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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陳 勇:養 女一 文 / 茅盾文學獎

    序

    我和姐其實都是父親的養女。

    姐因為父母雙亡被父親收養的。

    大約是在父母收養了姐又生下了我的二哥的五年後,我也被父親收養了。我是個棄兒,直到今天,我的生身父母也沒露面。他們沒露面,說明他們心中根本沒有我,他們當初是把我當廢物一樣扔掉了。他們不露面,我也不去找他們。我只能認定我的養父母就是我的親生父母。後來我所遭受的幾乎是場毀滅性的災難之後,我認定,我的養父是當今之世最好的父親!

    在一個被綠色包裹的季節裡,母親不幸去世了。

    母親與我們這個世界告別時是在午夜之後。母親嚥氣後,父親靜靜守候了半夜,直到天濛濛亮時,方才把噩耗告知我的大哥和二哥。

    母親在跨越那道人人都要跨越的生死界線時,既不讓兒女們知道,也不讓醫護人員前來搶救,確實是父親的安排,也是母親的意願。母親是肺癌晚期住進醫院的,前後達半年之久。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又一次從死亡邊緣喘過氣來的母親,輕輕抓住父親的手,用近乎哀求的聲調,懇請父親在她下一次憋氣的時候,千萬別通知醫生搶救,也別讓女兒們知道,讓她安安靜靜離開人世。父親凝視著喘息未定的母親,思索良久,終於堅定地點了下頭。

    父親聽著兒女們聲聲埋怨,一聲不吭。他用沉默應對著這一切。

    在母親的喪事中,我家虎子扮演了最激動人心的一幕。

    虎子是一隻狗——一隻雄壯威猛的青藏高原狗,又名藏獒。虎子是大哥送給父親的。三年前,也就是大哥與姐離婚的那一年,大哥去了一趟西藏,回時帶回一隻小狗崽,他把小狗崽交給父親時說:「爹,這是一隻小藏獒,是當今最名貴的狗,市場上最高價賣到一百萬元,你好好養著,養大了,你就知道它的珍貴了。」

    之後,狗崽便在父親以及母親的精心照料下日漸長大,成了父母開心的夥伴。

    母親去世後,父親因忙於母親的喪事,姐又成天沉浸在過度的悲傷中,都把虎子給忘卻了。出人意料的是,被人忘卻的虎子,卻突然出現在母親的靈柩下坑的那一刻。那時節,送葬的黑壓壓的人群,只關注母親的靈柩被高高抬起然後在陰陽先生的指點下穩穩地落到事先挖好的墓穴中,誰也沒注意一條健壯威猛的狗從遠處跑來,狺狺吼叫著分開眾人直向墓穴衝來,一個虎跳落下墓穴,趴在靈柩上一動不動,嘴裡發出嗚嗚嗚的悲咽之聲。

    眾人在片刻的驚詫之後,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是一隻忠義之犬的忠義之舉——在靈柩培土之前趕來與女主人終別。

    眾人無不激動、感慨!

    可是,時間都過去十多分鐘了,虎子依舊趴在靈柩上一動不動,悲咽哀鳴,淚眼汪汪。一旁的陰陽先生有些著急了,命眾人趕快把它轟下來,靈柩下坑,不能就這麼晾放著,應該立即培土掩埋才是。於是眾人開始動手轟趕虎子。可是趕它也不動,依舊紋絲不動地趴著。這時,就有人抓起套在它脖上的鐵鏈子拉它。這一拉不打緊,虎子竟沖拉它的人發起怒來,嚇得那人趕緊丟下鏈子躲到一旁去了。有人試著又拉了一下,虎子又衝拉它的人怒吼起來。這時父親過來了,父親拍了拍虎子的頭,伏身輕聲說道:「虎子,下來吧,你看這麼多的人都等急了,你不下來,我們怎麼鏟土埋棺呢?」虎子沒沖父親發怒,趴在那裡,雙眼凝視著父親,一對浸滿淚水的眸子骨碌骨碌轉動著,鼻中發出嗚嗚之聲,神情充滿悲憐、哀怨。片刻之後,它埋下頭,微閉雙眼,似乎要沉沉入睡了。這情景被早就哭成淚人的姐看到了,姐突然大放悲聲地哭叫起來:「虎子,你……你……你這是想隨我媽一起走是不是?哎呀,虎子,你……你……」她哭叫著,伏下身,抱著虎子的頭,又嗚咽哭叫起來:「媽呀媽,我可憐的媽,你這輩子沒有白活,你看你的虎子,你的虎子要陪著你一塊走……我……我也不活了,我也隨你一塊走……」姐哭著,果真也身子一歪趴在靈柩上不動了。

    姐的這一舉動不要緊,引得父親突然大放悲聲。此前,堅強的父親一直堅強地挺著,在姐哭成淚人的時候,他也強忍著沒讓淚水滴出來,反而勸姐:「娃,不要過分悲傷,人總歸是要走這一條路的,你媽活著的時候,你是盡了大孝的,盡了大孝的人沒遺憾,也不悲傷……」可是這時刻,他是無法再忍得下去了,父親不哭則罷,一哭如同火山爆發。他大哭一聲:「哎呀,我的娃呀,你們不活,我活著幹啥,我也和你們一塊走……」他哭喊著,撲下身子也要往墓穴中跳,幸虧旁邊的人眼疾手快緊緊將他抱住,他才沒撲將下去。

    父親蒼老的、悲愴的哭喊,將在場所有的人都打動了,墓地一片哭聲。

    此後,人們先勸住了父親,後又拉起了姐。在父親和我姐的共同勸慰下,方才喚起了虎子。

    母親去世那晚我做了一個夢。春天,我家庭院的榆樹開花了,我爬上樹去摘榆錢兒。爬著爬著,腳下一用力,樹枝斷了,我懸空跌下。我驚呼:這下糟了,我摔不死也准摔殘。可是,就在我落地的當兒,樹下一個人接住了我,我躺在那人懷裡,覺得溫暖無比。好一陣,我方省悟過來——原來接我的人是母親。我高興地大叫:「媽,是你呀,你別放下我,你就這樣抱著我好不好……」

    我醒了。我睜開眼四處瞧,哪裡有母親溫暖的懷抱呀!我躺在黑洞洞冷冰冰的窯洞裡,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只有夜晚的黑暗、悲涼和不安陪伴著我。想到母親,繼而想到父親,又想到哥哥姐姐們,淚水不禁又湧流而出……

    現在想來,我被騙子們拐賣到位於陝北大山深處的一個窮山村,全是因了我的任性、倔強和無知。

    職高畢業後,父親讓我到大哥的公司就業,大哥也給我安排了一個很理想的崗位,可我一想到大哥拋棄我姐的事來,就氣堵心肺,膈厭得要命。我決意不去上班。父親又找二哥商量,想讓二哥出面給我找份工作。那時二哥已是縣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只要他願意,替妹妹尋份工作並非難事。可我又犯了倔勁兒,偏要自己出外闖世界。我瞞著父母外出了。誰想頭一次出門,就被人販子拐騙了。

    我被拐賣的村子叫張莊,買我的男人叫張石柱。張石柱母親早逝,跟著光棍父親過日子。他父親是個石匠,會打造諸如石磨、石碾、石磙、石槽之類的農用石器。五年前因上山採石被滾石砸斷一條腿,眼看兒子都三十歲出頭了還娶不上媳婦,這才托人販子……

    張莊是個拐賣人口的窩點,前後被拐賣來的女人有八位之多,有一位偷跑不慎摔下懸崖死了,娘家人至今還音訊全無。凡是被拐賣來的女人,都跑過,可跑出去,不是迷路返回來,就是被人或狗追回來。村人買回了媳婦,都怕跑,於是便約定成俗,誰家跑了人,全村出動追,追上了,一頓棍棒先將腿腳打傷,然後抬回。為追出逃的人,狗也訓練有素,一狗追擊,群狗緊隨,逃者即使能脫人手,卻難逾狗口。想死也不行,買你做媳婦的那個男人,晝夜看著你,你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視中,等災難把你像磨豆腐樣磨服貼了,又像熟皮子樣熟綿柔了,他們才肯撒手。

    我被拐三天後,張家要逼我成親。

    他們強迫我和張石柱舉行了簡單得婚禮。夜晚來臨,我做好了應對暴力的心理準備。

    可是,情景卻完全出人意料。當夜完全黑透後,張石柱進窯來了。他不是單獨進窯,而是由他大——那個斷腿老漢陪著。父子倆進窯後,一句話不說,卻雙雙向我跪下了。昏黃的燭光下,我見斷腿老漢跪下後,斷了的大腿仍舊懸空搖擺著,為使身子平衡,左手臂支撐在炕上,身子歪向一邊。斷腿老漢跪定後,方緩緩說道:「娃子,我們讓你受罪了。我們本不想這樣做,可不這樣不行啊!你看我這都是五十多歲奔六十歲的人了,又少了一條腿,說不定哪天再出個災禍,一閉眼就走了,可柱子娶不上婆姨,我哪能閉得上眼啊!這就也思謀著從外邊買一個回來。原想買回來的女子,生得不會周正,要麼個頭矮,要麼相貌差,要麼是聾子啞子,可不管咋樣,能生娃娃過日子就行。可誰想我家買回的,卻是一個十里八村都挑不出來的俊女子。娃呀,你的俊模樣讓我這個做老的想多看一眼都不敢。我想,你出落成這個模樣,絕不是窮窩窩裡滾大的女子,你肯定是在一個富裕人家的甜水裡泡大的,你也肯定念過不少書。你來到咱這個窮山溝嫁給我這個窮兒子,確實是把你給坑害了。可你既然來了,我們又怎麼捨得讓你走啊!娃呀,你看在我這個少了一條腿的老人的份上,看在這個早就沒媽的孤苦兒子的份上,你就委屈地呆下去吧。我們爺兒倆定會好好待你,像親閨女一樣待你。我早就想過了,柱子也早說過了,他絕不逼你,你啥時想開了,想通了,他才和你一同住到這新窯來。我們求你了,求你好好保重,好好待自己……」

    我看到,這個殘了腿的老人在說這些話時,眼中始終閃現著淚花。

    老子說罷,又聽兒子說:「妹子,你別生氣,我們這搭都興叫妹子——你受罪了。你別怨恨,也別怪我,我會像我大說的那樣,定會好好待你,護你,不讓你受苦……」

    父子倆說罷,起身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呢?這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咋就輕易地向一個女人屈膝下跪呢?我不止一次聽父親說,男人膝下有黃金,如果不是有天大的難事有求於人,如果不是受了別人莫大的恩賜卻又一時無以報答謝恩,不會雙膝跪地。可是你看他們……

    我在急切盼望親人的時候,我的親人也在盼我歸家,盼望最深切的,莫過於我的父親。

    當父親得知我實在四川成都被騙時,決心到成都找我。大哥不放心,讓公司的一名員工陪父親一道前往。那人名叫龔真,年近四十,體格健壯,忠厚實誠,又能吃得苦。龔真是大哥早年創業時就僱用的司機,曾跟大哥風裡來雨裡去患難與共,與父親也有很深的感情基礎。

    父親在成都打聽不到我的下落,只好請求當地公安機關幫忙。父親是在一個雨後的下午走進一家派出所的。父親詳細地講敘了我來成都的經歷以及他在成都尋女的經過。

    所長說,最近成都公安機關接到許多外地人尋親的投訴案件,不少外地姑娘隻身或結伴前來成都求職,只因幼稚無知不識騙術鑽進了騙子們網織的圈套被騙到外地拐賣了。據公安機關掌握,騙子們拐買婦女的主要窩點有兩處,一是位於陝西與河南交界的商南一帶山區,一是位於山西忻州境內的呂梁山區。那兩個地方都是貧困偏僻的山區,當地人娶不起媳婦,就從人販子們的手中廉價買賣。

    從派出所出來,父親一句話不說,只顧蒙頭走路,走著走著,突然一屁股坐在街角的一個馬路牙上,望著滿街的行人發呆。他問龔真,那個所長所說的兩個窩點的地名你記著沒有。龔真說記著呢。父親說,那你就辛苦辛苦,陪我到那兩個地方去找一找。龔真說,你知不知道那地方離這有多遠,恐怕你還沒走到,人先累倒了。父親說,就是累死,我也要去找。

    父親當晚回到旅館,突然接到我姐的電話,說母親的病情已十分嚴重,讓他速歸。

    父親只好回家。

    忙完母親的喪事,父親準備再次外出尋女。

    他讓我姐月娥留守看家,他要帶著虎子一道出發。父親心裡明白,在尋找女兒的艱難路途中,虎子是他最好的幫手。一是虎子嗅覺敏感,一旦嗅著我的氣味,便會直奔目標而去;二是虎子勇猛強悍,遇有凶險便會挺身而出,如此一來,路途的安全便得以保障;三是虎子乖巧聽話,一路陪伴而行,將會少去許多憂愁寂寞。父親也不想徒步而行——那樣的話,不但人狗遭罪,且要耗費大量時光。父親讓大哥出一輛車——一輛客貨兩便車,既能坐人也能載狗,同時又有一名專事司機陪伴,吃喝拉撒都能照應。

    然而,就在父親準備出發的節骨眼上,卻發生了一樁不該發生的事。

    這天傍晚,不多回家的二哥,卻突然回家來了。

    二哥到家時,父親正坐在院落的樹墩上藉著夕陽的殘光替虎子梳理毛髮。二哥從院門外走進來,先跟父親打招呼:「爹,這晚了,還在外忙活呢!」父親張起臉,見是他的小兒子,笑了下,也忙招呼:「喲,是安民呀,這晚回來,有事?」

    二哥欣喜地說:「爹,我給你帶來一個喜訊——發財的喜訊。」

    父親一怔。「發財,哪來的財發?」

    二哥說:「有人出高價買咱家虎子。」

    父親又是一怔。「高價?多高的價?」

    二哥仍舊嘻嘻笑著。「你先別問多高的價,你說你想賣不想賣?」

    父親來氣了。父親說;「你怎麼想著要賣虎子呢?我早就說了,虎子與我終身為伴,給個金山銀山也不賣。」

    二哥說:「我知道你喜歡虎子,要是有人真給座金山,你動不動心?」

    父親揣度半晌,忽然反問:「你今天回家來,就是為這事?」

    二哥又笑笑。「也不完全是為這事,主要是回家來看看。另外,兒子還有一樁心事,想向父親傾訴傾訴,請父親幫襯著給拿個主意。」

    接著,二哥便講了他所謂的心事。儘管二哥在講述中拐了很大的彎子,也打了許多比喻,父親最終還是聽明白了,二哥講敘的主題只有一個:懇請父親賣了虎子,因為這關係著他的仕途和職務陞遷。

    原來,二哥所在的縣委、縣政府機關近來有重大人事變動,縣委書記要調上級機關任職,現任縣長自然會替補書記職位,這樣一來,縣長的位置空缺,填補空缺,自然就會落到第三、第四號人物身上。目前二哥屬第四號人物,從排列上看屬於弱勢,但二哥有其自身優勢:年紀輕、學歷高、口碑好。仗著這優勢,他想努把力,把縣長的交椅坐上去。恰巧他最近通過一個社會名流,認識了在首府經商的省委一名高官的兒子。這是個踏破鐵鞋也難覓的機緣,高官的兒子也答應向其老子進言幫忙。高官的兒子喜歡玩狗,也不知從哪得知二哥的父親手下有條忠義雙全的藏獒,便放出話來,想出高價購賣。二哥一聽便知,高價購賣是假,讓他賄送是真。出於此種緣故,二哥便藏匿真情,自己不惜重金前來向父親索討虎子。

    父親氣惱了。其實父親先前就有點氣惱了,只是忍著沒發作。父親呼地站起,兜圈子訓斥起二哥來:「我說安民呀,你好孬也是個縣級官員了,你這官怎麼當得越來越沒人味了?你明明知道我們一家人與虎子有多深的感情,你卻還要……我早告訴過你,陞官要憑本事升,靠溜尻子拍馬屁,就是升上去了,那也不是個好官,你趁早斷了送狗的心思,好好當你的副縣長吧……我再給你說一遍,誰也別想打虎子的主意,就是給我一座金山銀山,我也不賣!」

    二哥失敗而歸。

    之後,二哥又來家兩次,同樣遭到了父親的拒絕。父親拒絕還有一個理由:就是他要帶著虎子千里迢迢尋女兒。

    就在父親要啟程尋女的頭天,虎子被人搶劫了。

    虎子被打劫,無論對於父親還是姐,都是一個沉重的打擊。父親像丟了魂樣坐臥不寧;姐呢,除了哭泣,就是向父親賠罪認錯,說她太懵太傻,一點也沒看出賊人的騙術,糊里糊塗讓他們進了院子。

    尋找虎子的事還沒一點眉目,姐卻病倒了。姐一病就是重症,還差點搭上一條命。姐的心臟本來就不好,而且做過手術。這次,虎子在她的眼皮下被搶劫了,她的心臟再次受到重創。在尋找虎子的那幾天,她就覺得心臟隱隱作疼,渾身上下像散了架,無論怎樣努力都打不起精神。那個傍晚,她做好晚飯,給父親盛了一碗讓父親吃,自己卻無心吃飯,提個奶桶到牛欄擠牛奶。正擠著,猛然抬頭瞧見了給虎子盛食的盆子,忽又聽見鄰家傳來幾聲狗叫,她只覺心猛地抖了幾抖,便覺頭暈氣短,一下子昏厥過去。她在感到心臟抖動疼痛時本能地「哎喲」喊叫了一聲,父親聞聲跑出屋來,見她已躺倒在奶桶旁。

    姐在醫院一住就是一月有餘。在那一個月裡,父親早出晚歸,精心陪護照料著,我姐的病也逐漸好轉。可虎子仍然沒有消息,父親曾幾次向二哥打探,問公安局那邊破案如何,有沒有線索。二哥總是說暫時還沒有,等有了消息,一准告訴他。

    這天,父親做了午飯送到醫院讓姐吃了,他回到租住的小屋,正想躺在床上小睡一會兒,不想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動了。父親打開門一看,來人是數月前陪伴父親上成都尋女的那個名叫龔真的男人。姐病重住院,需要有人照看家院,大哥又指派了龔真。父親忙請龔師傅進屋,他卻不進,站在門首,一口氣講明了他前來的原因。他說,他一早起來,未及洗漱,便聽到有隻狗在一個勁拱院門,他開門一看,見是只類似獅子樣的長毛狗。那狗大概見他陌生,並不進院,只是拿警惕的眼光看著他,看半響,扭頭跑了。可它並不跑遠,就在村子周圍轉悠,並不時叫喚幾聲,像是要引起人注意的樣子。他問村人,村人都說是虎子,並要他立馬跑來找父親。

    父親當下就樂了。父親未及說一句話就跟著龔師傅騎車往家跑。

    父親隱隱約約看到前邊的村莊了。他在看到村莊的同時,也看到一個黑乎乎的影點在滾動。影點越滾越近,越近越看得清晰——是條狗在奔跑。虎子,是虎子,父親在心裡大叫:它聞到我的氣味了,它衝著我的氣味跑來了。父親索性扔下自行車,張大手臂,邁開雙腿向前奔去。人和狗都在奮力飛奔。近了,彼此看到對方的眼睛了,也看到對方的神態了。人和狗猛地抱在了一起,又滾在了一起。虎子像是久違的孩子見了親人,雙爪抱著父親的雙肩不鬆開,伸出舌頭猛舔父親的臉頰;舔一陣,突地跳開,睡地上打滾,興奮得唁唁直叫著;

    虎子歸來,搬掉了壓在姐心上的一塊沉重的石頭,她的病很快好起來,不出十天便出院了。

    這期間,有條不成文的故事在當地口頭傳遞。說是一位省級高官的兒子喜歡玩狗,不知從哪弄了條健壯的藏獒養起來。那小子把藏獒關在一個精心製作的大鐵籠裡,親手餵養。在開始的一段日子裡,那寶貝狗不吃不喝,在籠中猛撲猛咬。後來終於吃食了,也變得乖巧了,對天天餵食的新主人溫存親熱起來。一個月過後,那小子以為狗完全依順了,便試探著將其放出籠子,誰知那狗剛一出籠,一個猛撲咬住了那小子的脖頸。幸虧身旁有人,一陣亂棍將狗打開,狗又連連撲倒咬翻幾個人逃出院落,跑得不知去向。之後,那位高官的兒子被送到醫院療傷,醫生說幸虧沒咬斷頸動脈和喉管,不然就沒命了。但左脖頸的韌帶被咬斷了,雖是保住了命,但卻永遠地歪了頭。

    虎子歸家,姐病癒出院,父親就有了外出尋女的條件。

    父親欲外出尋女,而我苦難的命運卻有了轉機。

    在一個刮著大風的昏黃的午時,張石柱走進窯來。他一副被黃沙打蔫了的模樣,灰塌塌沒一點精神。我見他站在炕邊,耷拉著頭思索著什麼,思忖半天,方才擠牙膏般擠出一句話來:「妹子,咋……咋說呢?……這幾天我……我一個囫圇覺也沒睡成,思來想去,決定還是……還是放你走。」

    我一下子驚呆了。在這昏暗的天氣裡,我能意外地抓住一縷陽光嗎?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只怕我的耳朵出了毛病聽岔了話。

    我說:「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張石柱張臉看我幾眼,嘟著嘴,又說:「我想好了,你還是走吧,選擇一個好天氣,偷著跑。」

    這回,我是聽清楚了,真真切切聽清楚了,但我依然不敢相信。

    我說:「你別是糊弄我吧?我跑了,你不怕村人找你麻煩,不怕你大受不了?」

    「顧不了那麼多了。」他吐出這話,又低頭沉思起來。沉思一陣,又張起臉來說:「如果他們真認為你是偷著跑掉的,那也不會把我怎麼樣;我大……唉,就讓他多受些苦吧,誰讓他做主替我買婆姨呢?」

    這回,我不再懷疑我的耳朵出了毛病。我興奮激動起來。興奮激動中,我也十分敏感地從他的話中抓住了另外一種音響。我不放過這個音響。我想讓這個音響來得更清晰一些,也更明瞭一些。我問:「你家從外往回買媳婦,完全是你大的主意?」

    「是的,」他不迴避,直截了當說:「他和我哥張大順商量決定這事時,我根本不同意,以我的想法,即使一輩子打光棍,也不做那喪天良的事。買來的婆姨,那個會跟你同心?兩口子不同心,日子咋會好過?可他們不聽我的,硬要那樣行事,結果就把你給……我想了,你有知識有文化,人又長得出眾,我無論如何也是收不住你的心的,我又怕呆久了會給你造成更大的傷害。我哥那個人,可是啥事都能幹得出來的。因此,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放你走。」

    這天,斷腿老漢又上山打石頭去了。石柱對我說:「今天你跑,今天是個機會。」他說昨天張大順給他捎話,讓他今天去幫他家整地種洋芋,我跑時,萬一出了岔子,他可以就地穩住張大順。這樣還有一個好處:我跑了,證明我不是他放跑的,因為他下地幫人幹活不在家,這樣他就不至於因了我的跑而遭受責難。他與我分手時,摸遍身上所有的衣兜,總算摸出二十元錢來。他把錢塞到我手中,說:「千萬別嫌少,拿著路上用;你這一走,路上,不定會遇到多少難事呢。」

    可是,我剛走下一個斜坡拐上通往村外的一條便道,卻聽到身後有走動的聲音,回頭一看,是張石柱家的狗跟過來了。

    狗的叫聲引來了人。

    有人從山頭躥下來,有人從溝底跑上來,有人從後邊追過來,也有人從前邊的路上堵過來。他們高聲呼喊著:別讓她跑,快抓住她,抓住往死裡打……張大順是頭一個跑來的。他從山頭直躥而下,掄起棍子朝我腿上拚命打來,我用手中打狗的樹枝本能地一擋,卡嚓,樹枝斷為數截飛得不知去向,我覺得腿下鑽心地疼了一下,便重重摔倒了。大順的棍子再度揮起,又噗一聲落下。可那棍子沒打到我腿上,而是打到了另一個人的後背上,那人是張石柱。

    張石柱是緊跟著張大順從山上躥下來的,他邊跑邊喊:「哥,大哥,別打,千萬別打……」可是他沒攔住張大順,當第二棍子揮下時,他不顧一切撲下身子護住了我。

    父親就要啟程外出尋女了,就在他準備啟程的當兒,我家又發生了一樁讓人始料不到的事。追根溯源,那件事還是因我而起。有一個叫劉三貴和王翠翠的夫婦,冒充我的親生父母行騙詐錢被父親識破,他們惡語傷人,父親忍受不了惡毒的人身攻擊砸傷劉三貴被公安機關拘留。公安機關很快弄清了真相,父親被放回。

    這場因我而起的「詐騙風波」雖然平息了,但給父親及我家造成的損失不可低估。在此之前,關於我被拐賣的事,只有為數不多的人知道,「風波」一起,就吵得沸沸揚揚了。俗話說,帶乾糧越帶越少,帶話越帶越多。事情傳了出去,說什麼的都有,甚至把劉三貴編造的那些謊言當真話傳。

    父親氣倒了。

    父親躺在床上,三天水米不進,一個勁歎息。一個十分榮耀的家庭,不說別的,單是一樁女兒被人拐賣的事,就是奇恥了,父親怎麼能不氣怒呢?

    但二哥卻不省事。二哥這天回家來看望父親,說了許多不中聽的話,又把父親氣了個半死。

    二哥進門沒跟父親說上幾句話,就把話題扯到我身上。二哥說:「爹,這回你該收心了吧。你看你外出找月姣,惹出了多大的麻煩,我這個堂堂的一縣之長,裡外都不好做人了。」

    父親說:「這與我外出找月姣有什麼關係?」

    二哥說:「咋沒關係?其實這都是你外出找她惹的禍,你要是不外出找她,外人也就不會知道她外出被人拐跑了;沒人知道她被拐賣,那個劉三貴和王翠翠也就壓根不會知道於月姣是你撿來的一個女兒,也不會知道後來又外出被拐了;這些事他們都不知道,咋能冒充月姣的爹娘前來認親呢?咋能編出一套謊話來騙你上當呢?現在,你受了這樣大的打擊,也該死心了,不要再想找不找的事了……事情既已發生,就該順其自然,說不定哪一天,她自己就會跑回來。」

    父親越聽越覺得不是個味兒,頓時又氣噎心肺。父親說:「於安民,你這人說話毫沒良心,一個大活人丟在了昏天黑地裡,是死是活不知道,你們做哥哥的不去找,我這個做爹的去找,反而找出錯來了?……我的女兒我沒看管好讓人拐跑了,這是我的錯,可那些騙子們呢?……社會上的騙子那樣多,總不是我的錯吧?你們這些當官的……唉,讓我咋說你們呢?你們讓老百姓富,讓國家富,比起過去,老百姓是富了,國家是富了,可你們咋就把個社會弄得亂糟糟的,拐賣人的、抽洋煙的、賣身子的、嫖窯子的、賭博的、行騙的、殺父母的、吃人肉的……啥樣的壞人都出,啥樣的壞事都幹,啥樣的醜事都做得出來,我就不明白,那些人,那些事,你們咋就不好好治一治,管一管?

    二哥說:「爹,我今天來不是跟你討論國事,也不是討論法律,我是勸你不要再外出尋女了,你不能為了一個養女往水裡火裡跳,讓自己受盡災難。」

    父親有點火了。父親說:「於安民,你咋越說越不像話了?養女?啥叫養女?我最討厭你們叫她養女。打從我把她抱回家來,我就一直把她當親生的女兒一樣看待……我今天算是看透了,你這個當哥的,根本就沒把月姣當親妹妹看,心裡根本就沒有她,那好吧,你好好做你的官去,官比什麼都重要。至於我找不找月姣,那是我的事,用不著你管,你走吧,忙你的官事去吧。」

    我逃跑未成,帶來的直接後果是:我和石柱都受了傷。我的右小腿外側從膝蓋下到腳踝上端那一段全青紫腫脹了,雖能下地走動,卻疼痛難忍。石柱的脊背腫起高高一道稜,稜上淤血斑斑,疼得手臂都無法抬得起。

    這天,斷腿老漢又意外地推門走進了我住的偏窯,放下雙拐,坐在窗前一張矮凳上,長長歎息幾聲,出口說道:「娃兒,幾天前你這一跑,把我的心徹底給跑寒了,也跑黑了。在這之前,我還真以為你跟石柱好上了,看來,你們是給我灌了**湯迷糊了我。直到現在,石柱那狗日的還不向我講實話,還說是……不過,我也不怪他,誰讓我生下他這麼一個惡不起來的東西呢?……」

    他緩了口氣,牙疼似地吸溜著,吸溜一陣,又說:「娃兒,看來,你的心咋說也是攏不到咱家來了,這兩天我翻來覆去想了千百遍,覺得留著你也是個事,你難受,我們也難受,可又不能放你走——放你走了,村裡給兒子買婆姨的人家都受連累,我們家也……唉,思來想去,這裡倒有個法了,想和你商量商量,看……」

    我聽他話中有話,一顆早已化成灰燼的心,像是被風吹醒了一絲火星,有了重新被點燃的希望。我亮著眼神看著他,使勁點點頭:「你說吧。」

    他說:「你要是同意的話,我再找大順商量商量,讓他把你交給那個拐賣你的人販子……」

    我一聽就急了,幾乎是吼著說:「那不是把我再賣一次嗎?那不行,我不幹!」

    斷腿老漢見我吼,又歎一口氣:「唉,娃,你先別急,你聽我把話說完。照常理,把你交給人販子,他們是會再賣一次的——我倒有個主意:你見了他們,你就請求他們千萬別再轉賣你放你回家,你向他們保證絕對不告官,而且給他們一筆錢——你不是說你大哥有錢嗎?他們販賣人圖的是錢,只要你給他們錢,他們準會放你回家的。」

    我的心呼啦一下熱了——被那絲希望的火星點燃起的大火烘熱了。我很激奮,也很感動。要知道,斷腿老漢能做出這樣的抉擇,不知付出了怎樣艱難困苦的努力。我深信,只要他們將我交到人販子手中,我定會用我的一張巧簧之舌說服他們放我回家;我大哥也定會無私解囊,付給他們一筆厚實的資金——這世上,錢是能買通一切的。我忍受著腿傷帶給我的劇烈疼痛,屈膝跪立,給老漢磕了一個頭。我說:「謝謝了,謝謝了,謝謝大叔放我一條生路。我回去後,也定會讓我大哥交給您一筆錢,你拿著錢,名正言順地給石柱娶媳婦吧。」

    斷腿老漢未能說服他的侄兒張大順,反而又招來一場禍端。張大順見斷腿老漢動了再次將我販賣的心思,便像瓜籐生枝蔓般生出一個毒枝蔓——欲將我買去給他的親兄弟張二順做媳婦。

    這天,張大順帶著他的兄弟二順和三順齊齊走進窯洞,二順三順每人手裡拎著兩瓶酒,張大順則拎著兩盒點心。張大順很客氣地對斷腿老漢說:「二大,我今天來是給我兄弟二順提親,說著,從懷中掏出兩摞錢拍在桌上。「二大,這是二萬塊錢,你當面數數——當初你買於月姣時,也是這個數。」

    這才明白過來。說:「大哥,咱不能這麼做,這樣做不是讓外人恥笑咱張家嗎?買來的女人又在自家兄弟間倒賣,這都成啥事了……」

    張大順說:「你把人再交給人販子,那才叫惹人恥笑呢。現在村裡就有人放出話來說,看張大順日能的,他能成全別人家買來的婆姨,卻成全不了自家兄弟,買來的婆姨至今還是個擺設。你快把錢收起來,我們這就到那窯裡去領人。」

    張大順說著,一步跨出窯門,直向偏窯撲來;他的兩個兄弟尾隨其後也衝到了窯門前。

    他們踢開門正要進窯,不想有人一聲斷喝:「你們給我站住!」把三人阻在門外。

    是斷腿老漢。斷腿老漢單腿獨立一身子堵在窯門前,右手攥著一把鎯頭——那是他砸石用的一把特大鎯頭,攥在手裡沉甸甸的。他儼然像一個獨腿將軍,威武地立在門前,怒視著三個莽漢,揚言誰敢再邁進一步他就砸爛誰的狗頭。

    張大順是個說一不二的人。他藉著酒勁,大喊:「二大你走開,小心再把你的腿跌斷。我可是給你付過錢了,人已歸我,你管不了了。」

    他以為斷腿老漢是擺樣子嚇唬他,未必敢動真,喊罷又往窯裡闖。沒想斷腿老漢揮起鎯頭就是一傢伙,張大順本能地揚臂一擋,啪!鎯頭落在胳膊上。他「哎喲」一聲喊叫,轉身撒腿就跑。張二順、張三順見勢不妙,也跟著跑了。

    我這頭進退兩難苦苦掙扎,那一頭的父親,十分果斷地踏上了千里尋女之路。

    接下的事情,可就不那樣簡單了。

    商南那地方,和陝北這地方的地形差不多,除了山還是山,只不過那裡的雨水多,山頭山坡著綠,看上去景色不錯。

    我的可敬可愛又可憐的父親,每天拄著一條棍子,艱難而徒勞地走在彎曲的攀山道上,跌倒了,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再走;餓了,啃幾口隨身帶的乾糧;渴了,喝幾口隨身背的涼開水;腿腳走腫了,走疼了,勾腰伸拳捶一捶,就地坐下歇一歇,喘口氣,繼續走。好在有龔真和虎子陪伴,路途並不寂寞,孤單,且也安全。

    那天,人和狗在前往一個村莊的途中,父親突然覺得肚子疼。他想坐下來歇緩一陣,待疼痛過後再走。可緩了一陣,疼痛不但沒有減輕,反而越來越重了,至最後,竟然疼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龔真蹲在他面前,替他輕輕揉摩。可手一觸到父親的腹部,父親便疼得大叫起來,頭上的汗也隨之淋漓而下。這下可把龔真急壞了。他讓父親坐著別動,他一陣急跑趕到前邊的村子,出錢請來幾名老鄉,用一塊門板當擔架,將父親抬回鎮上,急速送進鎮醫院救治。鎮醫院的醫生們檢查後,初步診斷父親患的是腸套疊,急需手術治療。可是,腸套疊手術難度較大,鎮醫院沒有手術條件,只能轉送上級醫院。只可憐一個小小的鎮醫院,連輛救護車都沒有,龔真只好開著自家那輛客貨車,連夜送父親前往商南市。一路的顛簸,一路的忐忑不安,一路的緊張急促,待趕到商南,父親已在昏迷之中。商南醫院的醫生們一番緊張搶救,父親才從昏迷中醒過來。隨後,醫生們決定實施手術。

    大哥是在父親術後的第二天開著車帶著姐趕到商南的。大哥似乎有滿腹的心事,臉上愁雲滿佈,人顯得憂鬱而煩躁,見了父親,先是呆呆地凝視了半晌,接著便發出滿腹的牢騷:「爹呀,看你把自己折騰成了啥樣子!不叫你來,你偏要來,這不是害己又害人嗎?你要再不聽話,我就什麼也不管了。」見姐在一旁抓著父親的手抽抽噎噎地哭,又指責姐:「哭,哭,遇事就知道哭,哭頂個屁用。」

    這時節,父親身上的麻藥已散刀口正疼得厲害,人也沒一點力氣,見大哥發牢騷,氣得嘴唇抖顫不已。他費了好大勁才對姐說出幾句話:「月娥,你……你把我扶……扶起來,扶起來讓我看看安國這……這**兒,他是哪根筋抽的,跑來是看……看我呢,還是給我脹氣呢?……」說著不顧刀口疼痛就要自己往起爬,慌得姐和龔真趕忙上前攔住。大哥這才意識到自己錯了,連忙向父親道歉:「爹,是兒子不對,我這不是著急嘛!看你病成這樣子,心裡能不急嗎?」

    大哥見父親無大礙,只呆了一天就走了,留下姐在醫院照看料理父親。

    大哥的行為表現引起了龔真的警覺,他覺得大哥可能在什麼地方出了問題,要不,他不會那樣憂鬱和急躁。

    大哥走後,龔真把姐叫出醫院來到他住宿的旅店,詳細詢問緣由,這才明白:大哥的公司出事了。

    前邊我已講過,大哥除生產經營乳製品外,還在山裡建了一個煤礦。煤礦交給王妮的兩個哥哥經營著。數天前,礦井瓦斯爆炸,十三人死亡,二十餘人受傷。事故發生後,王妮的兩個哥哥拋下礦井倉惶出逃,一個被公安機關抓回,一個逃得不知去向。大哥雖然沒有直接管理煤礦,但當時開辦時,卻是以他的名字註冊的,煤礦的歸屬權在他,可以說是他的子公司。這樣一來,大哥難逃干係。十三條人命,二十餘人住院療傷,有的也命懸一線,大哥不但要蒙受巨大的經濟損失,而且有可能被追究刑事責任。如果是那樣,大哥辛辛苦苦經營的家業就全毀了,人也難免遭受牢獄之災。聽說大哥已被檢察院傳喚過幾次,並且下了指令:不能遠走,隨時候聽傳喚。

    姐在向龔真講敘這一切的時候,早已淚掛兩腮,泣不成聲了。她說:「真是想不到啊,我家的災災難難咋就這樣多。」她懇請龔真千萬向父親保密。她說:「你看我爹現在都成啥樣子了,要是知道這些事,怕是一氣之下連命都保不住了。」

    龔真說:「這個我自然知道,哪還用你說。可我就是想不明白,為了一個女人,於安國竟然什麼都不顧及,盲目開礦,拿人的生命當兒戲,毀了別人,也毀了自己。」

    有姐和龔真的精心照料,加上醫護人員的精心療理,父親的體力恢復得很快,十天之後便能下地走動,三個星期後,醫生便允許他出院了。

    商南之行告結,父親在姐、龔真以及虎子的陪護下回到家中。

    清晨,沒有風,陽光很好。我走出窯洞,想借明媚的陽光,驅趕內心沉積已久的陰霾。

    斷腿老漢打早就上山打石頭去了。石柱說他也要上山——他大已打下不少石頭堆放在那裡,他要去背下來。我說:「我跟你一塊去吧,正好我也想到外邊轉轉呢。」

    翻過兩座山越過一道溝,我們到了石山前。原來那石山,其實和周圍大大小小的山巒沒多大區別,只是不知何年何月,面向西北的一面坡被風雨剝蝕了外表的土層,土層下的硬石便裸露在外了,由此被稱為石山。附近村莊的歷代石匠為打造石器,都到這山上來取石。

    取石何其難啊!

    正如石柱所說,斷腿老漢的斷腿下果真墊著一塊平平平整整的石頭,那石頭是他精心打磨出來的,底寬頂平,墊在斷腿下,堅實平穩。他掄起鎯頭砸石,砸一下,停住,大喘幾口氣,然後再掄,再砸,再停,再喘……循環往復。砰!砰!砰!鎯頭擊石,聲音沉重而悠遠。

    看著他艱難地掄錘,大口地喘息,我的眼睛濕潤了。我不知道他體內究竟蘊藏著多大的熱量,也不知道他以怎樣的毅力支撐著這超常的勞動,只知道他每天摸黑起床,熬一碗粥喝下,揣上頭天晚上烙好的雜麵餅子,背上一壺水,拄著雙拐出發了。

    這天,石柱從外邊回來,顯得十分慌張。他跑進窯來,吞吞吐吐囉嗦了半天,才把事情的大致輪廓講出來。

    他說,他出門下地,他哥張大順把他攔在半道,說村長王燒頭下到張莊來了,找他有事商量。他跟著張大順去家見了村長,村長說,他到鄉上開會,聽到一個很不好的風聲,說是近日縣公安局要到叉八村六組檢查有無拐騙外地婦女的事,還把石柱家列為重點,原因是可能村裡出了內奸給舉報上去了。如果真的被查出,那麼,倒霉的就不僅是張石柱一家。為保險起見,讓石柱把我送到村長家避幾天,等躲過檢查,再讓石柱接回來。

    石柱說,事到如今,也只能聽王燒頭的了。他勸我千萬別為難,答應他送我到王燒頭家暫避幾天。

    我說:「要躲避檢查,你把我藏到哪兒不行呢,幹嗎要去王燒頭家?」

    石柱說:「這個自然很明白,公家人向著公家人,公安局說啥也不會懷疑村長家裡藏著被拐賣的人。」

    我說:「以往公安局來檢查,村長家裡也藏過人嗎?」

    石柱說:「藏過。」

    「那被藏的人要是不願去呢?」

    「只好用繩子綁了去。」

    「我要不去,你們也會用繩子綁嗎?」

    石柱半天不言語。他似是聽出了我話中的意味,再一次央求:「妹子,你還是去吧,順順暢暢去,再順順暢暢回來,免得受罪。我知道,初被拐來的人,都希望公安局來解救,可大神鬥不過小神——別看村長官小,跟上邊來的大官鬥法,手段一套一套的。」

    我不能說石柱說得不對。為免皮肉之苦,為免由此而引發的屈辱,我順從了。

    我被安排在王燒頭家裡的偏窯住下。

    不像我想像的那樣——我被王燒頭弄來,隨便塞在一個能遮風避雨的破窯洞,粗食充飢涼水解渴和衣而臥,像囚犯樣被看管起來——窯洞收拾得挺乾淨,炕上是一套新氈新毯新被褥,牆上貼著新新的年畫,窗戶上剪貼著窗花。我是來躲避搜查的還是來做客的?我一時弄不清楚。

    那天石柱送我來,一切安排妥當後,他就走了。

    石柱一走,王燒頭緊跟著就進窯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女人。王燒頭衝我笑著,他笑的樣子很難看:嘴朝被燒傷的右臉斜歪過去,右眼也隨之被抽動歪斜過去,那模樣,如同閻王派來提命的小鬼站在你面前猙獰地衝你奸笑。他說:「於月姣,你看我這個家怎麼樣?比張石柱的家強吧?……既然來了,就安心多住幾天,缺啥,用啥,給我婆姨說,想吃啥,就讓她給你做,我這婆姨別的不會,做飯的手藝還是不錯的。」邊說邊轉身把身邊的那個女人拉了一把。「看,這就是我婆姨。」

    我看了看那女人,不覺愣了。這個王燒頭,從哪弄來這樣一個好看的人兒?她身軀苗條,個頭不高,白淨的瓜子臉盤上,一對杏眼晶亮地閃動著;稜蔥般的鼻下,生就一張嘴角微微上翹的嘴巴,大概是因了這嘴巴的緣故,她張臉看你時,你便覺得她在嬌羞地衝你微笑。儘管王燒頭用使喚丫頭的口吻把她介紹給了我,但她並不介意,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我一陣,緩聲說道:「我男人說得對著哩,既然來了,就不要生疏,該咋著就咋著。」

    我萬萬不會料到,在我被拐賣的最艱難的環境下,竟然能遇到一位我至死也難以忘懷的知心朋友。

    我倆能成為朋友,不僅因為性格上有共同之處,而且我們各自都有一段不同尋常的極其苦難的人生經歷。

    那次看過她的剪紙後,我就對她產生了好感並對她的身世產生了興趣。我不明白,對於一個一天學堂也沒進過的深山女子,內心有著怎樣一種不為人知的靈性,憑一把剪刀,剪出一個絢麗多彩的藝術世界?我也不明白,一個美貌端莊、玲瓏剔透的女子,為何嫁給一個其醜無比的「火燒頭」?

    最讓她悲傷的是,王燒頭娶了她,卻拿她不當人看,想打就打想罵就罵。除了嫌她是個二手貨外,還嫌她不會生娃娃,是個母騾子。

    自從和林杏花交上姐妹後,我的日子有了暖意,只要和她在一起,我們就有說不完的話題,心情也隨之變得愉悅起來。她教我剪紙,教我學唱「信天游」。她肚子裡裝的歌很多,大多是一些情歌,包括那首人人都會哼唱的《走西口》。我在為她天賦的才藝感到慶幸時,更多的是替她惋惜,惋惜上天給了她上好的容貌和才華,卻也把過多的不幸拋給了她,讓她羸弱的身軀背負起難以承載的苦難。慶幸的是,她沒有被苦難壓倒,堅強地挺著,用她所喜愛的剪紙藝術和民歌支撐著不屈的生命。

    杏花姐的苦難激發了我對她深深的同情,她深愛著她的前夫。她的前夫重病去世,王燒頭以兄弟做替身騙取了她。我的遭遇引發了她徹骨的憐憫,她決心和我逃出深山。她幫我一次次擺脫了王燒頭的惡意糾纏,趁王燒頭住院療傷之機帶我逃跑,可惜在出逃途中有人驚擾不慎滾落懸崖身亡。我悲痛欲絕,可我又不敢說出真相,謊稱她約我一道前往縣城看望療傷的王燒頭。

    正如斷腿老漢所言,杏花姐的死不會就此了斷,看似平靜的背後,不定會醞釀多大的波瀾呢!

    果真就出事了。

    這天,石柱家突然來了二位他們從未謀面的人物。兩人自報家門,說是杏花姐的娘家親弟弟,來張家論論他們姐姐的死因,順便討個公道。看上去兩人的歲數都不大,三十來歲的樣子,身子也壯實。那個自稱是林杏花大弟弟的漢子是個疤拉眼,右眼的眼皮朝上翻著;小弟弟面部膚色很黑,典型的一個黑臉漢子。

    當下我心裡就直犯嘀咕。杏花姐可是從來都沒說起過她有兩個弟弟呀,咋就平地冒出兩個弟弟來?他們又會替姐姐討個啥樣的公道呢?

    經過一番折騰,我們終於明白他們是借林杏花的死來訛錢的。他們受王燒頭的指使冒充林杏花的娘家弟弟。他們惡語傷人,說給不了錢就把我綁走抵債,因為他們的姐姐使我害死的。

    事隔兩天,疤拉眼和黑臉漢子果真又來了。他們還帶來兩個小伙子,說是林杏花的姑舅表弟。

    疤拉眼進門就說三萬元錢準備好了沒有,若是準備好了,他們拿了錢就走人;若是沒有準備好,他還有別的話要說。

    斷腿老漢說:「錢沒有,就我住的這幾孔窯洞,你們能抬走的話,立馬抬走。」

    疤拉眼說:「好吧,你沒錢給我,就別怪我不客氣。我們聽說你家還保存著四塊『袁大頭』,你把四塊『袁大頭』給我們,也算是賠了我姐的命價。若是連這個你都不答應,那你就把害我姐的兇手交給我們由我們來處置。這兩樣,你選吧。」

    事情已是再明白不過了,他們是衝著四塊「袁大頭」來的,王燒頭已把二塊「袁大頭」撈到了手,還惦記著剩下的四塊。

    這個王燒頭,心不知黑到了啥程度。

    斷腿老漢說:「你們聽誰說的我家還有四塊『袁大頭』?我家總共就藏了二塊,都讓你姐夫王燒頭拿走了,你們這不是逼人跳崖嗎?」

    疤拉眼說:「你少誆我們,村人都說你家有六塊,你就老老實實拿來吧,拿來我們立馬走。」

    斷腿老漢還想說什麼,石柱卻上前一步把話搶了過去:「大,你別跟他們囉嗦。」他逼近疤拉眼,厲聲說道:「你們也少在這裡說廢話,若走派出所,我陪你們走;若在我家胡鬧,我也不是好惹的。」

    疤拉眼說:「行啊,算你小子能耐。我們不要你陪我們走,我們只要你婆姨,你能把她買了來,我們也能把她賣出去,賣出去就是錢,也算是她賠了我姐的命價。」

    石柱說:「你們敢?」

    疤拉眼說:「咋不敢?我們既然敢來,也就敢做。」

    他說著,招呼同來的幾個人:「你們別站著了,把他婆姨綁了,帶上走。」

    黑臉漢子聽他招呼,從腰裡抽出一條繩索,和同來的兩個小伙一道向我撲過來。

    我瘋了。那一刻我真的瘋了。我被這殘酷的場面逼瘋了。我不顧一切衝出窯,踅身衝進廚窯,拿起一把菜刀,直向疤拉眼衝去。我一刀劈了下去,他閃身一躲,奪過刀,反向我劈過來,我本能地用手一擋,噌地一聲,刀刃砍在手腕上,頓時血流如注,霎那間,我直覺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

    這又是一場劫難。

    我都是要走的人了,卻又遭受了一場嚴酷劫難。

    我能在這場劫難中活過來,還要感謝張石柱。

    疤拉眼反砍我的那一刀,恰恰砍在我的手腕上,如果只是傷了皮肉,那倒沒啥要緊,關鍵是傷了動脈血管。由於流血過多,我昏倒後再沒醒過來。

    石柱見我腕上血流不止,心下著急,用一根細麻繩將我的胳膊紮了。他背著我,一口氣跑了幾十里路將我送到衛生院救治,可大量輸血和手術縫合腕上的動脈血管,要付四千元的醫療費。四千元對張石柱來說是個天文數字。他偷偷賣血和廉價賣莊稼,才將醫療費付清接我回家。

    這天,斷腿老漢來到偏窯,又一次對我說:「娃,你要是覺得身子好了,能走了,你就走吧。我們說話算數,既然讓你走,啥時也不會改變的。我再次激動起來。我流著淚說:「大叔,我走了,我還會回來的,回來給你們送錢——我定會把你們損失的錢,包括六塊銀元、你們賣莊稼的錢、石柱賣血的錢,一分不少送回來。我說話也算數,不信你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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