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慟哭的沙海 第十四章 沙鰩 文 / 沙欏
隊伍沉默地行進。火把在黑暗裡延伸,在漆黑的甬道裡構成了一條明亮的火龍。所有人一個不落地跟著沙漠武士的腳步。他們得去另一個地方,地底神廟的更深處。沙漠武士說那裡或許有些不可知的危險,但無論如何,總比坐以待斃,等著追兵上門好得多。
——他們砍斷了吊籃的鐵鏈,破壞了機關,但李歐知道,即使這樣,也許仍舊也阻止不了巫婆走狗。他們聽命門羅?塞爾特,而這位主教無法抗拒那位女魔法師。那種油膩的,彷彿粘稠沼澤般的骯髒魔力令李歐為之心悸。他們似乎在謀算什麼。但當務之急……
叛徒呢?
李歐找了個借口走在後面,試圖尋找到哪怕一丁點蛛絲馬跡。然而他很快就失望透頂了。他什麼也沒找著。那個傢伙似乎也已經有所察覺,竟然一路未露破綻。很快,李歐就感到厭煩,然後陣陣虛弱接踵而至,彷彿海浪不斷襲來。
藥效漸退,他軟弱地意識到。
之前被遏制的疼痛,被麻木的神經統統恢復了活力,在此時一股腦地朝他衝來,就像是一整隊騎兵衝鋒時的鋼鐵洪流,他無力抵擋,只能任由自己彷彿一片墜落的柳葉,在風雨中飄搖。在這鋪天蓋地的痛苦煎熬中,左手的傷口尤為剮心剃骨,五指無法控制地開開闔闔,指尖蒼白腫脹,彷彿浸泡於水中的浮屍。他的腳步蹣跚,跌跌撞撞,一塊又一塊的石子被無法抬起的雙腳踢動,接連碰撞著周圍的牆壁,在黑暗的寂靜裡猶如雷鳴。
走在他前面的妮安塔聽到響動,趕忙跑過來扶住了他。「謝謝。」他虛弱地道歉,同時擠出難看的笑容。那個叛徒一定是在暗中譏笑吧?他抬頭望著火光裡的行者,心中想到。既然如此,既然已經軟弱,那就表現得更軟弱一點吧。大聲嘲笑,賣力譏諷吧,我等著你呢。
「活該。」不屑的冷哼格外刺耳。
拉瓦?喬雷使勁拽了他的兒子一把,「住嘴!」
「為什麼要住嘴?」薩沙甩開了父親的手。「連說都也不能說嗎?」他的言辭激烈,聲音越發響亮。李歐覺得他簡直是在故意招惹敵人。「看看我們現在都成了什麼?我們跟著他們,簡直成了沙鼠。在地底下倉皇逃命!」
「住嘴!」羅茜低聲咆哮。
這反而引起了更大的反抗。「白魔鬼,來呀,殺了我呀!」薩沙揮舞著手臂,「你們這群沙鼠,就知道逃竄嗎?我不想這樣了!所以,來呀,殺了我!我早就想解脫了!」
他應該慶幸隊伍裡能聽懂瓦利亞語的人少之又少。否則絕大多數人絕對不介意實現他的願望。這可比諸神響應他的祈禱更加方便快捷。
「薩沙,你在胡說什麼?」拉瓦?喬雷惱怒地叫道。
「我只是在說我想說的。」薩沙大喊大叫,「我受夠了,父親,我真是受夠了!為什麼我們非得跟著他們?為什麼我們原本好好的,現在卻也成了被金彎刀追殺通緝的對象,就像是過街的老鼠?」那是因為整座城市都滿含敵意,彷彿擇人欲噬的饑獸。「這都是因為我們遇見了他們——這群白魔鬼!這一定是諸神降下的懲罰。」
「諸神沒有懲罰我們。」沙漠武士說。
「那是什麼?」薩沙大聲質問,「難道諸神的旨意就是讓我們躲躲藏藏,終日不見陽光?」
說實話,誰又願意這樣呢?但是李歐寧願面對怪物,也不想面對烈陽。白晝之下的每一個人的目光都帶著恨意,彷彿他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現在只想好好待著,熬過短暫的數天,然後趕快離開這裡。他也受夠這裡了,受夠在異國他鄉顛沛流離,束手束腳,擔驚受怕的滋味了,而且這裡根深蒂固的信仰還讓人為之恐懼。
「時機未到。」沙漠武士說,「耐心,以及等待。」
薩沙叫了起來,「等待個屁!我只是不想死!」
每一個人都是這麼祈禱,但達成所願的少之又少。由此可見,諸神也沒幹什麼活。「李歐先生,他這麼叫,會不會把敵人引來?」妮安塔擔心地小聲問。
「也許吧。」他忍著抽搐的疼痛說。
薩沙還在咒罵,就連他的父親也無法制止叛逆的孩子,但是每一個人都對其置之不理。在寒冷寂靜的地下城裡,一點吵鬧反而更像是口渴時出現在眼前的清泉。然而他吵鬧不休的樣子像極了故意挑起事端的叛徒。會是他嗎?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李歐依然不能確定,當然也沒法否認。他仍舊得緊盯著對方,留意他的一舉一動。
腳下的石板變作了沙土,坍塌的穹頂,巨大的石塊和如同金色瀑布般的沙礫從天而降,佔據了面前的大半個大廳。靴子踩在黃沙上,就像是行走在皚皚積雪上面,咯吱作響。
「我們還要走到哪去,就在這裡休息不行嗎?」薩沙大聲埋怨,「沒人追得上來。」
「收聲!」沙漠武士舉起了手,打著手勢讓他們停了下來。
「幹什麼?周圍什麼都沒有。」
「閉嘴!」沙漠武士陡然暴怒低喝。這是李歐第一次見他發怒。「你想死嗎?」
薩沙就像一隻受傷的羊羔縮到了角落,不住顫抖。
「怎麼了?」李歐掙脫妮安塔的攙扶,抬起腳……
「別動。」沙漠武士的臉色凝重,透著緊張與不安。「先別動,暫時都別動。」他往左右看了一眼,緊盯大廳裡那座巨大的沙堆。「誰也別說話,噤聲。」
黑暗裡有一種可怕的寂靜在蔓延。這種寂靜不同以往,四面環暗中有種莫可名狀,讓李歐汗毛豎立的驚悚。陰森的微風揚起沙礫,細微的塵土鑽進他的嘴巴和鼻腔,無孔不入。李歐覺得自己受到一種冰冷且對他毫無好感的不知名東西監視。火焰輕微地爆裂,他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繃緊。這一刻他忘記了傷口的疼痛,握住了劍柄。
然而,直到渾身酸軟,也未曾有任何異常。
「什麼也沒有。」薩沙不屑地低聲說。
只是沙漠武士卻出人意料地更加謹慎,乃至……有一些恐懼?他不是諸神的戰士嗎?可如果連他也面露懼怕,那麼那種未知的,還沒有露面的東西一定格外危險。「退後。」他急迫且不容置疑地說,「退到周圍沒沙礫的牆邊去。」
「照他說的做。」李歐吩咐。
靴子踩踏沙面。沙沙聲尤為刺耳。
「到底發生了什麼?」李歐問。
不等沙漠武士回答,李歐就聽見那種尖叫聲。比任何一位女士的尖叫更加刺耳,也比女妖的哀嚎更加驚怖,彷彿地獄的源頭。那尖嘯,像冰冷的,鋒利的刀一樣穿過李歐的頭腦。但是在那聲音之後陷入死寂。但那個不知何物的東西的確就在他們周圍,而且愈發近了。
「究竟是什麼?」
「沙海、沙海的魔鬼。」薩沙恐懼地說。他的背部緊緊貼上了冰冷的牆壁,縮小的瞳孔死死盯著前方的沙堆。「它來了,它來了。」
沙礫死一般的翻滾預示著魔鬼的到來。
一面刺穿沙面的帶刺的鰭突兀的在火光裡顯現,沿著金光閃閃的瀑布順流直下,泛起一片沙子鋪就的浪花。它在沙子裡面毫不費力地游動,靈活得令人無法想像,就像是海裡的魚一樣肆意地嘲笑陸上生物的笨拙。
「我們通常叫它沙鰩。」沙漠武士說。
它飛快地朝他們游來。「呆在岩石上,別去沙子裡。」拉瓦?喬雷大吼道。所有人都擠在了岩石上,面對未知的東西,就連騎士的臉上也充滿了不安。每一個人都認為呆在岩石上再安全不過了。
「拔出你們的劍。」沙漠武士說,「它們會直接跳到這些岩石上然後把你生拽下來。用劍砍碎它們,遠比躲避它們更輕鬆。」
沒有任何的預兆沙丘長尾蜥粗暴地打碎了地面,激起了一場巨大的沙爆。
那個東西正如它的名字,就像一隻巨大的鰩魚,扁平的身子,身體周圍長著一圈尖刺,一根帶刺的尾巴在空中擺盪,保持平衡。一口長滿利齒的大嘴滴著噁心的口水從李歐的頭頂飛躍而過。
它跳得太高了,也太快了。李歐發現自己的身體完全跟不上它的速度,只有沙漠武士的短矛在它的肚皮上留下了一條淺淺的傷口。他一邊慶幸他的目標不是自己,一邊擔憂且不安地望向身後。它的目標是誰?
迎接沙鰩的是一片槍林與劍塔,但它好似能飛一樣扭動身體,竟然避開了大半攻擊,幾支長劍砍中了它,深可見骨,但即使是蠻力驚人的鴉人也沒能擋住它。
沙鰩一頭撞進了緊貼牆壁的人群,一口咬住了沒來得及避讓的紅鴿尤金。他的大腿被彎刀般的牙齒緊緊咬住,鮮血飛濺。他淒厲地叫喊,雙拳捶打,奮力掙扎,但都無濟於事。橢圓形的頭牢牢咬住了他,將他拽向沙礫。
騎士們試圖上前解救,然而它的尾巴重重一拍,在大廳的震顫與飛揚的塵土裡,它就像是射出的弓箭一躍而起,帶著它的戰利品從一片劍網中穿過,重新潛入地面。
一起來得既快又突然,結束的又是如此突兀。好些人幾乎沒有反應過來,沙海裡的魔鬼便已消失無蹤,只剩下血染的岩石上面從紅鴿尤金的腿上撕下來的條狀皮膚。這是一個完美的狩獵者。李歐意識到,然而他卻不想為紅鴿尤金報仇,更別提解救他……
「為什麼不救他?」陸月舞惱怒地質問。「我們得去救他。」
「救?」李歐冷笑著說,「不,讓他去死吧。」
「你……」她的眼中充滿怒意。「我看錯你了。」
然而這一次,錯的只是她。
「我們沒這種夥伴。」李歐告訴她。「叛徒又怎麼能稱之為夥伴?」
在紅鴿尤金被沙鰩撲咬的地面,與被拖拽的沙面上,灑落一地的銀光閃閃的東西證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