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黑暗的低語 第三十章 漁夫 文 / 沙欏
日出之前,寇裡在一片漆黑中醒來。
從十歲開始,從他第一次出海開始,他總是第一個醒來。他能聽見身旁妻子輕微的呼吸。他側過身輕吻妻子,然後摸索著移開妻子的手臂,坐了起來。可謂「豐滿」的妻子不算美麗,舉止言語粗魯,但寇裡已經心滿意足了。灰石牆裡的寒氣讓寇裡的身上直起雞皮疙瘩。他在黑暗中套上衣服,翻身下了床。
「小心點。」妻子睡意呢喃地關照。
「我知道。」他以親吻回應。
他套上熟牛皮長筒靴,披上了防水的斗篷。下樓時,他聽見女兒在叫他,於是他走近房間角落,女兒的床就擺在那裡。
女兒用雙手摟住了他的脖子,在他的耳邊撒著嬌說道,「爸爸,早點回來喲,中午我想吃烤牡蠣和油煎三文魚。」
「我連鯊魚也會給你打一隻回來。」他捏了捏女兒的臉蛋,女兒咯咯直笑。「再睡會吧。」他吻了吻女兒的額頭,「等你醒來的時候,我就回到家了。」
「嗯,爸爸那你去吧。」女兒乖巧地閉上了眼睛。
寇裡走出了門。天色還未亮,街道上只有幾根火把照明,到處都籠罩在黑暗與陰影之中。周圍僅有他的腳步聲在迴響。他不時回頭,害怕會瞧見那些殺死人的幽靈,但四周空空蕩蕩,安靜無聲,可這更使他感到恐懼。他屏住了呼吸,加快腳步,幾乎跑了起來。與此同時,他的腦袋裡不斷冒出這些天聽到的恐怖事情——每一天都有人死去。等他一路飛奔至碼頭時,他已氣喘吁吁,衣衫全被冷汗打濕,但是喧嘩的呼叫和攢動的人群讓他鬆了一大口氣。他拖著發酸的雙腿走了過去。
碼頭上已有很多漁夫與搬運工在忙碌。在石欄杆邊,一個個火盆燃燒薪柴,溫暖的光照亮了四周,驅散了黎明前濃如墨水的黑暗,並且拖長了他們辛勞的影子。
「寇裡,趕快!」跟每天早晨一樣,肯尼斯在大喊大叫,讓他快一點。
「來了。」他一邊大聲喊回去,一邊走了過去。幾名水手同他打著招呼,他也一一回應。當他走到船邊時,肯尼斯和他的兩個兒子已經解好了漁網,升起了船帆。
「你在和你的老婆纏綿嗎?」肯尼斯抱怨,「怎麼這麼慢?」
如果你和我一樣要一個人走過無人的漆黑小巷,你也會賴在床上直到天明的。寇裡心裡想著,嘴巴緊閉著一聲不吭。他可不想遭到對方的嘲笑。
「見鬼,要不是你的女兒跟我兒子……」肯尼斯喋喋不休。
寇裡皺起了眉頭,「……娜麗雅今天中午想吃烤牡蠣和三文魚。」
肯尼斯忽然住了嘴,他愣了片刻,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沒問題!」一邊招呼著寇裡趕快上船,一邊高聲朝甲板上的二兒子喊道,「坦倫,聽到了嗎?待會把牡蠣都留下。」
「知道了,父親。」坦倫達裡在漁網的糾纏中抬起頭來大聲回應。
坦倫達裡有一頭濃密的棕色頭髮,藍色的眼睛彷彿是海洋的顏色。高大結實,性格開朗,更有一副熱心腸,卻沒有繼承老肯尼斯的一張臭嘴。讓他做自己的女婿也許是不錯的選擇?寇裡吃驚於心裡突然冒出的想法。
曾經他也擁有一艘長船,繼承自他的父親。但在一場風暴中,他的船損壞沉沒,到現在他也沒能攢夠錢買一艘新船。要不是肯尼斯幫助,他們一家恐怕早就流落街頭,沿街乞討了。他歎了口氣,雖然肯尼斯的臭嘴惹人發怒,但至少他還有一艘能出海的船。寇裡決定不再阻撓。先讓坦倫和自己的女兒先交往試試吧。他這麼想著,一邊抓住肯尼斯笑嘻嘻伸過來的手用力跳上了甲板。他開了纜繩,然後用一根木槳推著岸邊,小船與碼頭越來越遠,駛向大海。
海上風平浪靜,全然沒有了數周前的狂風大浪。船兒駛出海灣,空蕩蕩的海面僅有他們孤獨地在搖搖晃晃中前行,好似世界就只剩下他們四人。朝陽就在他們的正前方升起,有如為他們鋪上了一條通往海神殿堂的金光燦爛的大道。
但是在海上討生活的他們早已看膩了這幕奇景,於是肯尼斯乾脆將掌舵拉帆的活全扔給了他的兒子,自己則叼著煙斗拉著寇裡鑽進了船艙。
「老夥計,考慮得咋樣了?」他從角落裡拽出兩隻大木杯,朝裡面倒上酒。「娜麗雅和坦倫可都老大不小了。難道還得這麼乾耗著嗎?真不知道你還在考慮什麼!」他氣憤難平地一口幹掉了杯中酒。
寇裡抓著木杯盯著快要灑出來的酒一言不發。如果可能,他只想女兒一輩子都留在他的身邊。娜麗雅是那麼乖巧可愛,一想到她將跟另一個男人在一起,從此不再對他撒嬌,從此就這麼離開他,寇裡就覺得心臟被緊緊揪著,空落落的難受無比。
「你倒是說話啊。」肯尼斯拍著桌子,「一年前我就在問了,到現在你還是這個樣子,悶不吭聲什麼都不說。到底答不答應他們的事?」
寇裡勉強抬起頭,乾巴巴地說,「我還得考慮幾天。」
「幾天,幾天,又是幾天。你自己數數你究竟說了多少次了?」肯尼斯惱怒地大聲說道,「我還能等,可孩子們呢?讓他們也這樣等著你的決定?坦倫已經十八歲了!娜麗雅也快十六歲了!你還想讓他們等到什麼時候?」
「再給我幾天時間,就這幾天。」他幾乎哀求地說道。
此刻,寇裡只覺自己裡外不是人。他只是不想讓娜麗雅成為感激的犧牲品。
「爸爸,我以後要嫁給騎士!讓他騎著高頭大馬來迎娶我。」小時候,娜麗雅在他的耳邊說道。他也笑著點頭答應,對此毫不懷疑。因為她是那麼漂亮,在他眼中,比從三桅大帆船上走下來的那些貴族千金還要嬌俏可愛。
娜麗雅有著如絲綢般的棗紅色長髮,漂亮的翡翠一樣的眼珠。既不似他這般渾身黝黑,也不像她的母親矮胖。她有著十五六歲的女孩特有的青春活力。他怎麼能輕易地做出決定讓娜麗雅委身下嫁呢?
「說到底,你不過是在推脫罷了!」肯尼斯死死盯著他,「我明白了!」他扔掉木酒杯,「你想讓你的女兒攀上高枝,給大戶人家的小少爺當暖床侍女!」他一下子尖刻起來。
寇裡騰地站了起來,「閉嘴!肯尼斯!」他的眼中燃燒怒火,「我從沒有這樣的想法,也絕對不會這麼做!我比你更清楚,那是在害我的女兒!」
「你遲遲不作決定,不是做這樣的打算又是什麼?」
「肯尼斯,我一直十分感激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了我們一家。我們懂得知恩圖報,可你不能把恩情當做要挾,逼我的女兒嫁給坦倫!」
「除了坦倫,難道還有更合適的嗎?」肯尼斯火冒三丈地大吼,「漁夫的女兒嫁給漁夫的兒子,門當戶對!」
寇裡本來就打算放手,讓娜麗雅自己選擇,但聽肯尼斯這麼說,他做出了最後的決定,他要徹徹底底地拒絕它——他是漁夫,他的父親是漁夫,他的祖上世世代代都是漁夫,他不想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漁夫,生下的孩子以後還是漁夫!
「那麼好吧。」寇裡勇敢地迎上肯尼斯冒出火的眼睛,「我現在就可以給你答案:我的女兒就算孤獨一輩子,也不會嫁到你們家!」
「你說什麼?」肯尼斯臉色通紅,口中噴出酒氣,朝他撲了過來,「我特意把船留給坦倫繼承,沒有給詹姆斯留下一分一毫的家產,我老婆埋怨了我無數次,可我全都頂了回去!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你的女兒嫁過來能過上好日子!可你呢?你卻不肯嫁!」
寇裡抱住肯尼斯的身體,大聲吼了回去,「我不會拿娜麗雅的幸福當兒戲!」
「去你的兒戲!」肯尼斯掙脫了他的手,直接對他抱以老拳,一拳正中他的下巴,寇裡也不甘示弱地做出了反擊,鐵錘般的拳頭砸在肯尼斯的腦門。他們打出了火,互不認輸地扭打在一起,在船艙裡滾來滾去,船艙裡的東西乒乓作響,摔落一地。
肯尼斯的大兒子詹姆斯衝進了船艙,「父親!寇裡叔叔!」他試圖拉開他們,卻被寇裡和肯尼斯一人打中一拳,「坦倫,別去管那些死魚了,快來分開他們。」
二兒子坦倫達裡很快也加入了戰圈,他們不知挨了多少下,總算一人抱住一個,把他們分開。但就算這樣他們也不停地掙扎,朝對方揮舞手臂,踢蹬雙腿,嘴裡噴著唾沫星子。
「寇裡,你就是不折不扣的、忘恩負義的小人!」肯尼斯大吼。
寇裡擦了擦嘴角的血水,「放開我,詹姆。我沒事。」他看著肯尼斯,堅定地說道,「我會用別的方式來報答你,但要將娜麗雅作為交換的商品,我做不到。」
「該死的,你們都給我聽清楚了,以後別再叫他叔叔,他根本就想和我們結親!」
「我知道,我知道了。」坦倫達裡臉上浮現出沮喪,然後更多的卻是驚恐。驚恐?寇裡正想詢問,卻聽詹姆斯說道,「父親這些我們回去再說,您現在先出來看看吧,出大事了!」
「回去?當然,我們回去是再得好好說說了。」肯尼斯憤恨地說,「說吧,出了什麼事?是漁網破了,還是我們被虎鯊群包圍了?或者海鳥在你們頭頂拉了泡屎!」
「都不是,父親,您還是去看看吧。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詹姆斯急躁不已,卻始終無法形容。這就是漁夫的兒子,寇裡不屑地想。
「那就別抱著我!」肯尼斯甩開坦倫達裡的手臂,掃了寇裡一眼,「要抱就去抱住那個老傢伙,我怕他羞憤得死去。我自己還能走路,讓開,我去看看。」
他踹開艙門,爬上梯子,然後寇裡就聽見了他驚懼地大喊,「神明在上,寇裡,寇裡!他媽的,快點出來!他媽的,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寇裡爬出船艙,然後他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魚,無數的魚,無數的死魚。它們全都翻在白肚皮漂在海面上。鯊魚,海象,巨鯨,還有他們不曾捕獲過的,甚至從未見過的,模樣怪異的海洋生物全都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其中更有為數眾多的賊鷗與信天翁。蔚藍的海面好似成了一座巨大的墳場。
「這是真的……嗎?」肯尼斯抓著他的脖領,「告訴我,它是真的嗎?」
寇裡艱難地嚥了口唾沫,用枯澀嘶啞的聲音說,「是……是真的……我們周圍全部都是死掉的魚,好像只有我們還活著。」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肯尼斯鬆開了手,神情呆滯地退後了好幾步,直到背部撞上桅桿。他呆愣了好一會,然後抬起了頭衝他的兒子們吼道,「你們什麼時候發現的,為什麼不早點叫我?」
「先沒有這麼多,只是有一些,後來……」大兒子詹姆斯驚恐不安地說,「後來好像……好像海面一下子全被死魚佔滿,然後我們就看見海鳥從天空落了下來……」
「今天不該出海,真不該出海!」肯尼斯不停地喃喃自語,「一定是神發了怒,這一定是神對我們的警示。」他抬起頭,發現自己的兒子們還呆著著一動不動,他再一次冒了火,「還愣著做什麼?你們還想把它們都撈起來帶回去嗎?回航!回航!」
小船碾過成堆死魚的屍體,在死亡的海洋裡艱難的前行,就像駛在粘稠的膠水之中。然而死魚彙集的海洋好似無邊無際,他們從臨近中午,一直駛到黃昏也沒能逃離死亡的掌控。整片海洋好似都已死去,沒有了盡頭。
「究竟是怎麼回事?」失去了耐心的肯尼斯在朝他的兒子們大呼小叫,「我們迷航了?」
「沒有,父親,我的方向沒錯。」坦倫達裡解釋,「海面死魚拖緩了我們的速度。我們連逆風時一半的船速都沒有。」
「不,一定是你把方向弄錯了!」他一把推開坦倫達裡,親自掌舵,「老子自己來!我就知道,現在還不能把船交到你的手上!」坦倫達裡把海圖遞給他,卻被他一巴掌拍開,「扔掉它,用不到這破爛玩意兒!老子還在娘胎裡的時候就開始跑這條漁路,就算瞇著眼老子也能回家!」
「寇裡叔叔。」詹姆斯求助於他。
但他只是搖了搖頭,「讓他去吧。他能把我們帶回去的。」
寇裡看著周圍的死魚,不由想起了一個月前。那一天同樣死魚遍佈,只不過那一天是死魚飄滿海港。水手和搬運工足足用了一周時間才把死掉的魚清理乾淨,那些死魚幾乎堆成了一座小山。此時眼前如此大的一片,寇裡不禁想,恐怕會堆滿整座城市,讓四處都蔓延腥臭。
當夜幕降臨,深藍色的天空升起繁星時,小船才像一位疲憊的旅人在搖搖晃晃地駛入港灣。然而他們很快就察覺到了異樣。
「太安靜了。」寇裡皺起了眉頭。碼頭上只有火盆的火光綻放光亮,周圍空蕩蕩的,了無人煙,死氣沉沉的就像他今早來時的路。
也許是擺脫了死魚的糾纏,肯尼斯的兒子們也放鬆了不少。「也許他們是想給我們一個驚喜呢。」坦倫達裡忍不住說笑道。
「見鬼的驚喜!捆好繩索,我們要上岸了。」肯尼斯支使他的兒子們,「趕快回家喝口酒,我快累死了。你們這兩個兔崽子,幫不上忙不說,還礙手礙腳,結果什麼事都要你們的老子親自來做!」小船漸漸靠岸,「寇裡,叫上你的老婆和你的女兒,全都上我家去,今天要好好說清楚。該死的,你優柔寡斷的性格還真不如你婆娘。」
「改天吧。」寇裡一如既往地說。
「就今天!」肯尼斯大手一揮,「坦倫,直接去你寇裡叔叔家,叫上你的阿姨和娜麗雅。」
「這不好吧。」
肯尼斯一巴掌拍在他的腦袋上,「他媽的你害羞個屁!再害羞你的老婆就跑了!」
詹姆斯嘻嘻哈哈地笑著,首先跳上了岸,把繩子繫在了木樁上。
「寇裡,還愣著幹什麼,我剛才說的什麼沒聽見嗎?趕快,我們走了。」
站在船頭的他這才回過神來,聽見肯尼斯的話在風中漸漸散去。太安靜了,他想,實在太安靜了。怎麼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呢?
寇裡跳上了岸。然後他們就瞧見了坦倫達裡口中的「驚喜」,但事實是——只有驚,沒有喜。
碼頭上橫七豎八地躺著眾多的人。他們有些頭朝下地栽在水桶裡,有些則一頭扎進馬屎堆,有些乾脆頭破血流……他們一動不動,像是……死去。
「這……這到底是怎麼了?」肯尼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顫抖地說,「他們……死了?」
寇裡驚訝於自己竟然還有站著,甚至朝他們走去的勇氣。「梅坎!」他發現了一名熟識的水手,但怎麼叫也叫不醒他。他彎下腰,將手指探向他的鼻子。然後他跌跌撞撞地後退幾步,「他……他死了……」他抬頭看了看周圍,那麼多的屍體分佈在碼頭上,就像是海洋裡的死魚。「我想……我想……」他驚魂萬分地說,「他們都死了。」
他們腿腳發軟,互相攙扶著在屍體中穿行,小心翼翼地避開屍體。「快回去,再快一點,再快一點。」他們在心裡不住地催促,但是好似沒有了骨頭的雙腿完全不聽使喚,他們幾乎是一寸一寸地朝前挪動。
突然之間,坦倫達裡發出一聲尖叫,他仿若瘋狂地揮舞著手臂,巨大的力量將他的父親打倒在地。「坦倫?」詹姆斯回頭去看,然後他發出了第二聲尖叫。
心中惴惴不安的寇裡發現,在他們後面的陰影裡有無數個人影,他們蹣跚著腳步,跌跌撞撞地朝他們走來。
「屍體……屍體……活過來了……」肯尼斯驚恐地大叫。
一具活過來的屍體抓住了坦倫達裡,正把他拖向後面,更多的屍體朝他走去,通紅的眼睛和流著口水的張開的嘴巴預示著他接來的命運。
「肯……肯尼斯,快……快跑!」他拉起對方,「詹姆,跑!」
「坦……坦倫……」
「走啊!」
但是他們走不了了,那些行走的屍體將他們團團圍住,朝他們嘶吼,揮動手臂。他們的下巴開開合合,發出使人崩潰的獰笑。然後他們朝他們撲了過去。
娜麗雅,我的女兒。這是寇裡最後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