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一百三十二章金口喚夢迴 文 / 錦秋詞
第一百三十二章金口喚夢迴
「殿下……您是忘了大家了嗎?我……我是迎柳啊!」
迎柳抱著她的大腿,哀哀的把眼淚往她腿上蹭,他能聽懂她的心事,感應到她猶豫遲疑的情緒。他只怕她什麼都想不起來,就此忘了他。他只能死死抱著她,死也不放手。
「錚」的一聲,琴音在房子一角響起。隨即那火熱的人急促清亮的聲音響起:「喂,你們兩個都下來!」
「為什麼要下來?」後面那傢伙不滿了。迎柳不鬆手也不說話,只是抱的更緊了。
「我在這裡彈琴,你們也要離她遠一點,便宜不能都教你們佔去!」此人還真是尖酸刻薄,半分不肯吃虧。
玉言開始有點明白他們為什麼同時會出現在自己床上了。
趁著那兩個傢伙還在鬥嘴,她騰出手來,悄悄掀開被子,終於見到了亮光。這是一張寬大的大床,床上幃簾低垂,帳子上綴著指頭大小的明珠,柔和的珠光下,她看清楚了身周的幾個人。
看去都是十七八歲的少年,抱著自己腿的小臉上都是淚,一雙眼睛烏溜溜的,看去惹人生憐;後頭是個大個子,長著一對神采奕奕的碧色大眼,身材一流,穿著短短的黑色小衣,完全遮不住爆發的春光,她只瞄了一眼,便覺得喉嚨乾涸,咕咚一聲嚥了口口水。
「醒了,你醒了!」一個紅衣少年一團火一般衝過來,吭的一聲把琴一放,一頭便撲過來。她還沒有回過神來,那少年已經狠狠給了她一個耳光。
「啪」的一聲脆響,她被打得楞了。
只見這怒容滿臉疑似仇人的少年打畢她後,忽然暴風轉雨,一頭紮她懷裡,揪著她胸前的衣服,嗚嗚嗚的把眼淚鼻涕只往她身上蹭。
「你這狠心短命的傢伙,不講信用……嗚嗚……居然敢撇下我……撇下……吭吭……化灰也不能放過你……」
玉言被他搖得頭暈腦脹,只得拿手去推他,他卻像牛皮糖一般粘得死緊,還揮拳作勢要捶她,嘴裡只叫:「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心虛了是不是?」
旁邊那黑眸少年這時說道:「朱殿下,殿下她不能說話了……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含著兩泡眼淚,敢怒不敢言的樣子。
玉言趕緊點頭,那紅衣少年怒道:「成了啞巴就可以不負責任了嗎?你難道就不會動一動你的尊頭,跟我道個歉嗎?」
玉言囧了,不知道該怎麼動用自己的腦袋道歉。只見那少年一張紅彤彤的桃子臉上面淚痕縱橫交錯,眼睛腫成一對小桃子,確實是氣得狠了。只是他人長得標緻,哭花了一張臉,仍有種雨浸海棠的美態,一雙鳳眼水汪汪的盯著自己,竟然嫵媚無比。
她呆了呆,抬起手,朝他打了個手勢。
她指了指他,再指了指自己,豎起三根指頭,再雙手拇指食指相抵,成一個圓圈狀,比在胸前。
紅衣少年看了,臉蛋突然緋紅,放開她跳下床去,拿袖子擦乾自己的臉,也不看她,啐道:「你想我這就原諒你,想得倒美!」他卻是把玉言的啞謎看做是:「今夜三更,你我相約,花好月圓。」是明著邀他幽會來著。
他心裡美滋滋的,一腔擔憂忿怨盡數煙消雲散,又是心甜又是不好意思,竟也不看其餘兩人,自己開門就跑了出去。自去糾結是不是不計前嫌不顧矜持三更赴約不提。
剩下個玉言一臉無奈。我明明誠意跟你道歉了,說將心比心,我也不希望你如此難過。現今我肚子餓了,也不多求別的,只跟你討三個餅子充飢便夠,不想你這般小氣,便討個餅子也竟說我想得美。
唉,想來美人的脾氣總是古怪些的。
後頭黑眸少年早下了床去,一聲不響的也開門出去,不知去準備什麼。
床上只餘她跟那大個子大眼瞪小眼。半晌,那英武少年道:「我現在比你強了,往後,由我來保護你!誰要敢欺負你,我絕不讓!」
「……」玉言有點感動,但又說不出一個字來,只得點點頭,表示感激。
這時房門打開,進來一串人。走在前頭的是方纔那黑眸少年去而復返,手裡托著熱騰騰的粳米粥。後面一個書卷氣很濃的斯文公子跟一個長著對瞇瞇新月眼的公子一起走進來。兩人見到她醒了,對看一眼,相視一笑。
那書生模樣的公子盯著她眼睛,徐徐笑道,「你還欠我一筆賬呢,可不要裝記不起來。我這生意人,最看不得別人賴賬了。」
呃,一開口便是討債,難道他竟是賬房先生不成?長得這般端正卻是追債的,可惜可惜。不過玉言覺得他身上有種親切的感覺,就說他會逼債,她也是不在乎的。
另外一個公子穿著身月白的袍子,看去幹乾淨淨,一塵不染的,他一言不發,走到床前,拿過她手便把脈。然後摸出一堆瓶瓶罐罐,讓那黑眸少年餵她吃藥。他明明沒跟她說一句話,舉止都是極恰當專業,但玉言不知為何,在他挨近的時候就是覺得心跳不已,周圍熱浪急升。
有這人近在旁邊,她覺得暈乎乎的,腦子裡亂成一團,什麼都想不來。半會兒功夫,只覺得吃完一樣又一樣,嚥下干的又來濕的,吃罷甜的便是苦的,也不知吃了些什麼東西。等到回過神來,已經直打飽嗝了。
見她吃完了東西,那給她把脈的公子拿了塊帕子,很是大方的替她拭了拭嘴角。玉言臉烘的紅了。那公子做著如此親暱的動作,態度卻是無比自然大方。他收回帕子,微笑道:「你已無大礙,我今晚就回去了。要有事情,你再去翡翠谷尋我罷。」
玉言見他背影遠去,忽然覺得有些什麼東西也隨著他的離開被帶走了,她張口欲喚,卻一個字不能說出來,要在腦內努力搜尋那些事情,卻總是想不出。
醒來後,每天都在吃藥。
那黑眸少年名叫迎柳,他溫良淳厚,耐性極好。會把她過去的事情一樁樁講與她聽。
她過去曾經是一條龍,為了抵禦須彌之劫,身體和神識都星散了。
現在她的身體是用一株柳樹培育起來的。
天界的仙人,妖界的妖怪,這一百年來都在為了收集她散碎的軀體而努力,她的神識就附在星散的軀體上,化成灰,融在天界仙露裡,每天澆在留有她的血的柳樹上。而人世間的人們,則把她當成是這世間的守護神,為她在各地建造了百座龍神廟,日日香火熏陶,為她積德聚福。
這樣過了一百年,她才從那株柳樹上化出人身。為了讓她記起從前的事情,大家又貢獻出來她曾給予的東西。
冷楓煉成了紫陽丹,讓她服下,喚醒她以前服用過的紫芽丹殘餘在軀體中的藥力,讓她具有七情六慾。他還藏著染有她龍血的巾帕,也拿出來化灰合藥。有個杜鵑花精還給她一口龍氣。還有一隻不知哪裡來的小狐狸,交還她不知什麼時候遺下的七顆淚水……
迎柳最後告訴她說,大家都對她做的事情銘記於心,現在是紫殿下在掌管妖族,已經當眾說過她是攝政王,等玉言一切都想起來了,仍舊是她來當王。
她安靜的聽畢,只是微微一笑,站起來走出庭院。
一百年了,庭院裡看上去還是跟她當日離開沒有差別,但其中她自人間移來的植物,早就百經寒暑,換了幾十茬。正是年年月月花相似,依稀不是往日時。
迎柳見她發怔,只道她感懷,連忙追出。卻見她回眸一笑,正是雲破月出,極其剔透的,絲毫世間諸事都已不再縈繞心懷,幸福唾手可得。
她醒來後頭一次,他琢磨不到她的心思。
殿下的想法,他再也猜不到了,但看她這般高興,心無芥蒂。迎柳卻又覺得,殿下要是真的想不起來,就這樣平安喜樂的活著,也不是不好。
她就算不再是龍了,就算法力失去,盡忘舊事……她還是他的殿下。
朱霓某個夜深在花園裡呆了通宵,讓龍宮裡的寒露濕了身體,著涼了。那往後就很記恨玉言,說她有心捉弄於他,一度還玩過**什麼的。但後來知道她還是什麼都沒有想起來,便漸漸消停了,不提往事。
他還是會鬧騰,還是喜歡到處亂跑,搜羅古董傢俱,找到好東西都往玉殿裡搬。但他的鬧騰,總在她那靜靜的微笑中漸漸歇了波瀾,他總會看著她沉靜的眼神,淡淡的微笑,漸漸安靜下來。有幾次,龍宮裡的侍從見到他安安靜靜的把頭枕在玉言的膝上,閉著雙目,臉色紅潤,靜謐得都不似那鬧騰的小殿下,像是根本換了一個人。
甚至還有人懷疑那人不是他,都說他性子怎麼就變了呢。殿下的嗓子啞了,他也跟著沉靜起來。結果他聽了就跟誰急,說玉言那不是啞了,也不是記不起他來,一切都是暫時的。
小黑卻在短短時日間迅速成長起來,跟玉言說話,言必稱「保護」,老大風範日益彰顯。每逢這時,玉言也只是靜靜的微笑著看著他,他接觸到她的眼神,不解她的眼神裡為何總藏著那麼多他努力追尋卻始終不能瞭解的東西,這不是能力增強能夠克服的,這讓他心中留存的敬畏始終不減。她始終讓他仰望,她永遠是他心目中的王!
紫遨來看過玉言數次,又一次見四下無人,盯著她眼睛問道:「其實你都記起來了是吧?你不想當王可以明說,不用裝樣子騙人。」
玉言只笑不語,那笑容莫測高深。
這日,天庭遣太白星來,召玉言上天一見天帝。眾人都說這次玉言聚體重生,天界中人幫忙很大,這次上去要好好感謝天帝。迎柳更是一番張羅,把她從頭到腳打扮一番。玉言只任著他來,不言不動,微微含笑,脾氣好得不得了。
這邊跟著太白星出了龍宮,見到沒有妖族跟來,伸手便摘下頭上金冠,往海裡一扔,再褪下珍珠織錦袍,也是順手一拋,再來把一雙墜著明珠珊瑚的金絲履順便踢掉。回頭見到瞪大眼睛的太白星,微微一笑,很是無辜,打著手勢,說是這些東西太重了,讓她渾身不舒服。
只剩一身白冰綃袍子,簡簡單單去見天帝。
跟上次一樣,天帝摒退眾人,只與她單獨會面。她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昂然站立天帝面前,神情純潔無比,態度不卑不亢。
天帝灑露凝字,問了她幾個問題,她都只是搖頭打手勢,示意自己聽不懂。
天帝低低歎息,忽然化出幾個大字:「還怪我否?」
玉言指指腦袋,直搖頭,示意自己不知道。
天帝沉默良久,最後凝出三個字:「謝謝你。」
千言萬語都不想再敘,愛恨悲歡到最後只餘一句道謝。
玉言只是一笑,轉身離開。
忽聽天帝開了金口,吐出千年來第一句話語:「舊夢莫憶,前緣自來。」
自玉言毀身散識後,金口玉言的能力重回到她身上,但她保持了千年的沉默,還是因為玉言頭一次打破。
但玉言充耳不聞,腳步不停,白衣飄飄,轉眼消失在門口。
脫離了眾人視線,她信步踱到天湖畔,稍稍佇足,紫花自頂飄下,自髮梢至肩,徐徐滑下,如夢如幻。一縷如泣如訴的簫聲貼著水面傳來,九轉迴腸,迷茫惆悵。
她佇足凝聽良久,也不去追尋吹簫那人,只凝目湖面,靜待一曲終了。裊裊餘音之中,她深深吸氣,雙目微合,睜眼之時,臉上那單純無害的笑容已經消失不見,只見她嘴角依舊含笑,但雙目神光離合,竟像換了一個人一般。
她袍袖一拂,平靜的湖面忽然冉冉冒出萬朵白蓮,同時盛放,清雅馥郁的香氣瀰漫於空氣中,白蓮在水中央婷婷而立,與湖畔低垂的紫色望塵花互相映襯,天湖一時間光華琦盛,美不勝收。
重聚身體後的她修為直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即令精明如紫遨,也莫測高深。她也從不展露法力,更從未示於人前,此刻揮手間催開萬朵白蓮,不過是她一時興之所至。
高深法力不吝揮灑,不為旁人,只遂己意。
她靜靜觀賞了這極美景致一會兒,決然轉身離去。忽然後面腳步聲輕響,有人追上來道:「能聽懂我曲中義,以法力催花形成境界,閣下修為好生令人景仰。請問閣下是誰?」
清朗的聲音,原本飛揚的語氣因為佩服帶上了幾分焦躁。
想不到你年輕之時,竟是這般沉不住氣,倒也直率可愛。
玉言刻意忽略那紫色身影,只抽身疾行。
「哎哎,我好言好語要與你結交,你卻不理不睬,好生無禮!你究竟是何方神聖,忒大的架子!……別以為你跑得快,我便找不到你,但有我莫邪注意之事,便是上天入地也會尋你出來!」
玉言不理不睬,疾步而去。臉上的微笑卻越益盛放,直如開了一朵花兒一般。
「莫邪,師傅,這一回,換你來追!」
下得凡間,玉言依舊淡淡的,態度溫和,總是表示自己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更表示自己已非鱗族妖怪,長久居住在龍宮不妥,自遷出一處風景如畫的幽谷深居。
這日春雨連綿,她撐著一把紫竹傘,獨自在谷中踱步,不意間卻步入一個極其清幽的所在。此處載滿桃花樹並參天榕木,榕木細葉蔽天,氣須成莖,即濛濛細雨也不能潤濕路面,地上落了一層桃花瓣,四下靜謐無聲,仙境一般。
她緩緩踱至一處涓涓細流處,沿著那溪水溯源而上,似是信步而行,又似老馬識途。
一黑一紅兩道身影在她後頭綴著,若隱若現,她渾然未覺。
山溪中途有塊大白石,中有凹坑,大小可容一人躺臥。此刻一個青衣少年就躺在上面,閉目瞌睡,桃花瓣片片飄下,落在他鋪展於石上的銀色髮絲之上,那景致如詩如畫。
玉言走到離少年十步之遙便已止步,只是靜靜注視著他。
後面跟著的兩個開始騷動不安。
「瞧瞧,我都說她根本什麼都沒有忘!大伙才剛相信她失憶了,她就來找老情人!」
「哼哼,原來錦青那小子躲在這,要是早讓我知道了,我就……」
躺臥在石上的少年忽然睜開眼睛,一雙烏亮的眼睛警惕的瞪著她。
傘下玉言瞧著他微微一笑,兩人目光相觸,少年瞪著她半晌,眼神漸漸柔和下來,開口問:「……你是誰?」為什麼老是來偷窺我,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玉言不說話,深深再看他一眼,轉身就走。
「……」衣袂帶風的聲音,他居然跟在身後。這個人老是來偷窺他,還有她的笑容……總是似曾相識。他忽然想解開這個謎。
玉言頓住腳步,自從搬到這裡來,她想他的時候就來看他,有時是白霧瀰漫的清晨,有時是靜謐安寧的下午,有時是月落星沉的午夜……
他向來喜歡呆在陰涼潮濕的地方,現今最喜這溪畔的大石,常常躺臥整天不言不動,閉目沉思,冷楓找他吃飯他也不去,對這裡的興趣遠大於世間萬物。這便過了一百年,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失去了對肉食的興趣?……這幾個月來,他主動跟上來,還是第一次。
隔了這麼久,他頭一次主動接近。他黑亮眼眸中閃動的亮光,是不安還是不甘,是驚喜還是怨恨?
「你……」他想問是不是認識的,但是口拙言吝,一時還沒想好怎麼說。忽然前面紫影一晃,竹傘翩然落地,白影一閃,那人已轉回,一把將他攬入懷裡。他大驚之下,伸手要推,卻覺得對方雙臂力大無窮,竟連他這真龍之身也一時掙不脫。若要運起神力,他卻忽然怕傷了她,一時猶豫,渾身已在一股說不出熟悉的溫暖氣息包圍之中。他忽然覺得一陣迷茫,似是一場細雨,灑在心頭。
玉言什麼也不說,只是緊緊抱著他,胸膛緊貼著胸膛,讓劇烈的心跳聲傳達著自己的心意——
錦青,這一回,我永遠永遠不會再丟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