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黑暗的低語 第二十三章 小屋(下) 文 / 沙欏
街道上熱氣瀰漫,光是站立不動便已大汗淋漓,何況李歐還是步履匆匆,還未走到一半他便感覺腦袋發脹。他在樹蔭下稍作喘息,然後才繼續前行。他一邊趕路,一邊留神左右,警惕每一位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他可不想如傑裡提和那位不知名賓客般糊里糊塗丟了性命。
一路長長坡道在他的面前延伸,陽光慘白如熾在路面扭曲發散,使其朦朧歪曲,彷彿刀山火海的考驗之路,筆直通往天堂。然而盡頭的天堂卻是始終瀰漫陰暗霧氣,連上方的湛藍天際也變得灰暗迷濛。
「你來晚了。」坡道盡頭,騎士皺眉說道。
「我可不像你,還敢明目張膽騎馬而來。」
「今日我巡邏,平時也難得有機會在城裡縱馬奔馳。」騎士一邊說著,一邊把馬兒栓在一顆樹下。那顆樹枝葉稀少,呈現灰褐色,周圍更是寸草不生。馬車不安嘶鳴,刨動馬蹄,使勁甩著腦袋,試圖掙扎逃離。「別叫。」騎士安撫著他的馬兒,但無濟於事。
「瞧吧,就連馬兒也對此畏懼不已。」動物的直覺比我們強上數百倍。他的嘴上說著笑,心中卻陰霾不定。他掃了眼矮胖圍牆之後,那裡就像正在醞釀颶風的風暴眼。連炙熱陽光都無法穿透那烏黑厚重的烏雲。「它都在抗議你讓它以身涉險的決定。」他強打精神。
騎士從豬皮口袋裡抓出一把草料放在地上,「那你還將見面地點安排在這兒?」
「我們得檢查一番不是?也許有些線索遺留在這裡。」
「煉金術士的詭辯口才與商人不相上下。」他說了句俗語,安頓好馬兒,便與李歐一道走向看門人的小屋。他一腳踹開了破爛不堪的大門,一股**的惡臭撲鼻而來。「這是什麼味道?比軍營的廁所還要臭上好幾倍。」他一手緊握長劍,一手摀住鼻子。
「這比我第一次到這來時已經不知好了多少。」李歐屏住了呼吸甕聲甕氣地說。他左右環視,之前發生的事情歷歷在目。他和陸月舞第一次踏足這裡不過是兩個月之前,此時卻忽然覺得漫長的好像過了一個世紀。
陽光彷彿被隔絕在外。小屋裡陰暗潮濕,青苔爬滿木板,地上蓄積污濁的髒水,蝸牛與螺螄在這裡安家,蒼蠅在裡面產卵,蠕蟲啃食它們的硬殼。
他們小心謹慎地前行,長劍在前方開路,唯恐撞上致命的陷阱。作為煉金術士,李歐瞭解同行的手段,有些東西遠比詛咒更可怕。他邊走邊灑下一些細微的銀色粉塵,它們落入潮濕的地面,烏黑的水中消失無蹤。陷阱無所遁形,李歐蹲下身查看,「它們早已失效了。」他沉聲說,「有人先我們一步觸發了它們。」
「我樂意相信對手不是幽影修女,但我實在想不出,除了她們還能有誰?」
「老鼠或是毒蛇。」
「哈!那它們一定早就抹乾淨脖子等著我們上門了。」
可是老鼠比他的劍跑得更快。他們經過一個必須得彎腰經過的過道——頭頂就是木板與泥土、稻草的混合物,不住往下滴著水;一個堆放雜物的漆黑房間;以及一個擺放長桌及用鐵鏈吊著一張木板床的相對寬敞的房間。
他們沒能發現任何有用的東西,所有可藏東西的地方都全部損壞。衣櫥倒塌,長桌也斷了條腿,上面的一具屍體只剩掉著幾根肉條的骨架,蛆蟲在上面蠕動,老鼠對他們的造訪視而不見。這裡已被洗劫一空。不知是傑裡提逃走時帶走了它們,還是後來者將其順手牽羊。
「我早就知道我們會無功而返。」騎士苦笑連連,用力甩著腿,將爬上靴子的蛆蟲甩到地上,然後狠狠一腳踩下。「她們還不至於蠢笨到留下線索。」
「不等等——」現在說失敗還為時尚早。
李歐打量四周,默算著距離。
小屋遠比外表看起來的要大,裡面的地板呈下降趨勢,越往裡走,腳下的積水越深,房間裡開始瀰漫濃濃的屍臭。他覺得麥克?傑裡提多半挖通了地道,直通一牆之隔的拋屍場。
「她們當然不會留下線索給我們,」他輕淺地笑道,「但她們會將沒發現的東西遺忘。」
「別跟我打啞謎。」
李歐用劍鞘推開不知是誰的屍首,那個空洞的腦袋便滴溜溜地滾落地面,幾隻粉嫩的小老鼠尖叫著從眼眶裡鑽出來遁入陰影。被鮮血染紅的桌面上刻畫著一個煉金法陣。
「這是……」騎士困惑不解。
「能令死者唱歌的活化陣。」李歐說,「他在研究禁忌。」
「這應該匯報給創造者公會。」騎士歎了口氣,「它不是我們要找的東西。」
「我知道。」李歐踢翻瘸腿長桌,「你知道嗎?與活化陣相對的,還有另一種法陣,它叫做『瀕死』,能使活人與亡者為伍。當它們結合在一起就能夠掩蓋很多東西。」
他掃開地上的淤泥,不出所料,一塊經過防腐處理的松木板上正巧繪製著瀕死陣。
「你可以去私家偵探了。」
「這是煉金術士的秘聞。」李歐聳聳肩,「難道你覺得有哪位煉金術士會加入禁慾且自殘其身的幽影修女嗎?」
「我倒是忘記了,你們無懼神明,又談何信仰。」騎士指著那塊木板,「接下來怎麼做?我們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它就能打開了?」
「我有更直接的方法,一腳踹開它。」李歐一手扶住騎士肩膀,一腳狠狠踏下。木板便應聲破碎,露出一個漆黑的洞口。「看,就是這麼簡單。上面早沒有魔力流淌了。」
他們沿著牆上的鐵環爬下,發現腳下是及踝深的髒水。騎士摸索著掏出火折,點燃了油燈。地下室內東西還算整齊。書籍在架子上排列整齊;壁櫥裡放著一疊疊記錄紙張,還有煉金台貼牆放置,上面的試劑還未曾制備完畢,而酒精燈裡已不再有一丁點酒精了。
「這是什麼藥劑?」騎士好奇地問。
李歐取下燒瓶放在鼻間輕嗅,「安神花,蕁麻,罌粟,松香,還有水銀與鉛……剩下一些味道我無法分辨。」他將燒瓶裡的殘餘物倒在桌面上,觀察其色澤。「有數種藥劑使用這些原料,但依傑裡提的工作來看,它只會是一種極為有名的靈藥。」
騎士盯著桌上的那堆嘔吐狀殘餘,肯定地表示,「我想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死者歡歌。」李歐說,「它的效果比活化陣更好。死者能在灌下藥劑的幾分鐘內會呈現出與活人無疑的狀態——除了他們已沒有了靈魂。」
「他為什麼會研究這些?」騎士皺著眉頭,「他打算讓死者說話嗎?那我還不如期待與怨靈坐下喝杯怡情小酒。」
李歐拍掉手上的贓物,「煉金術也免不了與亡靈打交道。」
「我從不知道這一點。」騎士沒好氣地說,「別告訴我藥劑裡也摻入了骨粉與腦髓。」
您還真是答對了。「騎士先生,你知道從古至今的法師與煉金術士,亦或東方術士,蠻荒薩滿……這些神秘學者,甚至包括君王、凡人,他們共同的終極追求是什麼嗎?」
「我沒功夫去想。」
李歐瞧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無外乎點石成金,長生不老。」
「如果同屍體睡覺就能長生不老還要女人做什麼?」騎士不屑地譏諷,「而且那個傢伙如今正躺在死人堆裡,他也是死人了。」
這便是我們的信仰,我們的追求不同。「曾有一位被授予『不死創造者』稱號的煉金術士,他首先發明了死者歡歌,並且成功以此延續了自己的性命百年。」
「傳說就是傳說。」騎士打斷了他,「別兜來繞去,直接說重點。」
「沒錯,傳說不是事實。所以我們得著眼眼前。」煉金術對他而言恐怕有如天方夜譚。我說得口乾舌燥,卻只是在對牛彈琴。他無奈地意識到。「死者歡歌只對將死之人有特殊效用。而傑裡提不算老,他製造這些必有他用……這就是我們現在要找的答案。」
他們從壁櫥裡的紙張開始看起。上面記載的是一條條複雜繁瑣的公式,夾雜部分暫時無法解析的密文寫成,騎士對此一無所知,所以他放下了它們,走向另一邊,翻看架上的書籍。
一張薄薄的紙片從書頁中飄落,騎士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它。他將其展開隨即皺起了眉頭。「嘿,來瞧這兒。」他叫道,「這些符號你能解讀嗎?
上面的符號層層疊疊,筆跡繚亂,他只能勉強分辨出其中有些字母像是茹尼文字的變體;還有些是雜亂無章的幾何圖形的集合,根本無從知曉其意。油燈昏黃的光在蕩起的水波中變得支離破碎,頭頂有些細小粉末墜落,有隻老鼠不小心落入地下室,濺起一些水花。
「也許我該寄希望於學士小姐。」他聽見騎士嘀咕自語。等待許久,騎士漸顯得不耐煩,「喂,我在問你呢?有結果了嗎?」
李歐埋著腦袋沉默不語。他不著痕跡地將紙條收入口袋,同時將那本夾雜紙條的書放進隨身包裹。然後他才慢慢抬起頭,「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從那個怨靈那裡得到了什麼東西?」
騎士愣了一下,「與這有關?」
「回答我的問題!」他厲聲喝問,「上一次,就在我們頭頂的墓園,你從那個被幽影修女謀殺的線人那知曉了什麼?」
「什麼線人?」騎士摸不著頭腦,「你是說霍蘭?可我甚至還沒能確認他的死因。」
「他死於來自背後的匕首。或者說,你也想試試?」他猛然拔出長劍,將其緊抵騎士的喉間。他終於受夠了。「我不是來跟你打馬虎眼的!回答我的問題!」
騎士盯著李歐的雙眼。「拿開它,李歐。」李歐不為所動,他總算著急起來,「見鬼,放開我,我回答你的問題。」
「就這樣回答。放開之後我怕你會說謊話。」李歐持劍的手四平八穩,「人人都知道,只有刀劍才能讓人說真話。我想騎士也是如此。」
「沒人敢拿劍威脅一名騎士。」他的眼中蘊含怒氣,「你會被投進大牢,這一次你不會有那樣的好運。」
「我想我不是敢於這麼做的第一個。」李歐稍微垂下眼,稍微地鬆開了食指,然後又緊緊握住。「想一想,上一次把利劍懸在你頭頂的是誰呢?我記得前幾天你還被押著去參加宴會呢?他還逼迫你收拾殘局。」
「火焰白玫瑰?開什麼玩笑?」
他的手也按上了劍柄,李歐對此視而不見。「你看我有開玩笑的意思嗎?我覺得你隱瞞了很多東西。譬如,你的所作所為似乎不像你的騎士誓言那般光明正大呢。」
「這是污蔑!我要同你決鬥!」
李歐手上發力,劍尖刺破騎士的咽喉,一滴黑紅的血珠順著劍身滾落。「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再同你決鬥。」
「做夢去吧!」騎士拔劍出鞘,閃電般挑開了李歐的長劍。
然而接下來他們同時刺出一劍卻不是朝向對方,而是一齊刺向了左側。一個灰色的影子於陰影中顯現,忽然在黑暗中燃燒起蒼白火焰的刀刃接連砍出兩次,擋下了他們並不算默契的合擊。隨後刀刃陡然失了蹤,那個灰色影子也失去了蹤跡。李歐飛快擲出一把顯影塵,卻一無所獲。他們背靠背警惕許久,才逐漸確信對方一擊未中便已離去。
「立即出去。」騎士提議。
於是騎士警戒,而李歐抓緊收拾地下室內的一切東西,然後飛快地逃出了小屋。當他們再次見到太陽時,感覺就像是重生了一般。
「幽影修女。」騎士喘著氣,盯著李歐說道。
「除了她們,還能有誰。」馬兒在向他們噴鼻,打著招呼,「她們盯上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