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黑暗的低語 第十八章 兄妹 文 / 沙欏
他們就像一支潰退的逃兵。臉上灰敗如爛絮,雙目呆滯無光,盔甲破破爛爛,滿是血跡與塵土。他們用僅剩的幾匹馬兒馱著同伴火化的骨灰,沉默地通過城門。
此時正是天光大亮的時分,然而城門處行人寥寥無幾。唯有幾名賣菜老婦人結伴而行,步履匆匆,滿臉驚惶。李歐認為她們是在害怕他們這一支既死了人,又持刀配槍的隊伍,通常人們都唯恐避之不及,可是今日,幾名賣菜婦人見到他們卻像是見到了安達爾教會的聖潔白騎士,她們的臉上忽然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不顧刀槍長弓,緊緊挨靠了上來。
李歐沒讓護衛驅趕她們,任由她們一路跟隨。然而一路上卻有更多的人加入了進來,提籃子的婦女,大包小包的攤販統統緊跟他們身後。以往他們憎恨的刀劍此時好似成了他們的保護神盾,使他們趨之若鶩。
這究竟是怎麼了?所有人都轉了性子不成?
當他們拐進環形城牆的另一座城門時,李歐終於發現了異樣。平時的鬧市變得異常安靜,宛若死寂。街上只有三三兩兩埋頭快走的人,兩旁的店舖幾乎統統閉門歇業。
李歐停下了腳步,「城裡發生了些什麼?」他詢問跟著他們的那群人。
可是他們好似躲避瘟疫般突然一哄而散,幸虧一名護衛眼疾手快拽住了一名老婦人。「老爺們,求求放過我吧,讓我們走吧,我什麼都不知道。」她苦苦哀求,幾乎要跪在地上。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就放你走。」李歐安撫她說。
「真的這樣?不會殺了我?」
「誰會殺你?」
老婦人縮起脖子左顧右盼。
「別害怕,有我們在這。」陸月舞輕聲安慰。
過了許久,老婦人才吞吞吐吐地用及其微弱的顫抖語調說道,「一些看不見的東西。」
李歐幾乎能聽見她喉頭的咕噥聲。「看不見的東西?」
老婦人猶豫了好一陣,才慢慢地開了口,「它們在夜裡出現。從地下鑽出來,穿過牆壁,在空中飄來蕩去,一旦發現活口就一擁而上。他們說,它們渴望鮮血。」
「他們是誰?」李歐追問。
「法……法師大人們。」
「法師說了它們是什麼東西嗎?」
「沒有,沒有。他們什麼都沒說。」老婦人使勁搖著頭,「他們只是讓我們別在晚上出門。」簡直是廢話!李歐心說。「其實不用他們說,我們也不敢出門了,據說晚上出門的都死了。」
「都死了?有誰見過屍體嗎?」
「屍……屍體?」老婦人慌亂地往後退了一步,李歐感覺她渾身都在顫抖。「這……這我就不知道了,也許……也許被它們吃掉了?」她驚恐地猜想。
李歐見已詢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便揮手讓她離開。老婦人趕快掉頭就走,連菜籃也丟掉不要,像是躲避戰禍災荒似地飛快逃離了他們,沿著來時的路往回逃跑。
「有任何頭緒嗎?」陸月舞在一旁問。
李歐揉了揉眉心,「我猜想也許是幽靈,但也許是別的什麼。我說不準。」他感到異常棘手。「沒有見著屍體,我沒法判斷。依薇拉小姐,你怎麼看?」
「有許多種可能。」學士小姐說,「但同你一樣,首先得見著屍體,見到目擊者。僅憑謠言無法確定任何東西。」
一路同行,這是他們鮮有見解一致的時候。李歐一邊期望以後也能如此,一邊又覺得最好還是見解相斥最好。「那麼好吧。」他聽見自己硬邦邦地說,「調查的事就拜託你了。我可沒能力與死人交談。」
道路的盡頭是四通八達的岔路,李歐打算與少女們離開隊伍徑直回家,梳洗一番然後去一趟洞察劍塔。不過學士小姐攔住了他們。
「請到我家做客吧。」她發出了邀請,「我的家人一定會歡迎你們的,你們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如果沒有我們,那事根本不會發生。他委婉地拒絕,「不必了,我們還有要緊事去辦。」他們只是無名小卒,與黑荊棘打交道,恐怕會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明日的太陽依舊會升起。緊要事當然得抓緊去辦。」她向他微笑,「可是再要緊的事都沒有此事迫切,因為它事關於你。」
你又忘記了她的姓氏。李歐在心裡狠狠給了自己一耳光。黑荊棘從來都不是好相與的。他聽明白了她話中的意思:晨曦終會到來,你得在這之前努力往上爬。小人物是沒有反抗餘地的,除非變成大人物。她將喬休爾與他的打算猜了個通通透透,沒有半點疏漏。
「好吧。」他垂下肩膀,「我樂意接受你的邀請。」
學士小姐揚了揚漂亮的眉毛,像是炫耀。李歐忽然感覺噁心。
他們的隊伍沿著環形城牆前行,通往劍盾區的大門兩側矗立兩名十尺高的持劍拿盾的戰士雕像,兩束荊棘籐有如蛇類從門柱爬到門簷,在他們的頭頂互相交錯。
他很少來到這裡。雖然他的母親出身貴族,但家族早已破落,只剩她孤身一人。雖然她喜歡來此散步,可當父親離世之後,她便鬱鬱寡歡,此後再未踏足這裡。因此,當李歐此時沿著寬闊大道前行,心中只有滿腔哀愁。
「就是這裡。」學士小姐瞧了瞧眼前環繞花圃的,用飛扶臂支撐的尖頂建築,轉頭衝他微笑,「看來我的記憶還沒出錯。請進,各位。」
房間裡洋溢暖意,掏空的牛角里注滿蠟油,一縷燈芯從中探出,吐露燭焰。
「啊,妹妹!」喬休爾從黑天鵝絨沙發上一躍而起,臉上洋溢歡欣笑意,「一年未見,你簡直變了個樣。」他的語氣親暱溫和。
學士小姐與喬休爾輕輕擁抱,「您也是,我的哥哥。」
儘管他們言語親密,但是李歐瞧出他們的擁抱一觸即分,連親密的貼面禮也只是做做假樣。做給誰看?我嗎?這倒不可能。那就是屋內的其他人咯?李歐環視房間,但這間客廳裡別無他人。
「哥哥,我們的大哥呢?還有父親呢?」學士小姐輕聲問。
「路德正在樓上,他吩咐女侍別去打擾他。」喬休爾聳聳肩,「只有父親能讓他從沙盤上離開。可我們的父親呢?今天正好是風信子日,議會正在召開一月一次的會議。」
「看來我應該再晚一會回家。」學士小姐微笑著說。
喬休爾誇張地摀住胸膛,「噢,難道見到我會讓你如此難受嗎?」
「不,只是一路跋涉,身體疲累。一想到晚上還要拜會父親就雙腿打顫。」
「你還記得……」
「我怎麼能忘記呢?」學士小姐眨眨眼,「當年他竟然用皮帶狠狠地抽打我們呀。」
「現在他可捨不得對你下手囉。」喬休爾苦惱地說,「不過對我嘛,我覺得他更想動刀子,狠狠捅上我一通。」
「那您就自求多福吧,哥哥。」學士小姐輕笑說,「我先去休息片刻,拜託您照顧我的朋友們,他們救了我的命。」
「這是當然!」喬休爾飛快地瞥了李歐一眼,「我會替你好好感謝他們的。」
「可別忘了你的承諾喲。」她若有所指、不懷好意地提醒,李歐後背剎那間完全被冷汗浸濕,唯恐她再多嘴說出些什麼。她的話足以顛倒事實黑白。但話,笑意盈盈地瞄了李歐一眼,帶著瘸腿女孩上了樓。
喬休爾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重重地砸在了沙發上。想來他和自己有同樣的感覺,同學士小姐說話比對著一頭牛彈琴更累,他惡意地類比。喬休爾搓揉眉頭,「我聽說了。」他說,「你們在途中出現了一些原本應該避免的事故。」
避免?如何避免?向那些混蛋搖尾乞憐,如乞丐般向他們討要止渴的水嗎?李歐心中冷笑,未發一言。
「幸好依薇拉沒事,否則老頭子一定會殺了你。」也幸好羅茜沒事,否則我也會殺上法師塔樓,順便宰了你。「我給你安排了一個好差事,可你差點辦砸了它!」他低聲咆哮。
好差事?「所謂好差事,你我心照不宣,喬休爾先生。」李歐冷冷瞧著他,毫不退讓。「我現在還不是您的手下呢。再說,您手下,那些法師,似乎他們也沒把您的命令放在眼裡。」
「是誰挑起的爭鬥,您的護衛想必已告訴你全部答案。」陸月舞接道。
最後是羅茜。「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她說。
三人輪番轟炸,直讓喬休爾無從插口。「你們比野狗還難馴服。」他毫無風度地咒罵,李歐只當他放了個狗屁。「你就是這麼回報我的信任?」
李歐越發感覺他在借題發揮。世人不是常說,馭人的手段不外乎一手甜棗,一手大棒嗎?甜棗已經給過,現在正是大棒臨身的好時機。可是李歐他們個個不吃這一套。
也許我應該順著她的意思,順從地吃下大棒?但這樣他就是不是李歐了。「您瞧,我們替您辦成了此事。」李歐說,「依薇拉小姐毫髮無傷,平安歸來。而您卻還在為過程擔憂。」
「你是想要激怒我嗎?」黑荊棘露出棘刺。
「我並無此意。」李歐語氣平靜,「我只是想說您的指責毫無道理……」
「繼續……我想聽聽你究竟要說些什麼。」他瞇起眼睛,那道窄縫像是狹海對岸的遊牧民善使的彎刀——但他們首先得騎在馬背上。
「我按您的要求辦事。我辦到了,就這麼簡單。」李歐斟酌了片刻,接著說,「如果您要的是聽話的狗,周圍到處都是,您恐怕早就厭煩了。」
喬休爾一聲不吭。但他的眼角已經軟化。這是自由與監牢的抗爭。李歐正在危險的鋼絲上行走。鋼絲下是刀槍劍林,但對面卻是美好前途,寬闊大道。他得在黑荊棘面前保持中立,借助他們的力量,又不與他們同流合污。他幾乎為此耗盡心力。但依然值得一搏。
「您需要的是麻煩的解決者,一位代言人。」
他沉默片刻,「你以為你是什麼人?」
無名之輩。「煉金術士。」
「好一個煉金術士。」喬休爾不住冷笑。
可是李歐知道他已順利過關。在煉金術士與法師的交鋒中他大獲全勝。於是他心平氣和,假意垂下眼睛,任由他發揮表演,只當他是戲子。不過有人從樓上走了下來。
那人有著與喬休爾及依薇拉相似的面部輪廓。他肯定就是喬休爾所稱的「路德」——他們的兄長。只是路德?黑荊棘與他的弟弟妹妹形象大不相同。他穿著軍隊般死板的衣衫,臉上透著不近人情的冷漠和冰冷的殘酷,讓李歐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
「這是你的客人?」他語氣生硬地質問。
「也是我們的妹妹的。」喬休爾頭也不抬地回答。
「用不著你解釋。」他揮手打斷,「我對你的朋友沒有絲毫興趣,不想知道他們與你有什麼關係。依薇拉呢?」
「想要問她一路見聞?還是等父親回來一併詢問吧。」喬休爾冷哼一聲,「我們的妹妹可沒什麼好脾氣,會把同樣的話再重複一次。」
「那是對你而言。」就連李歐感覺到了大兒子路德的眼裡充滿厭惡。
「對誰都不會這樣喲。」學士小姐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響起,將他們的尖銳對峙化於無形。她快步走到兄長身邊,挽上他的胳膊,「路德哥哥,能先讓我陪陪自己的朋友嗎?晚上我會去找你的,我有許多你感興趣的故事及見聞。」
路德在學士小姐面前乖得像條狼犬。李歐忽然如此聯想到。他抬眼掃過喬休爾及他們,然後悶不吭聲地抬腿上了樓,消失在了樓梯間。
「好哥哥,剛才你們談了什麼?」她換上了一身長而潔白的裙裝,優雅地在沙發上坐下,與在旅館、森林、荒漠裡判若兩人。「我的小侍女回報你們似乎有所爭吵。你們不是朋友嗎?」
黑荊棘家都有一手變臉的絕活。李歐邊想邊回答,「只是為你的安全擔憂。」
「我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嗎?」學士小姐甜美地微笑,喬休爾似乎也融化在她的溫柔之中。至少李歐看不出他有任何反抗的意圖。「您的朋友完美地盡到了職責。」
「當然,我沒有懷疑過這一點。」喬休爾望向李歐,面帶假意微笑,「他以行動贏得了我的信任。」可李歐覺得這話他連三分之一都沒法相信。他冷眼旁觀,瞧著這一對兄妹玩弄手段,試圖猜測他們目的何在。
「黑荊棘從來都是有恩必報。」學士小姐又一次提醒,「哥哥,可別忘了你的承諾喲。」
「承諾?何種承諾?」
「當然是出發之前許下的諾言及報酬。」學士小姐偏著腦袋,陽光灑在她的臉上,可李歐只覺得一片涼意。「這一點上你可不像父親大人呢。」
陸月舞忽然湊近他耳邊,「他向你許以何種酬勞?」
「殺人以封爵。」李歐簡單地解釋。
陸月舞點了點頭,不再多言。但她的目光讓李歐覺得遭受了誤解,他並非刻意挑起麻煩事端。但是眼前兩人的爭辯討論卻讓他的此種懷疑幾乎淪為事實。不知兩位小姐是否願意相信他的解釋。他苦惱地想。
「我當然知道該怎麼做。雖說此刻時機正好,但也無法一蹴而就。」喬休爾滿臉煩惱,瞧不出真假。「這事得等待調查?」
「調查?」李歐忍不住問。
「何時一個勳爵之位也要詳加審查了?」
「當然是現在。城主大人的法令像是香甜可口的蛋糕,所有的蒼蠅蚊蟲都忙著在上面產卵。」喬休爾不屑地冷笑,李歐覺得他的目光始終朝著自己,更像是在說他。「光是你離開的這幾天,就有一百個人宣稱自己殺死了黑色晨曦,其中幾人更說自己殺死了一百人以上。光是這些傢伙的『戰功』加起來都比整個法師塔樓的法師還要多……一群沒腦子的蠢貨。」他惱怒地瞪著李歐,但是李歐從他的綠眼珠裡並未發現一絲一毫的怒意。「更加不幸的是,你們還把他們一把火燒成了灰燼——他們又不會再活過來復仇。」
「這是我們共同的決議。他們得為他們犯下的罪孽贖罪。」學士小姐攬過責任——那明明是羅茜放的火,她放起火來輕車熟路。此時她僅僅輕哼一聲以示抗議。
「所以就算將死人冠上罪名——反正死人不會開口說話——也無濟於事。屍體尚可作假,灰燼呢?難道骨灰還能蓋上信仰不成?」喬休爾沒好氣地反駁,「這種沒證據的提案只會被扔在爛紙簍裡,沒幾天就只能在廚子的火爐裡找到灰燼。」
「當然不會,父親大人金口一開,大家就能如願以償。」
「只有你能開口。我去只能得到一頓臭罵。」
摩帝馬?黑荊棘?那比同時面對他的三位兒女更可怕。「不用麻煩。」李歐不得已打斷了他們,他寧願去面對黑色晨曦的襲擊。「以後機會尚多,黑色晨曦總會再度出現。」
學士小姐今日似乎對他格外積極,「機會就在眼前,怎容錯過?」她說,「幾日之後我會上門拜訪,一定會給你帶去好消息。」
當他們終於離開黑荊棘宅邸時,陸月舞忽然開了口,「李歐。」
「什麼?」
「你打算與他們狼狽為奸?」
「當然不是……我在想……」
「想什麼?」
一個蓄意交好,拉攏培養,一個借花獻佛,他們彼此爭鬥。然而就算是最卑微的棋子也有自己的**。他露出微笑,「我在想怎麼幹掉他們。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