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塵封的過去 第十三章 活該 文 / 沙欏
地底的水牢裡完全沒有了時間的概念。
賽拉斯廷?李歐不知道他們已在寂靜無聲,漆黑寒冷的水牢裡待了多久。
水牢的暗處連接著流水花園的水道,嘩啦啦的水聲像是催命的音符,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在他們頭頂嬉戲的孩子們也許有一天也會知道,給他們帶來歡樂與清涼的海水,也能將人牢牢困出,使其飽受折磨。
包圍他們的海水起起落落全無規律。現在是第二天了吧?應該是了……不過也許已經是第三天了?他不知道,他一直沒有合眼。他想自己肯定滿眼血絲了。
水牢裡沒有可以坐的地方,更不能奢望能好好的躺下。他緊靠著濕滑冰冷的牆壁,與羅茜緊緊相擁,他能感受到對方玲瓏有致的姣好身體,但他們的身體沒有絲毫熱度,彼此就像是冰塊。他們的身體早就被海水侵蝕,全然沒了知覺,連動彈一下都變得困難無比。
還好他們還能動動嘴巴。「今天好像是月圓之夜。」黑暗中他開了口。
「管它是什麼時候。」女法師有氣無力的聲音傳來。「他們全死光了也與我毫無關係。」
「嗯。」他輕輕點了點頭,臉頰緊貼著臉頰。「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最好是把火油倒進流水宮殿的水道裡,把這裡統統燒成灰。」
她無力地輕笑了一聲,「這個話題我們已經談過幾次了喲。我告訴你,『應該讓寶石海灣名副其實,把海水全部變成寶石。』」
他接過她的話頭,「然後把寶石全部塞進你的口袋。」
她虛弱地靠在李歐的肩頭,呢喃般地低語,「那樣不是很好嗎?」
「嗯。」他將頭埋入女法師濕漉漉的長髮中。他們又沒了聲音,不知又該說什麼。他們幾乎已經說完了所有可以說的話題,依然沒有等來曙光。煉金術士沉默了一陣,不由想到旁人。「你說,她們現在在做什麼呢?」會不會在為他們忙碌奔波,四處懇求他人呢?
「你想說月舞嗎?」她不滿地哼了聲,用牙齒輕咬了他一口,「又是月舞……算了。」她說。「我冷。」女法師在他的懷中瑟瑟發抖,緊緊靠著他,彷彿要與他融為一體。「我告訴過你,我討厭水,特別是海水。」
可他們拿它毫無辦法。「若我會戲法,我一定將惱人的海水統統變不見。」
「別說笑了。」羅茜輕聲細語地說,「你又不是巫師。」她頓了頓,又說,「我只想你把這裡塞滿黑皮猴子,好好瞧瞧他們會不會水。」
飢餓席捲而來,疲憊漸漸加重。他們的身體已經臨近極限。他們很快不再說話,彼此抱著,彷彿石雕般一動不動,沒有聲息。海水漲了又退。一天潮落五次,朝漲七次?李歐已經數不清了。反正日復一日,始終沒人前來。他們像是被人遺忘了一般。
帶著徹骨寒冷的海水終於將女法師擊垮。羅茜發起了高燒,渾身滾燙,神智迷糊,甚至開始了胡言亂語。「如果我死了,你會想我嗎?」這是她偶爾清醒時最常說的話。
「會的,會的。」他告訴她,「你不會有事。」
「萬……萬一呢?」
「我會讓千湖城邦化作烈焰燃燒的地獄!」他堅定無比地回答。
她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臉上呈現病態的潮紅。「那我會在地獄裡等著他們。」
「你只能同我站在一起傾聽他們的哀嚎!」他大聲喊叫,懇求有誰能現身,心想就算是聽到鴿子的恬噪和那獄卒的破嗓子也好,但直到嗓子嘶啞,也似乎沒人聽見他的求救。
「別叫了,別求他們。他們不會來。他們就是想讓我們死在這裡。」
他們不能光明正大地審判我們,把我們活活燒死,就只能如此下作地用陰險手段把偷偷地讓我們渴死,餓死,最後還妄想全身而退地置身事外嗎?但現在思考這些還有用嗎?羅茜一刻比一刻更虛弱,然而他束手無策。他們又冷又餓,還極度口渴。好幾次羅茜迷糊中都差點將海水灌下肚子,幸虧被李歐及時發現。那只會讓他們死得更快。
「還沒人來嗎?」她好像一團火焰燒了起來,然而身體卻在打著冷顫。
李歐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默不作聲地搖了搖頭。
「死了也好。死了也好。」羅茜不住重複著,很快又不再說話。
李歐沒有安慰。他們都知道,安慰就像是天邊的彩虹,看得見摸不著。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他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了鐵栓卡嚓的響動。這是這麼久以來,他所聽到的最悅耳的聲音。「誰?」他嘶聲叫道。雖然聲音生硬而嘶啞,但至少能還說得出話來。李歐完全失去了時間概念。過去了多久?懷中的羅茜動了動,勉強睜開一雙眼睛。她太虛弱,虛弱得不像話。「誰?」他再次叫喊,試圖大聲一些。
火炬的光芒從敞開的大門外溢入,昏黃的光線對他們而言仍然刺眼。「是誰?」羅茜虛弱地問。他瞇起了眼睛,只看見一團黑影緩緩向他走來。
「是誰?說話。」他嘶啞地叫道,喉嚨一陣疼痛。
火光越行越近,最後那團影子在牢門前停下。他的位置比身處池子裡的他們要高,因此李歐不得不抬起腦袋。火炬就舉在那人的眼前,跳動的火光照亮了那人陰沉著的臉。最不好的事情終於得到了應證。
「是你。」李歐努力撐開疲憊的眼睛。
「來的是誰?」羅茜的聲音幾乎虛無縹緲。
他低聲在她耳邊回答,「是艾倫伯特男爵。」
「誰?」她迷迷糊糊,完全記不起曾與之打過叫道。
李歐仰視著對方,「就你一個人?」
「幸好只有我一個人。」他冷笑著說,「否則現在就該把你們綁上火刑柱了。」
他不知該如何接口。沉默了一會,「我要水。」他說。
來者果真帶著水囊。沉重的牛胃袋子從鐵柵欄的縫隙扔了進來,他根本沒來得及伸手。「撲通」一聲,水囊落入水池,沉入底部。
「站好。」他輕聲囑咐女法師。
「不,不要。」她搖著頭,拉著他的手不肯放開,「他在看你的笑話。」
那也總比渴死強。他一手扶住羅茜,慢慢蹲了下去,右手在水池裡摸索。上身再一次被海水浸濕,他打著顫,總算找到了水囊。然而他的力氣早已所剩無幾,嘗試了好幾下,才拔掉了木塞。一股刺鼻的腥臭撲鼻而來。
「放心喝吧,裡面不是毒藥。」
他抿了一小口。粘稠且噁心。他的胃裡一陣上下翻騰,冒出酸水。他弓著腰,不住地乾嘔。好一會他才緩了過來。「是血。」他嘗了出來。
「沒錯,是血。」男爵毫不掩飾。「兌了酒的血……不喝就扔了吧。」
「為什麼不喝?」
他猛地灌下一大口,強迫著自己一口嚥下。又一陣難受鋪天蓋地地湧來,他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嚨,直到嘔吐的感覺消散,他才鬆開了自己的脖子。一番搏鬥他幾乎喪失了所有的力氣,緊靠著羅茜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別忘了美麗的法師小姐。她快死了呢。」
「別餵給我,我不要。」她使勁甩著腦袋。「這是侮辱。」
我當然知道。但是……「不喝就得死!」他發了狠,往嘴巴裡灌了一口,然後直接堵住了她的嘴巴,蠻橫地撞開了她的牙關。她的唇乾裂且不斷抗拒,無力的手在他的身上胡亂拍打、抓扯,她的牙齒甚至硌破了他的嘴巴。
噁心的血液在他們的口舌之間流動,嘔吐感又一次湧來。李歐屏住呼吸,不顧她的掙扎將口中的血液全都渡了過去,嘴唇彼此緊緊頂住。然後,他聽見了她吞嚥的聲音。他移開了嘴巴,羅茜連連咳嗽,她的眼中泛著淚花。
「別吐出來,羅茜。」他不停地請求,「求求你,別吐。」
羅茜沒有吐出來,她的眼中跳動著仇恨的火焰。
「真是精彩。」男爵拍著手,「不過才過去了四天。你們竟然已經快死了。連骯髒的老鼠與蛤蟆血也視若珍寶。」
李歐抹了把嘴巴,「看夠了吧?」他說,「讓我們出去。」
「別做夢了。你們只能這樣死去。」男爵說,「這種死法還是便宜你們了。」
「讓我們出去。」他再一次重複,「我們是使節,不是僅憑你們一言之詞就能囚禁的罪犯。」男爵不為所動,他不得不向對方屈服。「你贏了。」他說,「但是至少,請讓羅茜離開這裡,去上面哪怕隨隨便便的哪間囚室也好。」男爵一聲不吭,他只覺怒氣衝了上來。「見鬼的,讓她離開這兒!她在發燒!讓老嫗來給她治病!」
「你們殺了人,證據確鑿,巫師們。一命償一命。我不會心軟。」
「我們沒殺任何人。」
「你們殺了我的兒子。」男爵忽然大聲怒吼,「你們殺了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愛德華!你們用法術殺死了他!還讓我的妻子,讓她變成了……怪物!」他一邊大叫,一邊瘋狂地拽動鐵柵欄,水牢裡迴盪著匡啷匡啷的劇烈響動。
「這不可能。」李歐堅信自己。「我們沒出任何錯。」
「你以為我是在騙你們?巫師?我會詛咒自己的妻兒來欺騙你們嗎?」他陰冷地笑著,眼中一片通紅。是火光映照,還是恨意如血?「睜大你們的眼睛看看周圍。如果不是你們,又怎麼會輪到你們在這裡享受海水浴呢?」
「不是我們……」
「……李歐。」羅茜忽然在他的懷中不住地呢喃,「一定是我的法術出了錯,一定是這樣……我又失敗了,我又失敗了。李歐,我又一次失敗了。」她無助地嚶嚶哭泣,淚水如珍珠灑落。她曾經遇到了什麼,竟然會讓她如此軟弱無助,竭力自責?
但此時他無法探究,艾倫伯特男爵陰鬱的聲音破壞了一切思緒。他開始無比想念死寂無聲的黑暗。
「看吧,你的同伴都已經承認了呢。」男爵冷聲譏諷,「所以,你們就好好等死吧。不過我會給你們帶來食物與淡水。」餿掉的食物與骯髒的老鼠血嗎?「直到你們接受審判……但是,你最好誠心祈禱你們並不信仰的神明,讓法師小姐還能見到陽光。」
李歐緊抱著哭泣不已的羅茜。她早已經精疲力竭,幾近昏厥了。他看著懷中柔弱無助的女法師,發出了毒誓,「如果她死了,我保證!我保證會讓你們這群黑皮猴子統統給她陪葬!」
「死的一定會是你們,巫師們。」男爵同樣告訴他,「你們這些白皮膚魔鬼將會死無葬身之地,為我的兒子陪葬!」
他應該求饒,懇求他們嗎?說不是自己的錯誤,他甘願接受審判嗎?這絕無可能。最後他只告訴了對方兩個字——
他說,「活該!」他冷冷地注視著艾倫伯特男爵,然後又一次重複,這一次他的吐詞無比清晰,冰冷且幸災樂禍。「活該。」
「閉嘴!巫師!」艾倫伯特男爵憤怒不已地砸著鐵門。但他沒辦法破門而入,狠狠揍他,拿刀劍捅他。整個水牢裡都迴響著煉金術士瘋狂的大笑,還有一句句清晰無比的「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