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卷 第072章 文 / 黃曉陽
第072章
追悼會結束,唐小舟將趙德良送回了家,然後返回駐京辦。省裡其他領導在北京並沒有家,也不方便搞自由主義,大家一起住在駐京辦。儘管在駐京辦開了房間,來不來住,又是另一回事,追悼會一散,各自活動去了,唐小舟獨自一人進了房間。趁著這個機會,他給鄺京萍打電話。通了,卻沒有接。唐小舟想,過一會兒,她可能會打過來。等了幾十分鐘,電話一次又一次響起,都不是鄺京萍。他於是想,或許,是該和她分手的時候了。
第二天早晨,吉戎菲到了,唐小舟和雷主任一起去車站接她。
吉戎菲是獨自一人來的,既沒有帶秘書,也沒有帶其他人。唐小舟還有些擔心,怕這些高級領導出行,做慣了的派頭,前呼後擁,趙德良知道後心裡會不爽。趙德良是一個低調的人,他曾經對唐小舟說過,有些領導人,無論走到哪裡,都喜歡聲勢浩大,其實這是一種裝腔作勢,是一種內虛。至於是怎樣的內虛,趙德良沒有說明。
唐小舟暗自總結了一下,得出幾點,主要是三怕:怕孤獨,身邊沒有一幫人圍著,便以為被這個權力場拋棄了;怕見民,當然不怕見官,見了大官,你正可以討好巴結,見了小官,人家會討好巴結你。可平民百姓就不一樣了,只要他不違法,你拿他沒轍,或者找你上訪告狀,或者求你解決問題,或者把地方官的劣跡露給你看。不要以為地方官做表面功夫真能瞞得住領導,其實領導也是眼不見心不煩,下面官員的劣跡,也是上面官員的污點,他們自然不願看到。沒有看到,終究有一天紙包不住火的時候,只是失察之責。看了卻不過問,終有一天出現麻煩,那就是領導責任。怕人言,所有官員都前呼後擁,你身邊沒有人,別人就說你身邊沒有群眾,更甚至說你已經被官場邊緣化。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很多的怕。
將吉戎菲接到駐京辦,和省裡參加游傑同志追悼會的領導一起吃早餐。省委這些領導,除了馬昭武以及趙德良要留下來開組幹工作會議,其他人會在今天陸續返回雍州,唐小舟想,如果今天沒事的話,是不是應該去機場送行?他不喜歡余丹鴻,余丹鴻自然也不喜歡他,畢竟,余丹鴻是他的直接領導,表面工作,還是應該做的。官場之上,誰不是如此?雖然勢如仇敵,水火難容,表面上,還親熱得像幾十年的老情人。沒有這點本事,那是很難在官場混下去的。至於羅先暉,平常的交往不算太多,表面上還算過得去。平常接觸較多的常委,是馬昭武和夏春和。馬昭武和趙德良走得近,自然對唐小舟另眼相看。不過,馬昭武要留下來開會,自己還有時間替他服務。夏春和需要回去,他是繼續留下來當紀委書記,還是去人大政協,說法很多,似乎還沒有一個定論。不管結局如何,在未來的江南官場,總還有一席之地。該在他身上做的工作,是一定要做的。
此外還有兩個常委,彭清源和丁應平。彭清源初到雍州,千頭萬緒,昨天他是乘飛機來的,當晚就已經回去。丁應平在北京還有一些活動,暫時不回雍州。
正猶豫要不要去機場時,手機響了。趙德良問了一下吉戎菲到達的情況,然後說,上午中組部領導接見,主要是談江南省發言稿的修改意見,馬昭武和吉戎菲都過去。
唐小舟將趙德良的話轉告給馬昭武以及吉戎菲,又讓雷主任派兩輛車,再向夏春和、羅先暉、余丹鴻三位常委說了一番客套話,表示自己不能去機場送他們了。大家來到駐京辦門口,兩輛奧迪車早已經等在這裡。唐小舟想,兩輛車,可以同時去趙德良家,但到了之後,趙德良如果不請他們上去坐一坐,顯得不夠禮數。若是請他們上去,又只能坐上片刻,反倒給領導增加了麻煩。他自作主張,由自己帶一輛車去接趙德良,另一輛車載著馬昭武和吉戎菲先去中組部。
趙德良上車後對唐小舟說,你把部長的意見記仔細,晚上,可能要和戎菲同志一起加個班,按照部裡的意見,把稿子改出來。
那個稿子是東漣市弄的,省委組織部以及趙德良都把過關,唐小舟也看過,認為稿子寫得很不錯,完全不像一般公文那樣八股,很感性,也很激情。他不是太明白,中組部會有什麼新的修改意見。如果中組部希望像官場流行的講話稿那樣寫法,就真的苦了唐小舟。
唐小舟還來不及回答,趙德良又問了,公安廳說他們那裡有份巖山礦難的材料,你知道這件事嗎?
唐小舟想了想,說了兩個字:知道。
趙德良問,怎麼沒聽你提起?
唐小舟說,節前我下去的時候,聽說一件事,有一份十二人的死亡名單,這十二個人,早已經火化了,但他們的戶籍還沒有註銷,理論上,他們應該還活著。一個人的生與死,直接記錄是戶籍。我想,這事只有公安部門才查得清,所以叫他們把材料直接送到公安廳去了。
趙德良問,這麼說,真的死了十二人?
唐小舟說,這份死亡名單是真是假,上面的人是死是活,或者是不是在礦難中死的,只有公安廳調查之後,才能確定。
趙德良說,你給泰豐同志打個電話,我過問一下這件事。
唐小舟拿起手機,撥通了楊廳長的電話,說過一句後,將手機交給趙德良。
趙德良的話很簡單,關於那份死亡名單,他建議公安廳立案偵查,人到底是死是活,如果死了,是怎麼死的,一定要查清楚,一個都不能遺漏。說過之後,也不等楊泰豐表態,甚至沒有結束語,將電話交還給唐小舟。唐小舟自然也沒有加上休止符,將電話掛斷。
四個人一起來到中組部,先在休息室等了十幾分鐘,才由秘書領進了副部長辦公室。唐小舟一見,這位副部長他是見過的。去年,趙德良在江南省掀起反黑風暴,讓唐小舟當聯絡員。豈知趙德良剛剛出手,發生了麻煩,有人告趙德良的黑狀,說他借反黑之名,行排除異己之實,北京曾派一個小組下去調查。唐小舟奉命前去接受調查組的問話,當時領頭的,就是這位副部長。只不過,他的秘書好像已經換了人。
副部長和趙德良、馬昭武以及吉戎菲很熟悉,分別與他們握手,待到唐小舟的時候,趙德良介紹說,小舟同志是我的秘書,記者出身,速記很厲害。我把他帶來,是為了把部長的指示一字不漏地記下來。
副部長的記性出奇的好,握著唐小舟的手說,我和小舟同志見過,這個小朋友,反應非常敏銳,很會說話。
唐小舟連忙說,部長您好。
大家坐下來,秘書送上茶,副部長揮著手裡的一沓材料說,德良同志,你們這個組織工作試驗田搞得好哇。部裡幾位領導都傳閱了,大家的看法基本一致,你們這種做法,很可能會成為未來組織工作改革的方向。我們有個初步想法,等這次組幹工作會議之後,把你們這套經驗,送給中央書記處,如果書記處批准了,下一步,試點的力度可能還要加強。我的意思,這個試點工作,就放在江南省。畢竟,這是你們的成果,是你們的心血嘛。
趙德良說,部長,我要糾正你一點。如果說這個東西是成果和心血,那不是我的功勞,我可不敢貪他人之功啊。
副部長說,你是省委書記,主要工作就是人事,不是你的功勞,還能是別人的功勞?
趙德良指了指吉戎菲,說,我不是謙虛,主要功勞是她的,戎菲同志的。我只不過看到他們報上來的材料後,覺得眼前一亮,下去搞了一次調研,給他們當了一回主心骨,在背後推了一把。
吉戎菲抓住機會說,中組部和省委對我們的試點工作,支持力度很大。特別是省委趙書記和馬部長,親自下去調研,親自研究改革方案。馬部長為了這個改革計劃,下去了好幾次,是馬部長親自在抓這件事。
馬昭武也及時地說,首長,我斗膽說句話行不行?
副部長說,昭武同志,你要說什麼?
馬昭武說,我搞組織工作搞了一輩子,接觸過的組織幹部也不少了。戎菲同志呢,據我瞭解,沒有直接抓過組織工作。但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她在組織工作方面的才能和想法,是我所認識的組織幹部中最出色的。這樣的同志,如果不在組織部,實在是我黨組織工作的一大損失。
唐小舟明白了。果如自己所料,趙德良以及馬昭武,都有意讓吉戎菲接替省委組織部長。但是,省委組織部長一職,又不是省委能夠決定的,需要中組部任命,他這是在替吉戎菲斡旋開道。當然,這裡面更深一層意思卻是,他本人是現任省委組織部長,如果吉戎菲接任的話,一定要給他一個安排。這等於變相遊說了。
副部長說,昭武同志,你的意見很好。中組部的情況,你也知道,像我這樣的老傢伙,還在這裡尸位素餐,早就應該讓更年輕的同志進來了。你們兩個省委常委都在這裡,你們如果捨得,我樂見其成呀。我親自去和部長商量,把戎菲同志調過來。怎麼樣,德良同志,你捨得嗎?
趙德良說,部裡看中的人才,我們江南省,自然沒意見。不過,剛才昭武同志已經說了,戎菲同志,畢竟沒有搞過組織工作啊。而且,首長剛才也提到,組織人事工作改革,有可能在江南省試點。如果這個試點工作確定下來,具體抓這項工作的人,大概沒有比戎菲同志更適合的了。部長你是不是讓戎菲同志在下面再鍛煉幾年,為江南省多作點貢獻,也為全國的組織人事改革摸索點經驗出來後,再考慮調到中央?
副部長一陣大笑,指著趙德良說,你這個德良同志呀,捨不得就說捨不得嘛,說這麼一大堆幹嘛?接著,他話鋒一轉,說,不過,你們的意見,對我啟發很大。像戎菲同志這樣的組織工作人才,如果不抓組織工作,實在是我黨組織工作的一大損失。你們放心,這件事,我心裡有數了。
趙德良立即說,我代表江南省委謝謝首長。又對吉戎菲說,戎菲呀,首長在組織人事戰線幹了一輩子,是這方面的權威,你要拜他為師啊。
吉戎菲自然懂得順竿子往上爬,立即說,我想拜師呀。不知首長肯不肯收我這個愚笨的學生。
趙德良說,那這樣好了,今天你弄一桌拜師宴,我們幾個作陪,討你一杯酒喝。
馬昭武也在一旁幫腔,副部長先是推辭一番,但看得出來,並不堅決。吉戎菲作為一介女流,能夠獲得市委書記的職位,應付場面的能力,自然非常之強,恭維人尤其是男人卻又不露痕跡的本事,她是爐火純青。她說了一堆話,簡直讓副部長覺得,如果不收下她這個學生,既是他的損失,也是黨的事業的損失。副部長聽了之後,哈哈一笑,答應了晚上的拜師宴。
這所有一切,只是過場,接下來,副部長開始涉入正題。
正如唐小舟所料,江南省提供的這份材料幾乎無可挑剔,有關修改意見,副部長提了幾點,只不過一些提法而已,無關文章的結構,改起來非常容易。讓唐小舟感觸比較深的,是副部長談到中國官場的一席話。
副部長說,目前中國政治體制存在的最大問題,我並不認為是黨委和政府並立的結構性問題,這個結構,不僅沒有問題,而且十分先進,甚至比國外的議會制都要先進。但另一方面,中國的政治體制,又確實引發了一些問題,最突出的,就是官場**。這麼多年來,黨和國家想了很多辦法,也建立了許多反腐監督機構,可**不僅沒有得到很好遏制,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問題的集中體現,有人認為是中國的政治體制問題,我並不這樣看。我認為,還是現行的黨委政府並立機制下,組織機構和監督機構沒有很好起到應有作用的問題。組織機構是守門員,監督機構是裁判員。現在的問題是,守門員沒有守好門,裁判員沒有好好判。
組織機構有什麼問題?組織機構用人,不是任人惟賢,也不全是任人惟親,甚至不全是任人惟錢或者任人惟別的什麼。可以說,目前的組織部門用人,基本沒有標準,想用誰就用誰,隨意性太強,在用人上指鹿為馬的事,非常普遍。組織部門是什麼?說得好聽點,組織部門是黨和國家事業的守門員,是黨用人的守門員。這個守門員沒有原則沒有標準,想放什麼人進門,就放什麼人進門,想把什麼人關在門外,就把什麼人關在門外。
副部長強調說,我這樣說,並不是說中國官員能力差素質低,恰恰相反,中國人的精華,集中在官場。為什麼?與這個進門有關。正因為中國官場的門沒有統一的標準,或者說,標準隨人而變,要進這個門,難度就非常大,所以,不是有特別本事的人,根本進不來,進來了也留不住。除了足夠的智力外,進這扇門,在某些地方某些人面前,還要足夠的經濟實力。那些花了高成本進門的人,進了這個門之後,自然就要撈回成本,還要為進更高的門準備。所以,有人極其高調地說,我買的是為人民服務的機會。現在民眾最反感的**事件,是買官賣官。買官賣官的事有沒有?有,中紀委已經查明過多起買官賣官案件,這是事實。除了這類明碼實價被查處的案件呢?變相買官賣官有沒有?我把你提拔了,你事後為了感謝我,送我一筆錢,或者送我古玩字畫之類,算不算買官賣官?平常搞感情投資,算不算買官賣官?至少可以算是變相的吧。現在當官,除了需要超人的智力之外,還需要相當的經濟成本,這個經濟成本還不小。我聽到一些說法,一個村長都要一二十萬,一個鄉鎮長三四十萬,一個縣長,窮一點的縣,百把萬,富一點的縣,沒有兩百萬,想都別想。是不是這樣?有些地方,比這個還高。這就是潛規則。
副部長顯得很激動,說著說著,貌似有點跑題了。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這點,話鋒一轉,說,我說這些,目的只有一個,組織人事工作改革,改好了,利國利民。你們現在所進行的探索,是不是就成功了?那也難說。但就目前來看,這套方案是最先進的最科學的,最符合民主法制精神的,也是操作性最強的。這些年來,黨和國家,在人事制度改革方面,做了很多工作,也嘗試了很多方法。現在比較通行的是考試任用制,事實證明,這套方法並不是什麼改革,只是拾人牙慧,只是從春秋戰國時期的人事制度,過渡到了魏晉以及唐朝,只是另一種科舉。考試方法有沒有作用?有,但遠不夠全面,注重了智商的考核,卻忽視了情商的考核,尤其是無法對個人品行品德進行考核。你們這個方案,恰恰在情商以及個人品行品德考核方面,提出了新思路,想出了更為嚴謹科學的新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