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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黑暗的低語 第二十六章 先知 文 / 沙欏

    天空湛藍無雲,海上平靜無風,五艘三桅帆船呈三角陣型,身邊還有近二十艘單桅或雙桅小艇護衛左右。她們風帆鼓脹,全速前行。好比一支鯊群,攪動海水翻起大片白浪。

    船上飄揚黑色章魚旗。八爪海怪持著刀劍錘盾,頭戴一頂寶石珊瑚王冠,顯得不倫不類,惹人發笑。然而船上的水手卻虔誠無比,風撕扯旗幟的沙沙聲好似激勵的號角。他們赤著上身,渾身汗珠閃亮,拉扯韁繩,划動長槳,大聲呼喝著,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氣。

    「無面者」,戰士伊利亞德進來通報時,海神的先知薩滿正在船長室內祭拜海神。

    他一如既往地套著鋼甲,但已摘下蓋住頭部的頭盔,露出一張方方正正的,有如刀削斧劈而成的臉龐,一頭雜如枯草的頭髮像是失去了水分的海藻張牙舞爪地爬在頭頂。在他的面前,一尊一尺來高的鍍金章魚海神像被擺放在盛滿新鮮海水的銀盆中,周圍圍繞珊瑚、貝殼、珍珠及各色寶石。

    先知薩滿眼窩深陷,但目光如炬,堅毅如鋼。戴著鐵手套的右手抓起旁邊一束濕漉漉的海草,口中唸唸有詞,忽然之間,那把海草就在他的手中無火自燃。海草燃起青色火舌,將薩滿的鐵手套變得灼熱,但他彷彿絲毫未覺。他高舉燃燒的海草虔誠地向著醜陋的章魚頂禮膜拜,最後將它放入了銀盆。盆中突然冒起沖天火焰,青紫色焰火在扭曲跳動。

    在火光之中,先知薩滿深深地埋了頭,「願海神憐憫他的信徒。」他說。

    「願海神垂憐。」伊利亞德跟著躬下了身。

    直到火焰熄滅,他們才直起了脊背。

    「先知大人。」同樣全身鋼甲的「無面者」這才找到機會開口說道,「我們馬上就到了。」

    他們駛離荊棘海灣已一周有餘,但和風伴隨著他們。儘管風暴遮蔽了遙遠的海平面,但始終未曾波及到他們。他們循洋流前行,繞過諸多海島補充了數次淡水,此時他們正朝著此次的最終目的地進發。

    「這全是由於海神的庇佑。」先知薩滿高聲說,「他賜給我們平靜的海面,又召來助我們前行的南風。才使我們快如飛梭,迅如離弦之箭。」

    「海之王無所不能。」「無面者」再次向章魚銅像低下高貴的頭顱。

    「他將引領我們戰無不勝。」

    「攻無不克。」伊利亞德接道,「先知大人,請您告訴我,接下來我們應當如何去做。」

    「不必著急,也不用緊張。」先知薩滿沉著地說,「海之王在燃燒火焰的海水中已經給了我們預示:血與火,悲與淚,哀嚎與屠殺。」

    「無面者」的臉上流露恐懼,「我們將失敗?」他慌亂地問。

    「不,失敗的只會是我們的敵人。」先知說,「海之王告訴我,我們這次必將大勝而歸,船艙裡裝滿貨物,甲板上堆滿俘虜。我們將滿載財富與女人,我們將在家中歡歌盛宴!享用美酒及佳餚,品嚐勝利的甜美!」

    「為神奮戰,萬死不惜!」「無面者」的臉上描繪油彩,他挺直胸膛,按住腰間斧柄。「無信者就在眼前,海之王指示我們該何時進攻?」

    「他將一切都告訴了我。」先知薩滿在鍍金銅像旁點燃香爐裡的熏香,「告訴我們的水手,海之王的信徒,取下風帆,入夜再行動。」

    「夜間?」

    「海之主如此吩咐。」先知虔誠地說,「我們遵從神的意志。」

    「可是,我們不善夜戰,更不善陸戰。」

    「我們會為軟弱的異族人帶去火光,讓他們在火中舞蹈慘嚎,以此取悅海之主。」先知薩滿盯著「無面者」的眼睛說道,「唯有火光能使他們臣服,能使他們信仰海與火之主。」

    「他們都是異族人,他們不配信仰海之王!」

    「跪下,伊利亞德!」先知薩滿忽然厲聲喝道,「在海神面前跪下!」

    「無面者」短暫地愣了片刻,但他一句話也沒說,順從地跪在了堅硬且冰冷的地板上。

    「抬起你的頭,看著海神的雙眼。」先知薩滿高聲質問,「伊利亞德,你是海神的兒子嗎?」

    「我當然是!」「無面者」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在海水中出生,在海中成長。我自小就是海神的信徒,從今往後也是。我是海神的僕人,為海神而活,我甚至願意現在就進入海神的宮殿,去當他的奴僕,做他的侍從,為他磨刀擦劍。」

    「你想傳播海神的榮光嗎?」

    「這是我的畢生所願!」

    「它也是每一位海之王信徒的願景。」先知薩滿放輕了語調,「那你是想使海之王的榮光照耀大陸?還是只在這片狹小的海洋上使人畏懼海之王的威名?」

    「當然是將他的威名傳遍世界。」

    「但是我們身處的地方只是繁星洋,更遠處還有冰海,還有寂靜海……還有更大更開闊的大陸。」先知薩滿扶起了對方,語重心長地說,「僅靠我們是不夠的,我們需要更多的同伴。」

    「無面者」沉默了一陣,乾巴巴地說,「海之王也不會接納異族人。」

    「神都有寬大之心。」先知薩滿說,「只有經受考驗之人才會成為我們的一份子。」

    「但是陸地人堅信神明已逝。」

    「所以唯有血與火才能讓他們改變態度。海之王將助我們一臂之力。」先知薩滿堅定無比地說。在他身後,一隻號角掛在艙壁上。它有海魔象的巨牙製成,上面鑲著數圈璀璨寶石,幾列魔紋均勻排布其上。「這就是神的恩澤。」他最後說。

    「無面者」最終領命而去,先知能聽見外面響起水手的又一陣呼喝,他們降下了風帆,拋下船錨,無依無靠地停在了海中,靜待夜晚來臨。

    先知薩滿用手輕輕撫摸著號角。今晚的戰鬥只許成功,不容失敗。若是勝利,他的地位便將穩固,他的威信則無人能敵;若是失敗,不止他會飽受質疑,更是會讓他的同族死在飢餓與內鬥之中。他沒有退路,別無選擇。

    大海即是我們的沃土,大海即是我們的糧倉。列奧古話如此,可現實卻是魚蝦不能養活所有人。利達爾攥緊了拳頭。那個蠢女人說得不錯,沒有貿易便無糧可吃。但是傳統才是我們的驕傲,我們的根!沒有了古老以來傳統,還不如脫掉這身鋼甲,當一名懦弱的陸地人。他憤恨地想到,取下了號角,向愚蠢笑著的章魚像拜了兩拜,走出了艙室。

    夜幕降臨,作為的旗艦「海之王號」拖起船錨,升起風帆,向前進發。

    列奧戰士俱已身披堅甲,手持斧頭彎刀及木盾,排列整齊;水手則手持弩機,渾身殺氣騰騰。先知薩滿站在他們前面,他同樣全副武裝,手持一根三尺短杖。短杖一頭鑲嵌寶珠,而另一頭則拼接鋒利刀刃。

    「海之王給了我預示。」他用短杖敲打甲板,高聲說道,「他說前方是無信者聚集地,而我們會代行海神的職責,體現他的意志,將徹底讓他們相信海神之威無所不能!我們奮勇作戰以取悅我們的神。聽啊,這浪聲,這風聲,就是海之王興奮地吶喊。讓火光沖天,用驅散黑暗的火焰充當海之王的雙眼吧!海之王的子民們,他將守護我們左右,使我們刀槍不入,戰無不勝!」

    「海之王萬歲!」島民們舉起武器,用刀劍敲打盾牌,高聲吶喊。他們因為神而戰激動無比,臉上瘋狂且興奮,喊聲直震天際。看吧,醜陋的蜘蛛,這才是我們列奧島民本身的面貌。我們就是你們陸地人所稱的獅子,不是籠中的綿羊,草地上的野兔!

    先知薩滿在激昂的人群中巡視,最後他找到了一位理想對象。「你,」他指著一名手持弩機的年輕小伙,「今晚你就是吹響海之王號角的人。」

    被點名的小伙眼中狂喜與驚恐混雜,他顫顫巍巍地接過號角,將鯊魚皮磨成的細繩掛在了脖子上,「尊敬的先知大人,什麼時候吹響它。」

    「海之王自會告訴你。」先知薩滿回答。

    皓月當空,章魚海怪艦隊就像集群的虎鯨,悄然駛向目標。一塊巨大的島嶼就在眼前,透過茂密叢林,在懸崖峭壁之上隱隱傳來細微火光。

    「先知大人,這樣的天氣我們還沒靠近就會被瞭望手發現。」「無面者」伊利亞德憂心忡忡。「就這樣衝上去我們會死很多人。」

    「你在質疑海之主的決定嗎?」先知薩滿冷聲質問。

    「不,我,我從沒有。」

    先知冷冷注視著他,「身為海神信徒,我們要做的就是無條件地服從神的命令。哪怕他讓我們立即死去,我們也要心甘情願慷慨赴死。」

    「但……但是……」

    「你的信念不夠堅定。」先知說,「但神是仁慈的,他不會看著自己的子民白白送死。他早已有辦法……」

    「什麼辦法?」

    先知薩滿閉上雙眼,呢喃低語與神溝通。海水鑽進他的盔甲之中,使他陣陣顫抖。但他必須得咬牙堅持。過得片刻,他才慢慢睜開了眼睛,對「無面者」說道,「你要證明你的信仰,讓你的信仰作你的堅盾,你的利劍,這樣你才無懼任何敵人。」

    「我會這麼做的!」伊利亞德正色說,「身先士卒,拚死戰鬥是戰士的榮耀!」

    「那好。讓神挑中的使者吹響號角吧。」先知吩咐,「海之王告訴我,一聲長聲一短,這便為軍號,大霧將起,他的衛隊便將從海底親臨,與我們並肩殺敵。」

    巨大的號角發出雄渾的聲音,蒼茫且悠遠。聲波與海浪相撞之聲震耳欲聾,彷彿筆直地傳遞到了天際之外。一長一短之後,那小伙噴出一口血液,而大霧頓時瀰漫四起,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月色暗淡無光,很快便不見蹤影。又過了片刻,三艘掛滿牡蠣、海草的破爛戰船從霧中出現,他們速度飛快,彷彿毫無形體從「海之王號」身上穿過,筆直地駛向島嶼。

    「進攻。」先知吩咐。

    「無面者」示意水手敲響戰鼓。

    鼓聲陣陣,蓋過海浪,每一艘戰船上發出呼喊之聲。

    他們緊跟幽靈巨艦之後,衝上海岸。

    這同樣是一個海盜窩,但時值深夜,海盜們要麼醉醺醺的,要麼就已經陷入安睡。霧氣遮掩了他們的蹤跡,浪濤掩蓋了他們的腳步。幽靈們打著先鋒,首先攻向手足無措的弓箭手。箭矢從他們身上穿過,無法造成任何傷害,而幽靈則猙獰地笑著上前,抱住了他們,掐住他們的脖子,給予他們死亡一吻。列奧島民則撲向了剛從睡夢中驚醒的海盜,彎刀破開胸膛,斧頭嵌入他們的頭顱。

    「無面者」沒理會這些小兵小卒,他當先衝過外圍防線,直奔居中那座最大的木屋。海神在看著我,他心想,我當勇猛無雙,無可阻擋。他的身體像是充滿了無窮的力量。

    「殺了他!」有人喊,「他只有一個人。」

    「來啊,殺了我啊!」他咆哮著回應,「有種就來殺我!」

    幾名海盜圍了上來,他們要麼渾身赤裸,要麼就只套著薄薄的皮甲。在他看來,這與什麼都不穿沒兩樣。他們揮舞著長劍與斧子,卻始終在外圍游弋。他能感受到他們眼中的恐懼。

    「沒種的娘娘腔。」他不屑地冷哼,大踏步地朝一人衝了過去。身後的吶喊與慘叫彷彿是為他打氣鼓勁的戰鼓。他一鼓作氣砍下了第一個人的手臂,砸碎第二個人的肩膀,第三個人砍了過來,被他用木盾擋住。劍刃卡在柔軟的松木盾上,他反手將盾牌砸在不知所措的笨蛋臉上,將其撞翻,然後趁其試圖站起來的時候猛下殺招。最後一個人則嚇破了膽,丟掉了正奮力將斧頭從死人肋骨間拔出來的「無面者」,返身尖叫著逃跑。

    「懦弱的陸地人。」他嘲弄道。

    他對臨陣脫逃的逃兵失去了追擊的興致,將他留給了飄著本來的幽靈。他們呼嘯著從他的身體中穿過,他感到一股股寒意,但濺在臉上的敵人熱血更加讓他興奮。

    此時列奧島民們已隨他的腳步跟了上來,他們對零星的對手提不起興趣,全讓幽靈去享受今晚的盛宴。而他們大步向前,衝上在岩石上開鑿出的階梯,一腳踹開了木屋的大門。

    迎接他們的是幾根弩矢。

    其中一根穿過了他的肩胛骨,感覺像是被毒蜂叮咬了一口,很快酸麻與疼痛就蔓延到了他的整個背部。但他還算幸運的,他身邊的幾位同伴已經被弩矢奪去了性命。

    伊利亞德的心中充滿了怒火。「願海神憐憫。」他低聲祈禱了一句,然後舉起斧頭突入敵群。那些弩手還來不及踩著弩臂為十字弓上第二發弩箭,斧頭就連手帶弩統統砍得粉碎。但是迎面而來的一把劍砍中了他的鋼盔,他的腦袋一片暈沉,他跌跌撞撞地朝後退去,將位置讓給了他的同伴。

    他羞惱地摘下凹陷的鋼盔,通紅的眼睛盯著敵手。但一名敵手在亂戰中喊出了他的名字,「『無面者』伊利亞德!」對方披著一件紅色長袍,看樣子才從床上爬起。但他的劍術驚人,已經傷了好幾名列奧人。「那頭黑蜘蛛竟然敢派你們攻打我!」他憤怒地叫喊,「她不怕我們聯合起來的報復嗎?」

    那已是過去,現在他們聽從神的意志,為神而戰!至於報復……?向神報復?伊利亞德哈哈大笑,「做夢去吧!」

    對手的長劍舞得呼呼生風。第一擊攻向他的下盤,他用斧子擋開,還來不及後退,又被第二擊刺中胸口。他舉起木盾擋住對手接下來的一擊,但他的長劍很快接二連三擊中他的大腿,在鋼甲上發出刺耳聲響。他的速度很快,「無面者」意識到。但他的劍太鈍了。對手也發現了這一點,打算抽身而退,但「無面者」完全忽略了他的攻擊,他頂著長劍的劈砍靠近對方,然後凶狠地一斧子砍下了對手的腦袋。

    戰鬥很快宣告結束,號角再一次響起。於是大霧散開,幽靈退去。

    被俘的海盜團團捆綁著蹲在木屋外的平地上,幸運地沒有成為幽靈食糧的女人和小孩則集中關在了「無面者」剛才戰鬥的染血大屋之中。女人由他們分配享用,而小孩則淪為奴隸。

    「無面者」一面撫摸傷痕纍纍的鋼甲,一面環視左右,發現吹響號角的那小伙不見蹤影。

    「他是海之王神選使者,神欣賞他,已將他接入海神宮殿。」先知回答。

    先知薩滿大步走進濕滑的鮮血泥地。他瞧著被幽靈嚇傻的海盜,膽小如鼠的陸地人,他心中想到,但也無可奈何。於是他舉起短杖,向他們布教.「我知道,你們都毫無信仰,但是從今天起,你們就有一位信仰的神明……他就在你們的身邊,你們抬眼可見……他就是無所不能的海洋,翻雲覆雨的海浪。海鷗是他的信使,而我們則是海中的火焰……」他高聲說道,「神乃寬宏之人,願意信仰海之王之人,我們將饒他性命,將他視為我們的夥伴。」

    亡命之徒無一不高呼「願意」。

    「他們不會信仰海之王的!」伊利亞德說。

    「我知道。」先知薩滿示意他稍安勿躁。他讓戰士們抬來數個鐵籠,捉出幾名海盜塞入其中。「將他們關入鐵籠,浸入海水。」他說,「若溺水後還有活著之人,便是海神親自為我們挑選的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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