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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閻 真:因為女人 文 / 茅盾文學獎

    那聲音有點熟,有點熟……是的,是有點熟。這天晚上,柳依依在中西餐廳吃飯,忽然聽見了隔壁包廂那個熟悉的聲音。她在記憶中反覆挖掘,掘,想將它和某個形象聯繫起來,卻沒有成功。那個聲音對一個女孩說:「誰有勇氣去騙一個女孩,特別是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一種記憶陡然鮮明起來,像一頭抹香鯨刷地躍出海面,在藍天下顯出清晰的身姿,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孤線。是夏偉凱,自己的初戀情人,不見到他已經十三年了。現在他帶著一個女大學生來麓城遊玩。當夏偉凱離開時,柳依依跟蹤了一段,就放棄了。失落地回到家門口,柳依依把挎包中那副艷紅的茶鏡掛到路邊一棵樟樹上,在自己這個年齡,已經不適合這麼鮮艷的色彩了。茶鏡在路燈下泛出一點點的艷紅,她下意識地向那邊伸出右手,似乎想拿回什麼,又像要送出什麼,這樣停了幾秒鐘,她猛醒過來,那是自己的手,對面其實並沒有人。

    柳依依回想自己在大學時代多麼驕傲,現在卻失落了。當年她在財經大學讀書,大二的時候去當雅芳公司的促銷小姐,被公司薛經理看中,帶她去豪華的會員俱樂部玩,說:「你沒有想過這樣的生活也可以屬於自己嗎?」出來時薛經理問:「不想見識見識五星級賓館的套間是什麼味道嗎?」柳依依知道最後的防線了,不可能到了套間再去堅守,就說:「那太貴了。」薛經理又提出要她做自己的情人,說:「我就是想找個作風正派的情人。」又說:「女孩的青春是有價的,怎麼才能最充分地得到體現?」柳依依拒絕了。愛情是自己的信仰,她要堅守這個信仰。

    後來柳依依認識了鄰校的研究生夏偉凱,他是校籃球隊的運動員,有令一個女孩心動的一切。認識不久夏偉凱提出「有些事情可以邊讀邊做」,柳依依委婉地抵抗。她覺得自己的愛情應該像簡愛和羅切斯特那樣的,緩慢的,優雅的,紳士和淑女般的,在精神上慢慢靠近。可事情完全不像她想像的那麼發展,每次見面,就要親密親密、突破突破,是急峻的,粗俗的,總之是身體在這裡扮演著主角。柳依依不安地說:「人家身上被你害得沒有一點**了。」夏偉凱歎氣說:「唉,我就是身體太好了。」終於在去廬山旅遊的途中,讓夏偉凱達到了目的。回學校後倆人經常去「小伊人」旅館幽會。柳依依發現夏偉凱與以前的女友有深入的情感經歷,原諒了他。一年以後,再次發現他跟一個藝專的「籃球寶貝」去「小伊人」幽會,覺得感情受到撕裂,信仰受到摧毀,怎麼愛的諾言可以這麼輕輕推倒,像一個頑童隨意地一伸手,推倒一堆剛剛搭建好的積木?她問自己:「對愛情還有沒有必要認真呢?」也許,把愛情像拍一隻蒼蠅一樣拍死,事情就簡單了。夏偉凱向她解釋說:「我就是對自己的感情沒有把握。」柳依依說:「感情?別把自己打扮得那麼高尚。」夏偉凱說:「有些事情要有平常心。」柳依依堅決與他分手,夏偉凱說:「希望你不要認為自己受到了傷害,你擁有了過程,不是說不在乎天長在久,只要曾經擁有嗎?」柳依依說:「那是男人的語言。」

    畢業之前柳依依認識了一個本校的博士。博士說:「我是財大的熊貓。」向柳依依描繪了美好的前景。博士外出講學,帶她去了。晚上她躺在博士身邊,沒有一點感覺。夏偉凱給她留下的身體的記憶,在此刻是如此地清晰,像白與黑一樣鮮明。柳依依不能欺騙自己,離離開了博士。

    畢業後到一家廣告公司工作,柳依依經常感到難以忍耐的孤寂。秋雨停了,水珠滴在宿舍的雨陽板上,發出空洞的嗡響,柳依依在心中數著雨滴,更感了內心的空虛。她不知道自己對愛情的堅守有什麼意義。就在今夜,麓城有多少男男女女被寂寞逼得走投無路,將身心投入了遊戲**情。有天晚上去賓館跳舞,偶遇安陽市一個工廠廠長,告訴她「我一個人在麓城」。柳依依把這事告訴了同宿舍的女孩阿雨,阿雨說:「我一個人在麓城,這句話意味豐富,他有家,家在外地,願跟你來往,但不負任何責任。」柳依依發現他果然是有家的,這再沒有理他。

    半年後柳依依認識了電視台記者秦一星,秦一星說:「要是我沒結婚就好了。」柳依依患了急性胸膜炎,秦一星送她去住院,花了一萬多塊錢。柳依依覺得自己被這個已婚男人吸引,就與他租房同居了。秦一星催促她考了研究生,並負擔了她一切費用。她跟秦一星一起生活了幾年,多次下決心離開,可總是離不開。在年齡的壓力之下,柳依依去找男朋友。她對秦一星說:「電視台那麼多優秀青年,你幫我找一個。」秦一星說:「他們都說自己是王老五,其實沒有一個真正的王老五。他們一個個經歷太複雜了,這不是什麼好事。」這個道理柳依依懂,那些經歷就像一幅油畫重重疊疊的底色,雖然被最外面一層遮住了,似乎並不存在,但終究會慢慢滲透出來。柳依依認識了幾個人,其中一個特別有誠意,說:「要是你現在病了就好了,我可以把自己的肝或者腎捐給你,你就會相信我對你有多好了。」在秦一星的幫助下,柳依依很快發現他也是個有家的人,揭露了他。他說:「我又不干涉你找男朋友,我當你的第二男朋友還不行嗎?」被柳依依拒絕後他說:「我在財大忽悠十年了,打算忽悠一百個的,現在可能只能忽悠九十九個了。你這個人太精了,不適合做老婆。」柳依依說:「那你特別適合做丈夫!」柳依依怎麼也找不到自己能接受的人,秦一星既是——&網——,又是燃點,柳依依在別人那裡怎麼也找不到自己需要的感覺。

    二十八歲的那年,柳依依跟化工研究所的宋旭升結婚了。柳依依人在家裡,心卻不知道在哪裡,過去所經歷的情感和身體的記憶太深刻了,回憶比現實生活更加真實。宋旭升沒有力量來激發她內心的熱情,這讓她很遺憾,但這遺憾沒有成為改變現狀的心靈動力。柳依依生了女兒琴琴,感到青春無可挽回地消逝,像花謝時一般落寞而慘烈。幾年後宋旭升發達了,在外面找了情人。柳依依跟他吵,他說:「結婚這麼多年了,你的心在哪裡?」柳依依沒有想到他對自己的內心看得這麼透。宋旭升說:「你別跟我吵,吵了吃虧的是你。我不是當年的我了,你也不是當年你了。」柳依依感到了自己在親情上的失敗,這是一個女人致命的失敗。柳依依感到命運對女人太不公平,時間對她們的壓力太大了。她覺得自己在濃黑之中摸索,看不到光亮在哪裡。自己這一輩子就不抱希望算了,可女兒怎麼辦呢?若干年以後,她也會變成一個女人。她心中有一個越來越清晰的聲音:琴琴,你千萬不要長大!」

    這個週末,柳依依在家裡清理家務,在床頭櫃的最裡面發現了一種游泳衣,用塑料紙包著。那是十多年以前,她剛跟秦一星好上不久,撒嬌要他帶自己去游泳。游泳衣買了,卻沒去成,幾年都沒去成。她把游泳衣拿起來,塑料紙一碰就碎了,落在地上化為塵埃,游泳衣下面,是夏偉凱給她買的那隻手鐲,還是那麼嫩黃、鮮艷,沒有時間的痕跡。迎著風柳依依在陽台上站了很久,臉上已經有點麻木。她忽然感到天一下子昏暗了,隱約記起今天有日食。她朝太陽望過去,太陽已經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圓影,周圍有一層淡黃色的光芒,在緩緩地顫動。她輕輕地把手鐲舉到眼前,就把黑色的太陽套住了。突然,眼前的光影模糊起來,開始轉動,越轉越快,形成了一個黑色的漩渦,旋轉,旋轉……似乎要把她吸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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