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慟哭的沙海 第四十二章 學士 文 / 沙欏
馬兒踏上斜坡,一輪血紅的夕陽垂掛在城堡上方,將紅磚砌成的城堡染成彷彿鮮血浸潤的可怖顏色。一扇宮門兩旁站立著兩隻青銅鑄成的鷹身女妖,長著女人的上身,卻是袒胸露乳,朝著拜訪者呲牙咧嘴,露出令人痛恨的惡意。
城堡守衛目不斜視,放任他們穿越宮牆。[|com|]
矮胖紅牆裡面是一座空曠廣場,豎立一根黑色石柱,似鐵非金,格外引人注目。煉金術士盯著它,試圖瞧清上面的文字。「那是火刑柱。」學士小姐在他身邊低聲說道。
「我以為上面刻著的是法典。」李歐說,「就像古老的王朝帝國。」
「強權即是公理,概莫能外。」
法律只能約束百姓,無法懲處貴族。李歐心想,他差點忘記了,學士小姐也是其中之一。「這裡讓人不安。」他望了一眼頭頂和腳下的地面一樣磚紅色的天空,然後再度望向逐漸靠近的柱子。那根火刑柱上似乎還殘留著焦黑的皮膚和肉塊,散發著陣陣烤熟的惡臭。
前方一片陰霾,城堡朝他們投下大片濃墨般的陰影,它就像一個怪獸,隱藏在目光所不能及的黑暗裡,而他們正要進入對方張開的血盆大口之中。李歐祈禱他們還能全身而退,不至於落得個屍骨無存。那個女人就在這黑暗裡看著他們。
妮安塔和一名騎士共乘一騎,在士兵長矛的注目下,騎士夾|緊大腿,驅使馬兒來到煉金術士旁邊。「李歐先生。」妮安塔怯生生地小聲叫道。
「怎麼了?」
「他們說,」她埋著腦袋,頭髮垂了下來遮住了臉頰。從她的臉上,煉金術士現在看不到一點夜魔女的模樣。她已經痊癒了。他心想。「羅茜小姐告訴我,巴頓公爵——」
「親王。」李歐提醒她,「我們最好改口用親王稱呼。」
妮安塔順從地改了口。「——親王似乎想娶我。」她抬起頭,可憐的小眼睛裡滿是驚懼和恐慌。「我該怎麼辦?他要娶我,可是,可是,我不想嫁給他。」
她的眼中充滿了乞求與哀憐。同乘一騎的騎士也忍不住為她說話,「李歐先生,妮安塔小姐不應該受到這樣的侮辱。」他說,「我們得幫助她。」
說的輕巧。李歐深吸一口氣,他看著女孩的眼睛。這個女孩遭受了太多的苦難,他實在不願對方再經歷痛苦的磨難。「不會的,妮安塔,我保證,沒人會這麼做。他得先過了我這一關。」可連他自己都沒法相信自己的話。
但是,妮安塔信任他,「嗯,我會跟著你的。」她甜甜地笑了起來,眼睛彎成一輪新月。
煉金術士覺得自己辜負了對方,欺騙了她。他歎了口氣,面露苦笑,忽然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也許,到最後她會失望的。如果她還記得之前的事,會後悔那時為什麼沒有咬死他。
經過廣場,兩座高大石像當中僅有一條供五馬並行的路,蛇一般盤旋著通往山頂。一隊守衛來回巡視,朝他們投來鄙夷的視線。
「李歐,看他們的胸口。」羅茜悄聲說。
煉金術士早已留意到了,他們的胸口繡有燃燒著的黑色太陽。那既屬於黑色晨曦,也同樣屬於僧侶們的諸神其一,更加屬於克萊格。「我們從海的對岸來到這裡。」李歐心中泛起波濤,無能為力的虛弱湧了上來。「那個混賬也都如影隨形。我受夠了,羅茜。」
「我也受夠這些愚昧的野蠻人了。」她惱怒地說,「還有腦子進水的蠢女人。」
女劍手偏開頭,躲避著李歐的視線。她沉默無語,就像是呆滯的木偶。唯有雙手緊緊握著劍鞘,因為使勁而手指發白。
「羅茜——」
「我有說錯嗎?」女法師冷哼一聲,「就算你心疼也沒法改變事實。」
他住了嘴。理智告訴煉金術士,這時候別去招惹她。
在距離城堡還有一段路的時候,兩名守衛舉起的長鉤刀交叉著架在一起,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先生們,請下馬。」他們說。
「睜大你們的眼睛好好看看,我是阿諾德科子爵!」偉大的子爵大人騎在馬上惱怒地叫喊,手裡揮舞馬鞭,大有一言不合就狠狠抽出去的架勢。
「抱歉,請下馬。」一名守衛再次重複。
「我拒絕。」馬鞭抽打空氣,發出「啪」的一聲悶響。
「這是神使小姐的要求。」另一名守衛說,「子爵大人,這樣會被視作不敬神明。」
阿諾德科張大了嘴巴卻說不出話來。他的臉色變了變,最後一陣尷尬,在羞惱的咒罵聲說磨磨蹭蹭地下了馬。「還愣著幹什麼?」他沖手下的士兵叫喊,「統統給我滾下來!」
小丑,煉金術士心想,可笑的小丑。
通過守衛的把守,前方就是一段漫長的石階,金字塔般的城堡坐落在山丘頂部,階梯的盡頭。大海就在城堡下方咆哮嗚咽,捲起浪花。陣陣海風稍微驅散了炎熱,但渾身上下猶如遍佈鹽漬,讓煉金術士焦躁難耐。
台階才找到一半,那個不似城堡的金字形塔樓敞開的大門裡便已經走出來了數個人影。其中幾人穿著皮甲,套著披風,腰間挎一柄長劍:他們是戰士,也許是衛兵。煉金術士心想,他暗中打了個手勢,提醒他的手提高警惕。在那些戰士當中,有一名穿著灰色長袍的中年人,他的脖子上掛著深紫色的沉重的銅製項鏈,臉上好像有刺青。
他們筆直地迎了上來。「阿諾德科子爵,您的任務已經完成,」一名拖著一條耀金色獨眼披風的戰士對他說,「請您回去吧,現在親王殿下要接待他的客人。」
「可是,我有要事向親王殿下匯報。」
「無論如何緊要,也請改日再來。」對方毫不客氣地重複。「請你回去。」他的手一指他們身後,帶上了不容質疑的命令味道。
阿諾德科的手指開開合合,他抓著腰間的劍柄,最後在對方的逼視下敗下陣來。他徒勞地垂下了手臂,「我……好的……」他垂著肩膀,像是爭奪地盤失敗了的野狗灰溜溜地潰退。
「礙事的狗已經滾蛋,」那戰士對戴銅項鏈的男人說,「現在您可以做您想做的事了。」戰士看了煉金術士一眼,眼裡的輕蔑顯而易見。「但是我想您會失望。」
失望什麼?李歐就看不出對方有任何期待。「他們是白魔鬼嗎?」那男人用一隻大拇指扯了扯脖子上沉重的銅項鏈,那東西似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們與別人不同。我瞧得出來。」這個男人的眼睛掃過他們,像是天邊閃爍的黑暗之星。「所以,請冷靜一些。」
「但願如此。」那戰士悶哼一聲,然後鞠了一躬,往後退了一步,並且垂下摸著牛皮劍鞘的手,像是讓出舞台的配角,安靜地站立在一旁。
「你們好,遠道而來的客人們。」那個男人上前一步。
從他口中說出的話讓他們感到驚訝。蓋因渾身黝黑的對方講的並不是瓦利亞人的語言,而是來自大海對岸的通用語。他的發音是如此標準,以至於李歐聽不出半點別的腔調。
「你是誰?」
「一名學士。」學士小姐走上前來。她把雙手放在胸前,作了個問好的手勢,然後平淡地鞠了一躬,「你好,尊敬的學士。」
「您、您好。」對方一臉訝異,「我沒想到……我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您。早知道,早知道我就應該稟告親王殿下,讓歡迎更盛大,更隆重一些。」對方慌亂地說,看著四周,眼神遊移,不敢直視學士小姐,多數時間只是盯著自己的腳面。煉金術士覺得對方更像是受寵若驚的樣子。「現在……這是在是太簡陋了。」
「不用在意。」學士小姐輕輕搖頭,「對於長途跋涉的旅人來說,可口的飯菜和柔軟的床鋪是比盛大的儀式更好的歡迎。」
「是的,是的。」那學士一副受教的模樣忙不迭地點頭,有如討好。
「他這是在幹嘛?」羅茜在煉金術士耳邊低聲詢問,「像是啄米的母雞。」
「他戴著銅項鏈,是一名學士。」
「所以呢?」
「伊薇拉也是。」李歐解釋,「她的地位似乎更高。」
女法師撇了撇嘴,「我還真沒看出來。」
「我也沒想到。」煉金術士攤了攤手。她很少做出決斷,只有偶爾的建議,但也給了他莫大的幫助。當他做出一個個錯誤的決定的時候,李歐不禁會想,要是學士小姐,她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會不會同他一樣?不斷的犯錯,前進,再度犯錯。以至於身邊出了那麼多叛徒,就連與最親近的人的關係也鬧得如此僵硬。她應該做的比自己更好。但她什麼都沒說過。
城堡伸出蜘蛛腿般的支架,這裡簡直就是怪物的老巢。一段段長短不一的陰影投射下來,遮蔽了視線,也掩蓋了令人心悸的惡意。
他們走過一條迴廊。那學士開了口,「我能有幸知道您的名字嗎?」
「『獵隼』。」這還是李歐第一次聽學士小姐說起她的代號。「獵隼」的意思,是不是就是說她有一雙洞悉的眼睛呢?「『獵隼』黑荊棘。您呢?」
「黑荊棘小姐,請叫我雷拉。我是『黑雲』雷拉。」
「你是在輔佐巴頓親王嗎?」煉金術士插話問道。
「是的,我從絕境堡畢業就回到了這裡。這裡是我的家鄉,然後巴頓親王給了我一份工作。就是為他提供建議。商業,政治,以及宗教。我負責城堡的大半事務。」聽上去,雷拉以此為傲,並且不做隱瞞。李歐猜想是由於伊薇拉在此的緣故。
李歐點了點頭,然後現在不是探尋消息的時候。他不著聲色地瞧了學士小姐一眼,對方心領神會地向他報以瞭然的神情。
「你深得信任。」他說。
「我不過盡心竭力罷了。」雷拉學士說,「絕境堡教會我了許多。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唯有忠誠才能換來回報。我只是恪守學士準則。伊薇拉小姐為您工作?」
「我們是朋友。」煉金術士簡單地解釋。
「看起來不像。」雷拉學士搖了搖頭,編成數條小辮子,穿著珍珠和寶石的頭髮晃來晃去,叮噹作響。「你更像是主導的一方。」
他有雙敏銳的眼睛。「男人理應成為女人的盾牌。」李歐說,「這樣做能減少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您是在說我嗎?」雷拉學士笑了笑,「我有妻子了。」他戲謔地瞧了他們一眼,「好啦,我們有的是閒聊的機會,煉金術士。現在親王殿下就在大殿裡面等著你們了。」
紅磚砌成的宮殿裡到處都紅彤彤的,像是映射著火光。火紅的廊柱,暗紅的雕像,鮮紅的牆壁,紫紅的地磚,就像是行走在鮮血鑄就的石塊之上,煉金術士感覺四周都透來了血腥,極度的不安和蠢蠢欲動的魔物在漆黑的角落裡伺機而動。
兩頭渾身血紅的地獄三頭犬把守大門,牢固的鐵鏈嵌入石牆。它們栩栩如生,彷彿就要朝他們撲來。兩名站在血盆大口前的士兵先攔住去路。
「黑荊棘小姐,讓你的隨從們暫且隨侍從去休息吧。」雷拉學士提議,「親王殿下無法接見所有人。」他委婉地提議。「我想,他只想看看妮安塔小姐。」
李歐聳聳肩,讓騎士和鴉人帶著女孩們先行離開。「這可以了嗎?她們是我的護衛。」煉金術士說,「您應當知道煉金術士的規矩。」
「當然,毫無疑問。」他一邊說著,一邊示意士兵推開閉合著的黃銅大門。
寬敞的王座廳上已經擺放了長桌,高背椅整齊排列,銀質餐盤和刀叉碼放齊整。侍者們來回穿梭,忙碌不休。一個禿頂矮胖的中年男人坐在正中央的王座上。頭戴鑲紫寶石的王冠,披著絳紅色長袍,圓滾滾的腰間鬆鬆垮垮的拴著一根金色寶石腰帶。他的左手邊,椅子空著,而在他的右手,坐著一名黑紗覆面,套著黑色長袍的女人。她就是那個女人,李歐不會認錯,那個在龐貝德卡爾的神廟裡匆匆一瞥的女魔法師。
「歡迎,尊貴的客人們。」巴頓親王滿臉堆起笑,「歡迎,美麗的妮安塔小姐;還有,歡迎你們,白魔鬼。」
煉金術士聽不出最後那個詞是善意的玩笑還是惡意的調侃。反正他認定了對方不會抱有任何善意,利益才是他看重的一切:他早知道了這一點。那個女人沒開口。
煉金術士禮節性的表示了感謝,在侍者的引導下落座。
「妮安塔小姐,請坐這裡。」巴頓親王笑起來眼睛瞇成了一道縫,像極了不懷好意的笑面虎。看似親切的背後暗藏惡意。「我認識你的父親,說起來,你也能算做是我的女兒。」
「李歐先生——」妮安塔求助似地望向他。
李歐看了看周圍,瞧了瞧始終笑意盈盈的巴頓親王,最後把視線落在了垂著眼瞼,一言不發的黑袍女人身上。「去吧。」他擠出難看的笑容,「他不敢把你怎麼樣。」
妮安塔小心翼翼地落座,僵硬的縮在椅子裡,臉上帶著懼怕。事到如今,李歐甚至有些希望她重新變成夜魔女的模樣了。至少那樣的她不是個柔弱的小女孩,能夠不懼任何陰謀詭計,能殺死一切不懷好意的惡魔。
「人人都已到齊。」巴頓親王對侍從官說,「開始吧,我和客人們都等不及享用美食了。」侍從官拍拍手,端著盤子和酒壺的僕人便排成長隊走向餐桌,端上豐盛的食物。
煉金術士幾乎沒吃什麼,只用銀叉子隨意挑揀著面前的食物——一盤碳烤海蝸牛。他吃過許多,但現在只覺得噁心。巴頓親王早將自己那份食物一掃而光,此時正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妮安塔說著話。女孩像是受到了罪犯的調戲,驚懼的瑟瑟發抖。在一旁,那個黑袍女士也一口未吃,沉默的坐在那裡。像是覺察到了李歐的視線,抬起了頭。
她有一雙黑色的眼睛,彷彿夜空,其中像是閃爍星辰,猶如銀河般深邃。李歐感覺自己似乎被她的眼睛所吸引,心裡油然而生的衝動催促他離開座位,朝對方走去。他趕快移開視線,冷汗爬滿全身。那個女人的面巾好像動了動,像是露出了嘲弄的笑意。
開胃菜之後便是更加豐盛的正餐,烤乳豬和蘑菇燉的牛肉,還有一條三米長的大魚,上面淋著香氣襲人的醬汁。在兩排並列的長桌中間,舞女們也開始入場,跳起了挑逗多過藝術的舞蹈,裙擺撩起之時,甚至能看見她們若隱若現的春光。李歐撇了撇嘴。
「你不滿意?」
巴頓親王忽然停下了對妮安塔的挑逗,轉而盯住煉金術士。他都不知道對方是如何看見他的不屑,抓住他的輕蔑的。
不過既然如此,他也不願一番阿諛奉承。他有些受夠這裡了。肥豬喜歡這些,不代表別人也同樣喜歡。他看了眼那個黑袍女人,對上對方的眼睛,然後飛快轉開。「親王殿下,這裡女士居多,似乎不太好吧。」
「那你認為應該來點什麼表演呢?」巴頓親王笑意盈盈地說,「來點真刀實槍的比試如何,白魔鬼?我的人,對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