐,「黑色晨曦……」
「我知道他們回來了。」李歐打斷了他,「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所有人都語焉不詳。你既然指望我幫忙,就別對你的夥伴有所隱瞞。」
「我們被下達了封口令。」如果他這麼聽從命令就不會調查這些。騎士掙扎了好一會,然後他看了身前的獄卒一眼,壓低了聲音在李歐耳邊說道,「前段時間,烏鴉集體墜地死亡……」他還說了什麼,李歐已經不在意了,都是如他在航行時所見所聞的一般。他看著羅茜,耳邊又浮現她說過的話:這是不詳的徵兆。
但這僅僅是徵兆,一切尚未成真。走出生滿尖刺的沉重鐵門之前,李歐忽然想到一個令他心悸的問題。這才是更加令他擔憂的現實。
「是誰讓你來釋放我們的?」
「我的上司。」騎士回答。「諾瓦商會似乎對你頗為看重。」他似乎並不知道其中的內幕。李歐含含糊糊地回應。心中卻翻起滔天巨浪。
黑荊棘手眼通天。而他們正在將腦袋伸向他的口袋。稍不留神就會人頭落地。這比在刀劍上行走更加危險。難道這就是他的某種警告?他拿不準。
他們沉默地走出了監獄,鐵門在他們身後閉合。李歐抬頭四望,圍繞監獄的厚厚石牆燃燒著火堆驅散了黑暗與寒意,弓箭手緊握長弓來回巡邏,塔樓頂端的弩機泛著冰冷的寒光。李歐只覺得弩矢像是對準了他的心臟,讓他心神不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