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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黑暗的低語 第二十八章 風巖塔上的追風者 文 / 沙欏

    法師塔樓坐落於半山腰,緊挨一片弧形廣場。一圈白石建築中聳立著圓頂及尖頂的塔樓,但它們遠不如劍群尖塔般恢弘及壯麗,渾身上下僅有被風雨侵蝕之後擁有的灰撲撲的色澤。像是無人問津的荒郊野堡,荒涼破敗。

    然而此時這裡喧囂異常,哪有半點遭人遺棄的跡象。一隊騎士明槍亮甲,侍從們為他們牽馬持旗。他們圍聚在法師塔樓緊閉的正門前。一名頭戴遮面半盔的騎士在門前高聲喊:「奉城主之令,命你們開門。」

    裡面沒傳來任何聲響,好像整片建築都已沒了人煙。打頭的騎士好似說了什麼,隨即數名侍從便從馬鞍的劍帶上拔出長劍,走上前去。「開門!否則我們就砍開它!」

    「請,請等一等。」門後總算傳來了人聲,「我需要……需要去請示追風者大人。」

    「我們奉命而來,你們卻膽敢違抗法令!」一名騎士侍從隔門大聲怒吼,「我們有理由懷疑你們窩藏罪犯!」他說著一劍砍在黑鐵嵌銅的大門上,發出鐺的一聲,迸出一片火光。

    「不……我們並沒有……」

    「你是在蓄意拖延,好使黑色晨曦逃脫嗎?」侍從又是一刀。

    對方在門後瑟瑟發抖,「我們同他們沒任何關係!」

    「沒有關係你們在害怕什麼?」侍從厲聲質問,「開門!若是違抗,我們便將統統扔進水牢。別忘了,你們現在已經沒有施法豁免權了!」

    「那……那全是因為煉金術士……我們,我們並沒有任何錯……」

    「開門。」騎士打斷了他,「鐵門攔不住我們。」

    對方依然死咬不鬆口,「我得稟報追風者大人。」

    「可以。」騎士說,「我相信追風者大人不會愚蠢到是非不分。而你也最好祈禱你們真的與黑色晨曦毫無瓜葛。」

    那人如蒙大赦,急匆匆的腳步聲飛快遠去。

    風巖塔位於數座塔樓的圍聚之中,它的外表平淡無奇,光禿禿的褐色岩石佈滿久經風吹雨打形成的小孔洞,甚至不時有微小沙粒滾落。它像是行將就木的老人,但依舊挺立如初。

    年輕的法師學徒氣喘吁吁,跌跌撞撞地爬上數百階梯時,追風者正站在露台上眺望遠方。聽見響動,他頭也未回地詢問,「騎士們奉城主之命而來?」

    「是,是的。」年輕的法師學徒深吸一口氣,好使自己緩過氣來。「他們要求我們打開正門,讓他們進來搜索……黑色晨曦。」

    這是早就預料的結果。「他們還說了什麼?」

    「他們奉了城主之令,還會留在這。」法師學徒的臉上滿是惱怒及憤恨,「他們說,他們會監視我們的一舉一動。」

    首席法師知道,這不全是城主之令。昨日那些被蠱惑了的法師們不僅意圖擊殺城主,被捲入其中的還有煉金術士,還有當日觀禮的眾多貴族。這就是自作自受啊。他們一次將人得罪個光!一群不考慮後果的愚蠢傢伙!他們倒是可以一死了之,可整個公會都將因此背上惡名。達尼爾以生命換來的一線生機被他們肆意揮霍殆盡。美名一日敗壞,還有誰會相信他們的自我辯解,自我救贖呢?

    法師學徒的詢問打破了他的思考,「首席法師閣下,我們該怎麼做?」

    「讓他們進來吧。」追風者用疲倦地嗓音說道。

    裹在棕色長袍裡的法師學徒臉上充滿牴觸情緒,「可是……」

    「讓他們進來。」首席法師重複,「把庭院讓給他們的馬兒,把西邊閣樓作為他們的宿舍。他們怎麼要求,我們就怎麼滿足。」

    法師學徒不樂意地領命而去。這裡每一個人都一樣,追風者心想,他們都渴望鐵與血,火與砂。只有如我一樣的老人失去了進取之心,連反抗都顯得懦弱。他們都在心裡憎恨我吧。首席法師歎了口氣,但年老力衰的老人們別無他法了。

    他在露台上俯瞰庭院,騎士們湧了進來,像衝進了雞籠的狐狸。侍從安頓馬匹,跟隨法師走進西邊閣樓,為騎士備好一切;而騎士則有如哺乳動物般地劃定地盤,他們在樹上牆角撒尿,抓撓爪子,留下去除不掉的印記。他們亮出爪子和獠牙,冷冰冰地盯著他們的獵物。而他們的獵物則躲在自詡安全的陰影裡,石牆上的縫隙裡。在那裡追風者看見了無數雙陰鬱的眼睛。誰是捕老鼠的貓?他不知道,他只求無論是貓或老鼠都能克制自己的食慾,別再幹出驚世駭俗之事。那後果使他不敢想像。

    「大人。」法師學徒在他的身後稟報,「他們已經安排好了。」

    「任他們去吧。」他疲倦不堪地擺擺手,「我們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

    「就是之前怎麼做,現在也怎麼做。」

    「可是騎士們……」

    「難道我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嗎?」他反問。

    法師學徒搖了搖頭,「沒有。」

    「那又何必顧忌他人的視線。」除非他們有不安分的想法才如此懼怕。這樣也好,首席法師無奈地想,這樣也好。如果這樣能讓某些傢伙安分一些,他寧願再多一隊騎士替他充當獄卒。只要來者不是煉金術士,他都會敞開大門歡迎。

    遙遠的海風吹來,在這高處變得寒冷異常,追風者的身體因而瑟瑟發抖。他抬手打算施法,就像他此前無數次做過的那樣,讓風聽從他的號令。然而他很快垂下了手臂,任由寒風鑽進長袍。魔法萬能,又有何用?這些都無法消除尾隨黑魔法而來的恐懼與憎恨。每一個人都在向他伸出手。我得挨個挨個餵飽他們,他只覺身心俱疲,也許我該退位讓賢。可是寒潮將至,黑暗席捲而來。若聽他們所言,魔法永存,只會是在他手上終結的笑話罷了。就連這一刻他所待的風巖塔,他都不知道還能矗立多久。

    風巖塔上的追風者轉身回到房間。他已經老了,發須花白,背也早就直不起來,連走遠一點的路也會氣喘吁吁,腿腳發軟。我有多久沒有離開塔樓了?他坐在高背椅上努力回憶,卻毫無結果。也許要不了多久,我連咒語也無法完整念出。但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他還有一點時間,還有一些機會可以尋找到火光驅散黑暗,為此……他決定不惜一切。

    走廊上的爭吵擾亂了他的沉思。

    騎士來了。追風者熟悉他們走路的方式,鎧甲叮噹作響的碰撞,還有重劍敲打腿鎧的悅耳聲音。風兒不會隱瞞。他們總是忠實可靠——就以往而言。可現在……銀亮鎧甲再也無法代表榮耀與驕傲,但這一位步履沉穩,不急不緩,他或許不是裁縫商的兒子。

    法師學徒攔住了他。「首席法師閣下正在休息,不可打擾。」

    「我特地前來拜訪。」騎士說,「不代表別人,只依城主之令。」

    但法師學徒顯然沒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他忠實地將騎士攔在門外,固執地重複:「不可打擾首席法師閣下。」

    他的耳中時有耳鳴,但至少現在微風還聽他命令,陪伴他左右。風兒傳來了信息,也替他轉達命令。「讓騎士大人進來。」他讓風聲傳遞,「我們不能攔阻客人的拜訪。」

    騎士繞開學徒,推門而入。他看見他的學徒在門邊咬牙暗恨。他同別人一樣,追風者意識到,年輕而熱血,衝動而易怒。他也一樣看不清未來。我只能孤軍奮戰了。他倦怠地想,於是他在椅子裡縮得更緊。「你先出去吧。」他吩咐自己的學徒。

    法師學徒不甘地退下,偌大的房間只剩他與騎士兩人。

    「說吧,有何事需要一名騎士親自傳話?」他已沒有與人寒暄的精力。「城主大人有何想法,需要風巖塔怎麼配合?」

    騎士在硬椅子上坐直了身體,裙甲在木頭上摩擦,割花了陳年古物。「城主大人希望你能警告你的手下法師,讓他們乖乖收斂氣焰,不再出門,挑起事端。」他的手始終搭在劍柄上,「所有人都知道,法師不全是黑色晨曦,但沒人知道有多少法師暗地裡維持著這種信仰。城主大人希望你能做出保證——保證昨日的事態不會重演。」

    「沒人能控制別人的所思所想,黑魔法也不能。」他無力地說,「我可以下令法師塔從今禁閉,不再開啟。但我既不是騎士團長,法師也不是你們的侍從。他們會反對,會吵鬧……甚至會……」

    「會怎麼樣?法師大人?」

    他眺望向窗外。「作為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我看過太多太多的陰謀和反叛了。紅色的火焰在他們胸中燃燒,總有一天會破殼而出,將阻擋它的一切焚燒殆盡。騎士先生……」他看見騎士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如你想像的一樣,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將我拽下這座高塔。我已經老了。在他們眼中,孱弱的老羊是無法控制一支飢餓的狼群的。」

    「您是在拒絕?」

    他的身體,他的大腦在抗拒這場空洞的談話,但他沒法拒絕。他是受人敬仰的首席法師,然而在這場對話他處於劣勢。蓋因那些飢不擇食的愚蠢小狼。

    「不,我比任何人都渴望此事平息。但我只是一個人。」追風者身邊的風也靜寂無聲,好似停滯。他歎了口氣,「再強烈的風也無法撼動山巒。何況改變人心?

    「如果還有一位呢?」騎士說,「如果煉金術士願意退後一步呢?」

    原來這才是她的本意?他靜下心仔細思考。他想起黑色晨曦十年前現身的時候,他那時遠比現在年輕,腿腳也能支持著他爬上爬下陡峭的高塔。那時,受害者,黑色晨曦,還有無辜的法師一樣,他們都屍橫遍野,鮮血染紅街道,絞刑架有如行道木排滿大街。對於任何人而言,那是一段艱難的歲月,現在也是同樣如此。

    「我不想重蹈之前的覆轍。」首席法師說,「如果真是如此,我答應。」

    此後,追風者始終未走出房間,他一直蜷縮在椅子上。當黑夜最濃之時,他擺放水晶,點燃熏香,於爐火中召喚先賢。他向異位面的先賢尋求答案,但宛如輕煙的先賢沒有給他確切的答案。他的語焉不詳,話語就像謎語。他費盡心思地猜想,也僅得出模糊的謎題。最終他依然不知道成功的幾率有多大,結果如何,等待他的將是什麼,但他願意嘗試。

    其實,他能理解法師們對煉金術士的仇恨從何而來,又如何會被黑色晨曦的宣言蠱惑。全因劍群尖塔咄咄逼人,但若是他們願意主動後退……雖然他覺得無法全部信任……但至少這是一個好跡象,已有些和解的可能——儘管微乎其微。

    風巖塔上的追風者不知坐了多久,他挪動身體,卻聽見刺耳的呻吟。他的骨頭在發出抗議。我老了,他又一次念及此事,很快,這裡就會屬於你們了,別太著急。但他不知道,他們是否還願意聽他所剩不多的嘮叨。他沉思良久,只有永遠年輕的風兒陪伴著他。當客人來時,他甚至不知究竟是什麼時候。

    天色微明,客人就已抵達。

    他全副武裝,戴著全覆式的鋼盔,面罩放了下來,將他的面容蓋的嚴嚴實實。追風者早早遣走了他的學徒,只留風兒作為他的護衛,忠實地嚴守不讓隻言片語傳出房間與石牆。

    「您好,請坐。」追風者招來風兒。她愉快地托舉起一杯紅茶放在客人的手邊。「您就這樣與我交談嗎?這樣可會讓人覺得誠意不足。」

    「我孤身來訪,可謂是羊入虎穴,當然得小心為上。」客人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

    「這裡很安全。輕風即是我的眼睛,狂風是我的守衛。它們不會出錯,更會忠實履行職責。無人能闖進,也無人能竊聽。」

    「看來,您對身邊之人也不夠信任。」客人仍沒有取下頭盔的意圖,「他們對您頗有微詞?」

    「我老了。」追風者說,「老人與少年人總有鴻溝無法逾越。我曾是少年,所以我能明白他們的想法,知曉他們的意圖;但沒有時間的磨礪,他們不會成為老人。」

    「所以,老人就會瞻前顧後嗎?」

    瞻前顧後?他在說我嗎?追風者不由苦笑,思忖說得還真是貼切。若他賞罰有度,他們會視他的命令如無物嗎?「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

    「不,您的心裡十分明白。您無法約束塔內法師。」客人早有準備,帶著刀劍而來。「騎士已報告有數起針對他們的惡作劇——那只是官方之詞——這才短短一日未到。我們都在瞧著,看『惡作劇』何時會演變成真正的襲擊。」

    追風者皺起眉頭。他們以為他整日枯坐塔中,便以為他眼睛瞎了,耳朵聾了嗎?「自從神明逝去,世上便再無讀心術。」他依舊如此逃避道。

    「但有利劍與金錢。」客人毫不留情地指出事實,「你總是許以他們金錢,卻忘記使用利刃。你寬宏大量,法師們卻認為你懦弱無能。」

    「夠了!」追風者只覺心中充斥怒意,「我接受你的拜訪,並不是為了聽你的橫加指責。」

    「這是善意的提醒。」

    「我聽不出任何善意!」

    「……還有誠意。」客人接著說完,他摘下了鋼盔,露出遮掩下的面容。他很年輕,幾乎同追風者自己第一次踏入風巖塔時那般的年紀。「我是賽拉斯廷?李歐。」他站起身向他行禮,「我遵從洞察之眼的意志而來。但選擇權在我。」

    選擇退讓,還是選擇否決?聽到這裡,追風者反而平靜下來。「洞察之眼?他能代表創造、真理以及智慧?」

    「如果我們不曾努力過,又怎麼知道這不可能呢?」

    他在迴避我的問題,追風者意識到,這是洞察的私自行動。他愈發警惕,他深怕跌入煉金術士的陷阱。「我為何要接受你的提議?」

    「黑魔法,還有這些天無故丟掉性命的人。還有更多的性命期待我們攜手保護。」客人平靜地回答,「牧師告訴我,他認為黑魔法不是因黑色晨曦而起。可除了他們,還有誰曾研究過被你們稱作『真理』的黑魔法呢?我想您不會希望人們將此事怪罪於法師頭上。」

    「這是威脅。」

    「這是忠告。」

    「我看不出來它們的差別。」

    「您仔細想想就知道了。我們有共同的敵人,內外皆對我們虎視眈眈。」客人站了起來,「追風者大人,我想您還需要時間考慮,我也同樣需要。不過臨走前,我有一句話想講。」

    聽了那麼多嘲弄與譏諷,也不多這一兩句了。「說吧。「

    「您是一位老者。而睿智的老者知道,什麼時候應該裝作懦弱可欺,什麼時候應當雷厲風行。狼崽們總需要經歷過磨練最終才能融入狼群,變得狡猾凶殘。可他們,恕我直言,就像看見了狗屎的蒼蠅,迫不及待地想要享用大餐。」他重新戴上了鋼盔。

    追風者看著他轉身離開,忽然叫住了他,「你到底是誰?」

    「斯圖納斯大人有意讓我接任他的職位。但我……對此——無論是洞察之位,還是彼此摒棄前嫌的結盟都不感興趣,也不抱期望。」客人無奈地聳聳肩,「今日前來,算是替他跑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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