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慟哭的沙海 第十章 一報還一報 文 / 沙欏
「李歐先生,」康納?布蘭迪克叫住了他,「能跟我去走走嗎?」
李歐吞下烤肉,沾滿油的手指在地上擦了擦。他的心中正好也充滿了疑惑,有不少問題想問。他不願錯過這個機會——避開其他人的機會。想來對方也是一樣。這位沙漠武士總該說說他的目的。無緣無故的幫助從來都不存在。就如同煉金術的基本原則——等價交換。世間莫不如此。他掙扎著站了起來,頭仍然有些暈眩,但是已經好多了。
「走吧。」他說,「我們去哪?」
「先跟我來。」沙漠武士說。
於是他們一人拿起一根火把,離開了苦行僧冥想的地方,沿著倒塌的過道慢慢前行。他們遠走遠遠,很快黑暗徹底吞沒了他們,談話聲離他們而去,四周又遍佈著霉味,只有腳步與呼吸聲伴隨他們左右。
忽然,一隻沙鼠唧唧叫著從他們的腳邊躥了過去,響起一片碎石滾落的聲音。蠍子在火光中躲進石塊的縫隙。一條沙漠蝰蛇在角落吐著蛇信,炫耀著滴淌毒液的毒牙。地下生機勃勃,李歐心想,遠比地面愜意。
繞開一段垮塌的走廊,他們從石塊的縫隙裡鑽了過去,一個黑乎乎的大廳呈現在眼前。周圍空空蕩蕩的,直到走了數十步之後,李歐才看見了第一個石柱。柱子上張張人臉斑駁不清,灰塵積蓄,蛛網密佈。煉金術士心裡升起怪異的念頭:幸好這些人臉不是骷髏。
「這是要去哪?」李歐再一次問。
「前面。」康納?布蘭迪克含糊其辭地回答。
「到底是哪?」李歐皺起了眉頭,提高了警惕,右手搭上了劍柄。「你確定你還能在這裡找到路?」他冷笑著說,「你確定我們不會迷失在這裡?」
康納?布蘭迪克舉起了雙手,「我沒有惡意。」他轉過身來看著煉金術士,「我說過,沙漠武士不會撒謊,我們直來直去,所以我沒有任何別的意思,更加不會把你扔著不管,以此來害你。何況,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他的確有足夠多的機會。李歐放鬆了肩膀,「那你帶我來這是為了什麼?」
康納?布蘭迪克的眼睛裡有某種奇特的東西。透露著抗拒,期待,以及信仰。李歐瞧不明白。在沙漠武士沉默的時候,李歐感受到一股微風從地下吹過。「我需要你的幫助。」片刻之後,對方抬起了頭,帶戒疤的頭頂彷彿另外的六隻眼睛,每一隻裡面都帶著誠懇的請求。
「幫助?」他不過是外來人,樣子跟瓦利亞人完全不同。所有人對他不懷好意,他被所有人排斥。他只是一個煉金術士,一個半吊子的白癡,他又不是神。「我怎麼幫助你?我能幫上什麼忙?」他的話裡不由得帶上了諷刺。
康納?布蘭迪克繼續往前走著,他沉默了好一會,然後不確定地詢問,「我該相信你嗎?」
那就別來找我幫忙。「這該問你自己。」
沙漠武士沉默著一言不發。
光把無法驅散周圍的黑暗,光線被一頭貪婪的野獸吞沒。周圍的黑影彷彿鋪天蓋地的海浪朝煉金術士湧去。李歐停下了腳步。「你到底要帶我去哪?」這是他第三次問了。
「前面。就在前面。」
康納?布蘭迪克的聲音聽起來很肯定。但是誰知道前面有什麼?至少煉金術士不知道。不安全感在他的心底蔓延。不可否認,他告訴自己,你喜歡掌控的味道。掌控別人,掌控局面,即使知道這不可能。因此,他的左手開始抽搐起來。它在抗拒他的意志。突然鑽出冰殼包裹的疼痛頭一次蓋過了身體的麻木。他試著動了動,繃帶纏得緊緊的,他想鮮血一定又流了出來,浸透了棉布。他在地下的涼風裡瑟瑟發抖。
「夠了。」他低聲說。聲音很淺,煉金術士自己幾乎都沒聽見,然而空蕩蕩的漆黑大廳一定有著弧形穹頂,它放大了他的聲音。「別往前了。」他說,「就在這裡,說清楚。」
沙漠武士停下了腳步。他轉過身,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無奈與掙扎。「你想知道什麼?」
含糊其辭的東西,隱瞞的秘密,目的為何……太多太多。但是歸根結底……「為什麼要幫助我們?我要確切的答案。」李歐直視對方的眼睛。那麼多的戒疤——他慶幸對方頭頂的戒疤不會發光,更不是眼睛。「這裡只有我們兩人,說吧。」
「我沒有答案。」他的話倒是說起來輕而易舉。李歐的心中充滿怒氣。「我只是聽命行事。」
怒氣被無邊無際的困惑取代。
「聽命行事?」誰的命令?誰算到了他們需要幫助?
「老嫗。」他說。
好吧,老嫗。模稜兩可的稱呼。城裡到處都是衣衫襤褸的老嫗,通常大家都叫她們乞婆兒。又是哪一位瞎眼睛的老婆婆長著一雙水晶球做的眼睛。
康納?布蘭迪克似乎沒有因他的譏諷生氣。他的眼睛彷彿古井,深邃且令人不由自主平靜。他心裡的寧靜與陸月舞截然不同。李歐意識到。她是性格使然,而他則是源自內心。但這種差距太小。煉金術士的眼前晃動中陸月舞的眼睛。
黑頭髮,長睫毛,褐色眼瞳。眼睛裡透著徹底的失望和痛恨。
她張開了嘴巴,喉嚨裡發出的是一個低啞的男聲。「她的眼睛沒瞎,用的也不是水晶球。」康納?布蘭迪克撕破了煉金術士的幻象。他接著說,「她從黑曜石裡看見了你們。」
黑曜石。李歐嚥了口唾沫。他想到了劍群尖塔炫目的光線。
「她到底是誰?」他感到自己的喉嚨發澀。
沙漠武士的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懼怕。「……女巫。我們是這麼稱呼她的,沒人知道她的確切名字。」他在說謊。儘管名字並不重要。「她告訴我,你們能幫助我。」
李歐讓自己的臉上出現了一抹譏笑。「你就這麼相信她?」只是答案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我相信的不是她。」康納?布蘭迪克說。
「那是誰?」他忽然有種不太妙的預感。
沙漠武士的表情變得凝重莊嚴,肅穆且正式。「我聽從內心的聲音。」他的右手按著心臟。「它源自我的信仰,它指引著我的道路。」他頓了頓,放下手臂。「白魔鬼,我想,你們是無法理解它為何會驅使我做出一些看似愚蠢的舉動。」
李歐無法理解,也不想去理解。
這片大陸的信仰仍舊堅固,但他仍然堅信神明已逝。至於他內心的聲音,魔法可以輕而易舉地做到這一點。他不願與其爭論。
只是在此時身處的環境,煉金術士不可避免地感覺了陣陣寒意。
周圍的石柱,神廟裡漆黑的地方,那裡牆上的浮雕,或是聳立的石像。它們好像仍然還活著,歷經千年未變。它們的眼睛在看著他。一切彷彿回到了神依舊存在的時候,每一雙眼睛都代表著一位神明的注視。說他不配也好,褻瀆也罷。他根本不願意享受這種榮光。
「說出你的目的。」李歐緊了緊劍柄——他留下了自己的劍,帶上了符文長劍——安心的感覺吞噬掉了內心深處蠢蠢欲動的恐懼。「我只想知道你幫助我,是為了什麼?」
「老嫗告訴我,你們能幫上忙。」
「我們自己尚且自顧不暇,」李歐覺得那女人騙了他,「我們能幫上什麼忙?」
「我不知道。」康納?布蘭迪克稍顯痛苦地說,然而他臉上短暫的迷茫被堅持取代。李歐開始有些羨慕這些有著信仰的黑鬼們。至少他們可以為了虛無縹緲的存在奮鬥,而他根本找不到努力的理由。也沒法找到牧師聽他悲苦的告解。「但是我會試著相信你們。」沙漠武士堅定地說。
仍然沒有實質性的東西,相信又有什麼意義?吞吞吐吐的交談令他焦躁發怒。「信任的前提是彼此間沒有秘密!」
話一出口,他愣住了,呆滯地站立著。
說的容易。沒有秘密,我自己都沒有遵守。
煉金術士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陸月舞,那個一次,兩次……乃至無數次,在他緊閉嘴巴,轉移視線和話題的時候露出欲言又止,並且失望透頂,到最後憤怒的歇斯底里的臉龐。我也嘗到了這滋味。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李歐垂下了肩膀,像極了無助的模樣。「你總知道,你該做什麼,現在打算做什麼吧?」他無力地輕聲說,彷彿是妥協。
康納?布蘭迪克沉默了一陣。他看著李歐,長長地歎息一聲,然後轉頭看向未知的黑暗深處。李歐不知道那裡通向何方,黑暗裡又隱藏著什麼。「前面。」他說,「前面有一條隱蔽的通道,直通地面……」
「我們的頭頂就是那座神殿?」
沙漠武士點了點頭。「我得去看看,所謂的祭禮。」
沙漠之母驅逐了僧侶,佔據了他們的神廟。他的舉動很平常,但他的目的不會那麼簡單。李歐大概猜到了他的最終目的。「你是想……弒神。」如果那個被男人操過無數遍的女人也能算是的話;如果對方就在頭頂的話。
沙漠武士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
「這就是你幫助我們的報酬?」
「你退縮了?」
對方的眼裡有著擔憂。不過李歐覺得覺得他擔憂的是他內心的引導出了錯。「不,我可不會退縮,特別是弒神這活兒。」無懼神明。他牢記此言。「一個偽神讓我狼狽,但還沒法讓我恐懼。我無比期待。」
「那麼,走?」
「我們用不著它了。」李歐扔掉了火把。「這只會暴露我們的存在。」他掏出貓眼,一口灌下。他低頭看了看左手,摸了摸懸在腰間的劍柄。「走吧,我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