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有大亮,晨曦照下,一條筆直官道上,一行車隊駕了過來,並且到了一處停了下去。
五輛牛車,坐了十三人,這是葉族的人,和縣令帶著的官吏。
「終於到了」陸明望著前面還有些夜色中田野,這裡不缺河水,水在茂密幽暗的蘆葦中潺潺流淌著,繞過一道葦塘,察看了一下周匝,都是連綿的灌木叢,前面是一片開闊,但一片片的荒茅草木,和死墳一樣陰沉,晨風掠過,讓人不由產生不祥的感覺。
陸明站著,神情毫無表情,向前凝視了一下,繃著唇一聲不言語。
他在作最後的思考和遲疑。
十五萬兩銀票昨天下午就交到縣衙,還有一半要等交割了田地才付,就算是銀票,但一張百兩也要一千五百張,厚厚層層,這筆資金雖要上交郡內一半,但有著十五萬兩,卻能於許多事了。
只是,陸明總覺得有點不對。
葉青這時也不吭聲,冷風掠過,他也在尋思。
這些天,基本把股份拋出,事實上,沒有三十股全部賣完,留下五股作參與的話語權。
這在家中有不同聲音,葉青一句話就壓下:「我的錢,我做主。」
這就使族人沒有話可說了。
葉青要的就是展現實力,在家裡族長不吭聲,在縣裡陸明保持沉默,就沒有人再吭聲。
正想著,陸明醒了過來,又看了看牛車,實際上這件大事,不但自己派了人再對這南廉山檢查了下,就連郡裡都派了人檢查了下,的確是塊惡地。
想了想,覺得是自己多疑了些,就對官吏說著:「到後面取來印信和地契」
官吏早受了葉青好處,連忙答應著,各人頓時站過來一片,奉到了縣令的面前,陸明看了看,舉出大印,運了氣,蓋了上去。
不需要用墨,大印移開,這地契上就出現一個金色大印,帶著淡淡金光,轉眼又收斂在內。
這就是成了,見此,陸明神情變得有點茫然若失,定了一下神,才笑的說著:「解元公,這算是成了」
「多謝大人,這是餘下的一半。」葉青說罷,手一擺,就見著後面呂尚靜,取出了一疊疊銀票交了上去。
陸明笑的收了,又打量了下葉青,才說著:「這就不打攪你了」
說著,就轉身離去。
葉青這才鬆了口氣,只見地契一成,這萬畝之地就歸了自己名下,有著朝廷背書,立刻執行。
立刻就有一絲絲氣運而來,但卻只是白色,還隱隱帶著些灰氣,雖量大卻完全不能和真正的良田萬畝相比。
「這才是陸明最後完成契約的條件吧?」葉青這樣想著。
此時陽光穿過早霞,灑落在大地上,整個田野顯的靜謐深邃,殘餘的蟲鳴聲都聽得清晰。
葉青轉眼看去,見得呂尚靜在深深思量著什麼。
「呂先生」葉青問:「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開墾這片田不容易……」呂尚靜張開目,歎著:「不過還是有章法可行的」
他站直了身子,指著廢棄的水渠:「就這裡,實際上修了大半,只要再有幾百人修修,半個月就能修完——只是按照縣志記錄,雖灌溉了,卻還是產出不好,所以才廢棄了。」
「主公,這萬畝惡田,怕是只有一千畝的效益。」
葉青先沒有言聲,瞇著眼看著,片刻後才一笑:「你說的不錯,但實際上不能這樣算。」
「我葉家有七千畝,可人口就有三千,平均分下去只有二畝三分地,這已經是養活一戶的最低擁有田數。」
「話說貧賤夫妻百事哀,這族事也一樣,地少了,人多了,就要爭端,就要鬧事,人心就壞了。」
「多少家族就是卡在這裡,不能過去,於是就散了。」
「現在我有萬畝田,不管是惡田還是良田,先就可以於活——地要燒過,水渠要修過,房屋要建起來,於到冬天沒有問題,我出錢給工錢,就可使他們過個好年」
「明年開春,就可大量種下山薯,種這個沒有種田這樣精細,但至少要二百戶才能管的過來,按照我的心是遷移三百戶,我族裡本來只有八百戶,一下子遷掉三百戶,扣掉經商工坊的人手,原本種田的人至少去掉一半。」
「人少了,田多了,各種各樣作坊也多了,這族內爭鬥就少了許多,我可以說,明天一遷,族內人心頓時上個台階。」
話說到這裡,葉青就停了口,呂尚靜聽到這裡,心悅誠服,說著:「主公果是英明,深謀遠慮,這點臣還沒有想到。」
「你只是沒有這樣想,族內遷掉三百戶後族田的調度分配你不要插手,但這塊地是新地,你就是襄田廳的主事—
「這是不是提拔太快了,臣終究是外人……不如掛個參贊的名義。」
呂尚靜沒說完,葉青便打斷了:「你不要有心思,我信任你,別的不管,這塊地任你畫卷,呂先生人間大丈夫,還婆婆媽媽於什麼?」
「是」呂尚靜心裡一熱,躬身應著。
這位主公雖年輕些,可內在不乏深沉,更能知人善用,這器量就使自己覺得不枉投靠一場了。
葉青思索著說:「族內祖父還在,我不能直接奪權,但不能不先準備,這塊地是我的根基,你用心作,或是明年,就有驚喜。」
呂尚靜早覺得主公買這塊地不尋常,聽了這暗示,默默點頭,不動聲色說:「臣知道了,必會將這塊地經營的鐵桶一樣,使主公安枕無憂。」
正事說完,葉青又笑問:「你家還沒有到?」
「還沒有,但按照時間和路途,怕是這一二天就到了。」
「回去吧,到了休息三天,然後就於事吧」葉青掃看著這萬畝田野,心潮翻滾,這可是未來在應州的根基
大略派了下去,葉青就不在具體管事,這就是道法顯世世界的特權。
只要偉力歸於自身,軍政真不怕架空。
轉眼就是夜色蒼茫,雲星橫空。
茫茫天際,星斗密佈,夜裡休憩前都會在院子裡乘涼,閒聊一會,這是舒緩情緒的必要,也是特意留出與家人相處時間,起初只有芊芊參與,八月回來就有著江子楠參與。
芊芊點起艾草熏蚊,又氣鼓鼓問:「二十五股賣了三十七萬兩銀子,但實際只收到三十萬,還有七萬欠著。」
「這還罷了,為何讓家裡出十萬兩送縣裡,我們不是有錢嘛,這樣多繞了一手,還要付出些利息代價,有什麼好處?」
「心疼了?」葉青失笑,伸手刮了刮她瑤鼻:「帳不是這麼算,小財迷,記得從前和你說過極西國度大商人的故事麼?」
「記得」
「龍君宴時,我是等待被投資的人,現在我是投資者了……還不完全是,但至少有部分餘力投資,也有這個必要
江子楠在側豎起了耳朵,蒲扇驅趕流螢的動作也緩了下來,她聽芊芊炫耀自家公子的威武時說起過這故事。
透明夜色裡,在兩女盈盈目光裡,葉青略恍惚一下,憶起這幾世,歎息:「芊芊,子楠,記著,單純的錢不是真正力量,三十萬兩銀子放在倉庫裡就是一些銀塊罷了。」
「只有在流動時才有力量,江河匯海,浩浩無盡,洪水塞野,磅礡難當——誰的驅使著錢,或者說錢驅使著誰?都是人,這一層才是真正的力量。」
「將我的錢支給上千族人、兩千佃戶使用,這供應就有返還,本身就驅使著族人產生變化,這變化就匯聚起了力量。」
「族長雖老人還在,更別說本來各房勢力,為何允許我這樣做?因我給他們帶來了利益——股權,投資,田畝。
「我自子楠這裡瞭解到家中經濟,結合著酒坊產出,再借家裡十萬兩,就使他們綁在我的車上了,至少二三年內,是眾志成城,這就夠了。」
「再說,多的十萬兩,整個萬畝水渠、道路、房屋、倉庫建下來,也多餘不了多少」
「好陰險,呃……好厲害」芊芊吃了葉青一瞪,笑捂著嘴,瞇起眼睛:「可是這不已劃出三分之二股份給族裡了嗎?按錢來說,還是虧大了」
「呵呵,是虧錢,但這是為了氣運……人之道,損不足而奉有餘,就錢的流轉規律而言,錢不需要人心,只使強者愈強,弱者愈弱,這聽起來殘酷,卻是不可挽回。」
說到這裡,不由想起地球上的生活,葉青恍惚了一瞬才回過神來:「可這世還有氣運,氣運可以升級,厚實到一定程度產生質變,助益著生命蛻殼昇華,前提是能支撐到這種厚實程度而不提前崩盤,這其實上合了天機變化,有這前提,氣運就不可忽略人心,也就是說不能壟斷到底,必須確保一定基礎待遇……這就叫做,天之道,損不足而奉有餘。」
葉青見她們漸漸聽得入神,半傾著身子,嬌俏臉龐幾乎都湊在自己眼前,賞心悅目之際不由一曬:「我起身不說寒微,只能說是衣食足夠,這是族中給我,給子弟的基礎待遇,少年子弟脫產讀書,是紅宅家格的實際,無論別的人情際遇好不好,基礎待遇就是如此,我對此並不抱怨,並且勤奮努力。」
江子楠聽得心中莫名刺痛,握緊了手中蒲扇,臉色微微泛白。
葉青沒有留意這個,只繼續言著:「可當叔父來搶我舉試權力時,我就事實上被剝奪了這基礎待遇,再也讀不下去了,剩下別無選擇,只有反抗還是不反抗的選擇,我心不服,就反抗了。」
「公子……」芊芊目光一凝,注視著葉青言笑無礙樣子,心裡柔軟一片,她一路伴著,同起同落,最能體會這坦蕩平靜下的艱難。
葉青一路行來,自己卻已沒有多少感懷,這時只握了握她的小手,冷靜陳述:「將心比心,我要完整地接手這葉家莊,要積蓄到足夠氣運,就得維持人心不散,這首先必須實行捆綁,其次就要使所有族人能有一個相對更好的待遇,不僅是多一點物質,更使之精神上對未來有所希望。」
「而萬畝田,有三百戶遷移,按親疏分下來,多能有百畝,少也有三十畝,半工錢半收購,這就使得他們有一個精神上的希望,努力辛勞得以慰藉,人心才得安穩。」
「這裡就有個作業給你們,回去可以想想,怎麼樣實行捆綁,而自己精神上希望是什麼?為何是這個希望而不是別的?要怎麼樣努力才能使之實現?」
「這實際上才是長治久安的關鍵。」
芊芊抿著嘴,重重點著頭,烏亮明媚的大眼睛閃閃,江子楠沉默聽著,不知想到了什麼,神情有些恍惚,直到回房休息。
燈火在葉家莊中一一熄滅,只留外牆值守的火把光亮。
夜,更加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