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轉貼的原著評論文章] 文 / 醒獅沖天吼
當代武俠小說之王還珠樓主
楔子
日前,接還珠樓主三女李觀賢來信,談及北京學術界幾位前輩,擬成立「還珠樓主研究會」,並計劃在年內召開國際研討會。現研究會的籌備會已經組成,邀請作者參加研究會的工作……
接信,怦然心動:故人有後,故人有知音,多年夙願,即將實現,忽然又憶及一段往事:
前年秋,作者曾赴安徽,作潛山天柱山游。潛山乃新聞界前輩、名作家張恨水故鄉,於縣領導人歡迎席上,「張恨水研究會」負責人與作者暢談張氏生平及著作,曾曰:「張先生一生著作千餘萬字,可謂中國第一多產作家。」作者當時即答曰:「非也!」此人愕然,作者乃徐徐講出一個名字:「中國第一多產作家,也可能是世界第一多產作家,乃還珠樓主。世界最長的小說,即其傑作《蜀山劍俠傳》,有五百萬字。」此人一聽,點頭不語。
當代文人,作者最崇拜者有三:第一,魯迅;第二,還珠樓主;第三,張恨水。還珠樓主乃作者忘年之交,一見面即相見恨晚,赤誠相待。之後,幾無話不談。一九六一年,他病逝北京。噩耗傳來,經旬不悅,食不甘味,寢不安常。嘗思:如此大好人,大作家,豈可令其人失傳,其作失傳。他日我若有機會,定將其揚名於身後。然而彈指一揮,二十餘年過去,卻一字未寫。近幾年來,武俠小說復暢行於世,其中雖不乏佳作,較之《蜀山劍俠傳》、《青城十九俠》、《雲海爭奇記》等等則遠遜一籌。於是舊念復時縈腦際。
稱快之餘,即飛北京。觀賢姐弟不僅有問必答,且將家中珍貴的圖片資料,還珠樓主手跡,傾囊任揀,並將唯一的一部《蜀山劍俠傳》交付作者,委託全權處理。觀賢笑謂:「不是鑒於您與老爺子的特殊交情,這些東西我是決不會拿出來的。」
至此,作者如獲至寶,不待天明,漏夜趕寫此文。
初識還珠樓主
這是五十年前的一幕。
上海靜安寺路跑馬廳圍欄外面人山人海,爭看場內跑馬情景。間歇,一位小學生回頭一瞥,只見一黃包車伕,正坐在車上看書,覺得奇怪,仔細一看:封面白底紅字——《蜀山劍俠傳》赫然人目。
回家,便到一個借書攤上,租了一本《蜀山劍俠傳》讀了起來,一讀,欲罷不能。手中一有銅板便去租書。短短一兩年間,竟把當時能借到的所有還珠樓主的武俠小說,全部看完。成了標準的「蜀迷」、還珠樓主的崇拜者。——這個小學生,就是區區在下。
一九四六年,記者自渝東返,途經南京。曾往拜謁前輩老先生劉成禹(興中會會員,時任南京政府監察委員),見此老書桌上,便擺著《蜀山劍俠傳》。
一九四八年,記者就學於上海民治新聞專科學校,曾至某同學家作客,其父乃南京政治立法委員、著名學者許寶駒(與其弟寶杯、寶瞭,合稱「杭州許氏三傑」)。親耳聽此老對女兒、女婿說:「街上看到還珠樓主的書,不論什麼,都給我買回來。」其女告:「老爸爸一拿到還珠樓主的書不看完不睡覺。」
正是這種不斷接觸,記者深慕還珠樓主其人,以難以一見為憾。
這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一九五二年的一天,記者偶過天贍舞台,見海報剛剛貼出:尚長春、尚長麟演出新京劇。順目掃到編導署名,不禁大吃一驚——還珠樓主!此人竟也編戲,機會豈可錯過,便匆匆入內,問劇場人員:「還珠樓主今在何處?」此人順手一指,「他就是!」
抬頭一看:一條漢子,大頭大腦,國字臉上濃眉、大眼。蒜鼻、闊口,身穿一套舊中山裝,張開兩條臂膀,兩隻大手撐住欄杆,正站在樓梯上,目注售票窗口:顯然,正全神貫注於售票情況。
三腳並作二步,跨上樓梯,一邊伸出手去,一邊自我介紹:「你好,我是你的忠實讀者。」
他先是一愣,問明我是《解放日報》的工作人員,馬上熱情招呼,領到天蟾舞台三樓他的工作室裡。
其實我和他是素昧平生,大概由於仰慕已久,此時記者卻似老相識一般,一坐定便問:「你怎麼不寫小說,寫起劇本來了?」
儘管他比作者大二十四歲——他王寅,我丙寅,同肖老虎,對於這個令人不大愉快的問題,卻毫不在意,反而有點尷尬:「解放了,怎麼還好寫這種東西?」
「誰說不能寫了,想看你的書的人那麼多,你又有那麼多的書沒寫完。」
聽到這個「幼稚」的回答,他茫然了。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這些都是害人的東西。舊社會為了吃飯,沒有辦法才寫,新社會怎麼還能再寫啊!」
「誰說害人了,我從小愛看武俠小說,看了快二十年了。從書裡我懂得的是除暴安良,鋤強扶弱,濟困撫危;再從此想到舊社會大不平,應該革命,應該擁護『共產』黨,以剷除人間不平等……」
記者這套議論,顯然很對他的勁———來,他可能從來也沒有想到:一個黨報工作人員,竟會這麼公然讚揚武俠小說來著。二來,大概他雖然一再批評自己過去寫武俠小說,害了人民,害了國家,思想深處總對自己十來年心血結晶,未能忘情吧。所以,聽完記者這番話,便也同記者一樣,彷彿舊友重逢,剛才還存在的那點拘謹,一掃而空。
「你家裡還有沒有《雲海爭奇記》?」
這一問更加突兀,他卻回答明顯有點陰沉:「都燒了!一屋子的書,一本也沒剩!」
「啊!太可惜了,燒它做啥?」
接著,記者又大發議論,「評點」起他的作品來了:「《蜀山》當然精采,描繪細膩,想像豐富,開創了武俠小說與神話結合的新紀元;《青城》與《蜀山》異曲同工;《雲海》我最喜歡,人物個個生龍活虎,個性鮮明;《蠻荒俠隱》,寫『蠻荒』風土人情,融入柔腸俠骨,情景並茂,只是有些地方過分細緻變成繁瑣,變成了遊記……」
歡喜在「高明」面前高談闊論、旁若無人,這是記者生平一大缺點,豈知此公不以為恥,反而時時點頭。初次見面,一談便是三小時,直至下面喊吃晚飯,記者才起身告辭。
相交莫逆
這一面,雙方印象都極其深刻。二尚走後,譚元壽、李麗芳進天蟾,不久小王桂卿、小二王桂卿、小三王桂卿兄弟同來,院方都續聘還珠樓主為編導,前後大約一年時間,記者幾乎有空即往;他也有事即招,一談總是幾個小時。其間,記者還為他引見《解放日報》同事、博覽群書的牟春霖同志,同樣也是一見如故。在這段時間裡,他先後編寫了《雪斗》、《白蛇傳》。《岳飛傳》等劇本。要編寫一個本子,總要拉記者去閒扯一番。從這些劇本的創作過程以及東拉西扯裡,記者發現他學識的淵博、才思的敏捷、文筆的流暢,特別是那驚人的記憶力,簡直很難想像。例如為了寫《岳飛傳》,他要記者到《解放日報》資料室借好幾本書,主要是《宋史》、《金史》的有關部分以及其他論著。今天剛剛把書送到他的手上,第二天再去,他已經能成段背誦《高宗本紀》。《岳飛傳》、《秦檜傳》等章節的主要段落。
同這位大作家相聚,自覺得益非淺,借乎時間太短,一年之後,他與譚元壽、李麗芳等人,一起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京劇團,離滬北上。雖然相隔千里,卻時有鴻雁傳書,尤其是在一九五七年「反右」期間,他幾乎每星期必來一信,叮嚀復叮嚀:「講話要小心,千萬要聽黨的話……」這自然是知道記者嘴上向來缺少「崗哨」的緣故。
誰知不到一·年,一九五八年夏天,記者正為大煉鋼鐵而筋疲力盡,突然他女兒觀賢來信:家父不久前中風偏癱,非常想念您
這個消息使記者大吃一驚:此老性情曠達,體魄健壯,何以罹此惡疾?這個念頭始終縈繞腦際。
一九五九年冬,先母病危北京,記者趕往侍奉。第二天,即往西單皮庫胡同二十九號探望。此時他仍臥床不起,但由於老嫂子和子女們護理精心,精神健旺,腦子也非常清楚,一見記者,便緊緊拉住不放,要我坐到他床邊。初時四目相對,竟至瑩瑩欲淚。在談到中風原因時,他說:「有一個人為了追求我女兒,開始好話說盡;我們不答應,他便在雜誌上罵我,說我寫《劇盂》是繼續放毒,要置我於死地。」說罷,以手擊床,咬牙切齒。
老嫂子在旁卻說:「這篇文章是不是他寫的,又說不準,你生那麼大氣,幹嗎?」
他說:「肯定是他,否則不會那麼巧!」
記者一聽,氣往上衝,半晌無言,最後他背了兩句杜詩:「: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隨後便把話岔開。坐了一個多小時,才握手道別。他一再叮囑:「你要再來啊!」
遺憾!短短幾天,上海催歸,臨行匆匆,未能再往探望,此別竟成永訣。今天與觀賢談此往事,她還說:你走了以後,老爺子還嘮叨好幾天:「許寅來了沒有,許寅來了沒有?」
筆名的由來
還珠樓主本姓李,大名善基,那未他為什麼要取「還珠樓主」這個筆名呢?要說清楚這件事,先要從他的出身談起。
李善基是四川長壽縣人,父親元甫兩榜進士,光緒年問曾任蘇州知府,因不善阿談逢迎,又不肯盤剝搜刮,在官場中如坐針氈,不久便棄職還鄉,以開塾授徒餬口,他有三子一女,以善基。
一九一四年,元甫公逝世,家計困難,夫人周氏攜子女跋涉千里來到蘇州。元甫公在蘇州做過知府,門生故舊自是不少,周氏投親靠友,寄居養育巷某家,辛苦度日。
在養育巷裡,左鄰右舍的少男少女都樂於和小善基玩耍,一是他從小學過氣功、武功能「鋤強扶弱」,二是他琴棋書畫無所不能,還善於「擺龍門陣」,那生動的故事,一個接著一個,講都講不完。
就在這些小夥伴中,有一名叫文珠的姑娘,比善基大三歲,面目清秀,身材窈窕,性格溫柔,聰敏過人,還彈得一手好琵琶,稱得上「美而且慧」。一有機會,善基就請文珠姐姐清彈一曲,聽著聽著,常常入迷,尤其是那《瀟湘夜雨》,文珠彈來,似怨似慕,如位如訴,竟能使小善基感動得潸然淚下。
兩人朝夕相處,一張情網,自然結成。
說也奇怪,周夫人對小兩口的交往,從不干涉,她只提醒兒子一件:「莫要因此耽誤學業。」那時善基正在著名的蘇州中學讀書,知道母親的心意,更加發憤攻讀,個個學期都名列前茅。好成績,既安慰了寡母的心,也保護了自己的愛情。
佳偶是天成,月老卻不牽線,善基與文珠,從青梅竹馬到長大**,一直兩情縫緒,由於李家式微,無法「終成眷屬」。
就在二十二歲那年,為了挑起家庭重擔,善基北赴天津謀取生計,臨別依依,信誓旦旦。別後遙致相思,魚雁不絕。如此一兩年後,儘管善基時時引領而望,卻總是「飛雲過盡,歸雁無信」,心中如焚,又無力南下,一探究竟。最後傳來噩耗:「文珠不幸身落平康!」這個晴天霹靂,震得他暈頭轉向,幾至痛不欲生,還好,不久又傳來消息:文珠幸遇良人,被一位姓朱的律師重金贖出,明媒正娶,作了正室。善基於痛心之餘,總算略鬆一口氣。然而舊情難忘,直到二十六歲未與任何女性交友,這在提倡早婚的舊社會,相當罕見。
一九三一年,善基和孫二小姐經詢已訂白頭之約,孫二小姐聽未婚夫敘述過這段往事,而且瞭解:善基這份純潔而深厚的感情,始終埋在心底。當年夏天善基接受天津《天風報》之約,開始撰寫他的**作《蜀山劍俠傳》。起初,正為筆名躊躇不定。此時的李善基已自行改名為李壽民——取長壽縣中一小民之義也。偶然為報刊寫點小文章,往往用「木雞」(自我諷刺有點呆頭呆腦)、「壽七」(因李家三房九兄弟,自己排行第七)這兩個名字。今發表《蜀山劍俠傳》,這兩個筆名均感不妥,奈何?一日正握筆沉吟,未婚妻孫二小姐輕輕走到身後,無限深情地說:「壽民,我知道你心中有一座『樓』,裡面藏著一顆珠子,就用『還珠樓主』做筆名吧!」壽民聽而大震,半晌說不出話來,好久才緊緊攥住未婚妻的手:「經洵,我絕不會辜負你的情意。」
此後,還珠樓主這個筆名伴隨著他久長的寫作生涯。
四十年代,還珠樓主到上海。此時他己飲譽全國,探得朱家住南京西路同益裡十六號,曾登門求見。朱律師彬彬君子,豁達大度,請其與妻子見面,熱情款待。爾後,李夫人及三女觀賢、四子觀鼎相繼來滬,善基又攜之相見,並命觀賢,觀鼎拜文珠為義母,兩姓遂成通家之好。
《蜀山劍俠傳》發表前後
說到還珠樓主寫《蜀山劍俠傳》,人們就會想到他曲折的婚姻,這不平常的婚姻,三十年代初曾轟動天津。
李壽民(此時善基已改為壽民)初到天津,便給一位營造商姓侯名少白的看中,侯與當時天津警備總司令傅作義交厚,便把李推薦給傅,任中文秘書。另有一英文秘書,姓段名茂瀾,是英國留學生,系皖系軍閥首領段祺瑞的侄子。李和段一見如故,義結金蘭。傅作義將軍相當重才,對李青年有為頗為賞識,然而對秘書所作草稿有時不合己意,也難免形之於色。偏偏這個青年人又書生氣十足,自負得厲害,外加生就一副做骨,向來不肯阿諛逢迎,遇到呵責,不僅不肯唯唯諾諾,反而常常據理頂撞,不到一年,雙方都感到彆扭。一次衝突以後,李拂袖而去不算,還寫了一首打油詩罵了頂頭上司一頓。
跨出警備司令部,李壽民又經友人介紹,做過《天風報》的編輯、記者,但都不長久。後來,又進天津郵政局,當了小職員。為了奉養母親,培育弟妹,只好設法兼職家庭教師,貼補家用。經人介紹,為天津豪富孫仲山的二小姐經詢、大少爺經濤教授書法和古文。
李從小精通古文;童年即能書擘案大字,提筆、運筆、用筆、落筆,皆有成竹在胸。教這兩門學問,自然一上來便使學生折服。孫經洵慧眼獨具,對這位老師乍相逢便生好感。李生活拮据,每逢到孫家授課之日,便不用午餐,等用點心,點心一到,食必馨盆。起初二小姐也不在意。幾次觀察之後,知道這位老師事親至孝,竟至枵腹授課,由憐生愛,在生活上愈加關懷備至。李壽民因文珠事,雖當而立之年,尚心如死灰,不作家室之想。初見二小姐,容貌平平,不及文珠遠甚,更未加注意。相處日久,對方的柔情,通過各種渠道頻頻傳來,尤其是她那大家閨秀的氣質、溫柔文雅的風度、忠厚善良的品德、剛毅倔強的性格,更使這位才子覺得難能可貴:既有不似文珠處,也有勝似文珠處。
一覺察到對方的柔情蜜意,一意識到對方的可貴品質,李壽民近乎死灰的愛心便熊熊復燃。當孫經洵二十二歲生日之際,當老師的親筆畫就一幅墨蘭相贈,並附一信以表愛慕之意。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此事很快就傳人孫仲山的耳朵,孫仲山也是四川長壽縣人,原是「引車賣漿」之輩,後離家出川,輾轉來到天津,靠洋人發了財,創辦大中銀行,成了響噹噹的巨商大賈。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愈是暴發戶,愈重門第觀念,愈是出身寒微,愈看不起窮書生:「你李壽民無財無勢,和我孫家門不當戶不對,豈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大老闆先勸說閨女,孫經洵的回答斬釘截鐵:「我要麼不嫁人,要嫁就嫁李壽民!」
大老闆回絕李壽民,得到的回答卻是針鋒相對:「只要二小姐親口說一聲『斷絕關係』,我便遠走高飛,決不再登門。」
第二天,風雪交加,李壽民忐忑不安,但仍是硬著頭皮去上課,果然,李家傭人說:「老爺關照,李先生不必再上課了。」再問:「二小姐呢?」回答只有三個字:「不知道!」
「侯門深如海,蕭郎成路人」了嗎?孫經洵不是文珠,對於封建禮教,她不肯逆來順受,可是那個社會,女孩兒家遭家長禁閉,插翅難飛。情人不能見面,今後如何應付,必須暗通消息。三妹經儀想出了個好主意:自後孫老闆自備汽車後面的牌照成了情人的郵筒,把信用橡皮膏緊貼在牌照背後,一個取一個放,傳遞情書,非止一日。
不過這段好景並不長,不久被司機揭發,孫老闆大發雷霆,一記耳光把女兒打翻在地。
孫經洵受此打擊,哭了一夜,最後想到,這個老封建決不會改變主意,自己再不下決心,可能還會發生更嚴重的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否則自己一輩子的幸福便將葬送。凌晨,她除下首飾,脫掉盛裝,只帶幾件隨身衣服,拿了一塊錢車費,毅然離開家門,踏上了自己選擇的道路——先投奔天津婦女會,請求支持自己的婚姻自主權。婦女會倒也能主持正義,把她收留了下來。
李壽民得到這個消息,立即趕到婦女會相見,想到富豪千金,甘冒天下之大不匙,離家出走,這份深情,自己即便肝腦塗地,也難以報答,不由執手唏噓……
孫家二小姐出走,很快成為天津頭號社會新聞。孫老闆這一氣非同小可,接連幾天暴跳如雷,左思右想,總認為自己手裡有的是錢,有錢能使「官」推磨。很快,一筆重金送進天津英租界工部局,洋人得錢賣法,立刻把李壽民投入監獄,消息傳出,輿論大嘩。李的好友段茂瀾得知,便從中斡旋,他是段祺瑞侄子,傅作義的英文秘書,又是英國留學生,英人也不敢得罪,何況又拿不出任何抓人的理由,只得將李壽民釋放。
孫老闆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向天津地方法院控訴李壽民「拐帶良家婦女」,再次把李投入監獄。既然告到法院,必需開庭審判。一九三○年十一月的一天,天津地方法院審理此案,孫老闆考慮到自己身份,命長子經濤代理出庭。法官坐定,原告、被告到得庭上,先是原告控訴,被告還未答辯,忽然旁聽席上傳來一聲高喊:「請等一等!」
是誰?全場騷動,往發言人看去,認識的人,一齊驚叫:「孫家二小姐!」
在眾目睽睽之下,孫經洵理直氣壯,毫不畏縮,用一口四川話質問:「我今年已二十四歲,婚姻完全可以自主。我與李壽民情投意合,自願結合,家長無故反對,我自己決定出走,怎麼能說『拐帶』?」
這番話,今天聽來不算稀奇,在那個時候,特別是在嚇人勢勢的法庭上,又出自一個富家小姐之口,不少人聽了,不由得鼓起掌來。孫經濤本來就不同情父親,聽姐姐這麼一說,自覺無理,低頭不語。法官看看聽聽,已知就裡,倒也按律而斷:李壽民無罪,孫經洵婚姻有自主權,旁人不得干涉!
官司大獲全勝,這對有情人卻並不立即成婚,原因是李壽民對孫經洵為自己冒險犯難的那份深情厚誼,難以為報,決定多攢些錢大辦婚事,借此也向孫大老闆示威。錢向哪裡攢呢?恰巧此時,《天風報》本來連載的一篇小說,作者中途輟筆,總編輯深知李壽民才氣,要他立即寫作一部頂上,稿酬從豐。來得正好,從此就有《蜀山劍俠傳》之作。不寫則已,一寫便似長江大河,滔滔不絕。兩年下來,錢已積攢不少。一九三二年李壽民與孫經洵正式結婚。在此以前,他倆已共同生活,白天同桌用飯,晚上同榻安眠——然而分頭靠背,不及於亂。結婚前,專請婦科醫生驗明**,然後登報聲明,再行結婚。結婚典禮由段茂瀾主持,為新娘拉紗者是袁世凱的孫女桂姐,後來成為孫的義女。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雲,則送來了全套傢俱。婚禮熱熱鬧鬧,結婚堂堂正正,孫老闆雖然生氣,倒也奈何不得。
李壽民對於段茂瀾這位把兄,感激不盡,長子出世,特為之取名「懷海」,以示懷念。後來子女眾多,不能老是「懷」個不停,就乾脆用茂瀾字「觀海」的「觀」字來排行——觀承、觀芳、觀賢、觀鼎、觀淑、觀洪、觀政等。對於岳父怨毒恨深,先寫《輪蹄》勾勒其老封建面貌,原稿寫成,給諸小舅、小姨傳閱,無不捧腹。後寫《蜀山劍俠傳》更況以最兇惡的妖怪綠袍老祖。筆伐可謂凌厲。其實兩人婚後,隨著《蜀山劍俠傳》等問世,還珠樓主聲譽日隆,孫仲山也早有悔意,經幾次疏通,女兒雖然動心,女婿卻不肯通融。一直到一九四六年夏,在結婚十五年後翁婿於上海見面,但以後仍很少往來。
(錄自《上海灘》1988年第10期)
天下第一奇書
在我的心目中,天下第一奇書是還珠樓主所著的武俠神怪小說《蜀山劍俠傳》。此說一提出來,反應不外兩種:對《蜀山》入迷的,一定首肯,而未曾看過《蜀山》的,一定搖頭。未看過《蜀山》而搖頭,並不奇怪,因為未曾看過,自然不足以明白此書之奇。
《蜀山劍俠傳》是哪一年開始寫的,不甚確知,多半是在抗戰以前就開始出版第一集了,陸陸續續,至少寫到一九四八年,共出了五十五集,並沒有寫完,又有五集續集,和一些「姐妹作」,如《長眉真人專集》、《峨眉七矮》、《武當七女》、《青城十九俠》等等,但是都可以目之為《蜀山劍俠傳》同一系統的作品。
《蜀山劍俠傳》之奇,是奇在全書充滿豐富的幻想力,古今中外,未曾有過任何一部小說,是充滿了如此奇妙不可思議的幻想力的。就武俠小說的本身而論,還珠樓主的作品,結構嚴謹,文筆流利,及不上金庸;性格激盪,感情現代,又比不上古龍;但是論想像力之豐富,則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還珠認了第二,無人敢認第一者也。
香港的武俠小說愛好者,對《蜀山劍俠傳》都很陌生,但港台的武俠小說作者,對之卻絕不陌生,翻開近二十年來的所謂「新派武俠小說」中的任何一部來看看,其中都可以找到還珠樓主作品的影子。這並不是說每一個作者都在抄襲還珠樓主的作品,而只說明了一種情形:在一代宗師的光芒籠罩之下,很難能擺脫他的影響,只有自身也具有同樣功力的人,才能例外。
再就武俠小說本身而論,《蜀山》也不是還珠全部作品中的精品,《蜀山》大氣磅礡,上天入地,包羅萬象,而精品卻是還珠樓主的一部《雲海爭奇記》,共出了七集,也是沒有寫完。
香港武俠小說愛好者對《蜀山劍俠傳》陌生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這部書在香港的版本,排校工作,實在太差,錯字之多,幾乎已到了不是以前看過原版本的人能看得懂的地步。早在十幾年之前,就曾登報,想徵求一套上海正氣書局出版的原版本,可是沒有結果,現在只怕更難了。也曾在十餘年前,就曾發過願,要替《蜀山劍俠傳》下一番整理功夫,加新式標點,刪去五十五集書中一些扯開去的枝節,重新出版,敢言其銷路一定在現在出版的武俠小說之上,可是一則一直忙得不可開交,二則本地出版商對之信心不大,是以也未曾實現。
《蜀山劍俠傳》一書之所以不可及,是因為作者在這部書中,建立了一個「思想體系」(姑妄稱之),有一定的規律和步驟,指出一個「人」到「仙」、「超人」的途徑,成為一種修仙的法規。
《蜀山》全書,講的是「修道人」如何努力,去修成正果的事。在還珠的筆下,修道的途徑和最後目的,可以有如下兩種:
甲:金仙(天仙)——長居天上,無災無劫,逍遙自在,與天地同壽。
乙:地仙(散仙)——每隔若干年,會有劫運一次,稱為「天劫」。度得過,還要再等下一次天劫;度不過,或形神俱滅(什麼都完了),或**毀滅,元神(靈魂)再去重生,以修下世。
散仙之所以不能修到天仙,原因有很多:或因為性子剛愎,或因為**所纏,或因為有了過失,種種不一。在修煉過程之中,戰戰兢兢,不可有一點疏忽,更不可有一點惡行。
這本來是佛道思想的演變,但演化在小說之中,而且如此之透徹,則只有《蜀山》書中才有。
自然,還珠樓主的豐富想像力,不是憑空而來的,大都是從中國的古籍之中得到的靈感,是作者博覽群書的結果。例如《西遊記》中,重一萬三千五百斤的「如意金箍棒」,本來是大禹治水時用來量江河深淺的一個「定子」,在還珠的筆下,大禹治水時的物件,全成了威力無匹的法寶,而其中的一隻「禹鼎」,更將大地萬物、山川精怪全鑄在其中,連天地間的音律也全在其內。大禹治水時用的物件,會變成「寶物」,自然是受到《西遊記》的影響而來的了。
在還珠筆下種種怪物妖精,有的也在《山海經》中可以找到影子,但有的實在是匪夷所思。例如盤踞南極大光明境的一個怪物「萬載寒蛇」,就根本不知是什麼東西,這怪物有九個身子,六個頭,又會幻化為絕色美女。結果,怪物煉成的絕色美女的「元神」,被一個人的妻子取走,這個「女人」本來是一隻大蜘蛛,就藏在她丈夫的胸前。這只不過是還珠作品中幾百則小故事中的一則,一斑可窺全豹,也可見此書如何之奇了。
近來,還珠的作品好像又熱門起來了,一本電視雜誌,在重刊他的《柳湖俠隱》(還珠作品中未及水準的作品),邵氏公司又準備以大量特技配合,籌拍《蜀山劍俠傳》,所以才想起這部天下第一奇書來,而且,又再發願,一有空閒,就要動手,將之整理一番,好讓武俠小說愛好者知道,有此一部可以令人廢寢忘食的奇妙小說在。
(錄自香港《武俠春秋》月刊創刊號)
蜀山·還珠·奇
葉洪生震盪
最近,葉洪生師兄在《民生報》連載十多天,論還珠樓主李壽民的傑作《蜀山劍俠傳》,一時議論紛紛,讀者群向《民生報》追問此書經過及下落等等。
這裡可以代《民生報》主編回答一些好奇的讀者兒個小問題,不是為瞭解惑,只因省了葉師兄一些口舌勞煩吧。
還珠樓主的珠光
還珠樓主叫李壽民,大概現在還健在的話,也是一個古稀之翁了。《蜀山劍俠傳》是他的成名傑作,似乎最初出版是在抗戰以前,但成名卻在戰後。作者依一本小書來說,他是一個退伍軍人,平生好游名山大川,對中國各地風土人情觀察入微。他的小說雖然怪力亂奇,兼而有之,但對家庭、愛慾、男女以至愛恨皆有入木三分的刻劃,實開武俠小說新境界,跟當時各名家有上下床之別。所以當時對他小說的贊語有云:「內容雖神怪至於不可思議,而加以咀嚼,無不合於古今哲理、中外人情,絕非信口開河,胡言亂語者可比。所有盈虛消長之理,邪正生剋之勢,風雪雷電之變,情愛『淫』欲之別,山水花草之美,生死病老之苦等等,均有極切實之發揮。」可見虛譽之一斑。
當然,在中國文學傳統中,它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自然備受正人君子之攻擊,更何況在當時風靡太極,有些年輕讀者竟視假為真,以為可以不練而武,不修而仙,或急於功成,或倦於世態,於是棄家出走,上峨眉山求仙學道,惹出社會問題,倒是書中滿紙「沒有不孝的神仙」、「沒有不忠不義的道士」這類舊道德舊傳統的作者還珠樓主所想不到的吧。
生在今日八十年代(《蜀山》出版已有半世紀五十年了吧),當然不再信仰這一套了。再說,這類神仙世界,跟我們見慣的科幻宇宙何別?唯一最大不同就在:科幻宇宙信仰一個立體的(或四度空間)宇宙,人可以跟同時間到達遠的天一方去,但沒有上下、古今之別。神仙世界卻如還珠所宣稱,這是一個「平坦大地」(flatearih)的古人看法;因而上有天堂,下有地獄等等,這些信仰自然是老掉了牙,當是老祖宗的夢魔夢吃好了,犯不著走火入魔。
還珠的著作
還珠樓主的著作不少,大致可分三類。其一是言情小說,這是古典式舊章回言情。鄙入幾十年前曾一過目,當時未識情滋味,失望而罷看,現已毫無印象,不知讀者中亦有人記得此一公案?
後來他改寫正派武俠小說,例如河洛所翻印的《俠女》、《雲海爭奇記》都是。其實這一種「武俠」打鬥內容極為稀少,反之,卻多是北方中國某些地區人情的描寫,尤其是對一些土豪劣霸欺負窮人的情形,比起一些八股式新派救世小說,卻似乎更近寫實主義,可惜文學家不會顧到這一面。(《雲海爭奇記》另有合成書局的翻印本,此外又有倪匡師兄的改寫本,遠景出版。)
還珠最有名的是劍俠小說,他以《蜀山劍俠》為主,前前後後寫了十多套的劍俠小說,轟動一時,類別約如下:
《蜀山劍俠傳》家譜——
前傳:《北海屠龍記》、《長眉真人專集》。《柳湖俠隱》。
正傳:《蜀山劍俠傳》、《青城十九俠》。
別傳:《武當異人傳》、《峨眉七矮》、《黑摩勒》、《黑螞蟻》、《黑森林》。
後傳:《蜀山劍俠新傳》、《青門十四俠》、《大俠狄龍子》、《皋蘭異人傳》、《兵書峽》、《邊塞英雄譜》、《冷魂峪》、《女俠夜明珠》。
可能還有遺漏,手頭無書,記憶中已頗模糊,故事內容,線索似如上述。
時代背景是在清初康熙、雍正年間,峨眉派劍俠替天行道的故事。正傳就說這期間劍俠縱橫的事情。
前傳所述乃峨眉派大盛、開府峨眉金頂以前的事,也是說他們的師長得道升仙的經過。
別傳是同時代的奇聞。當時主要的正派劍仙峨眉派以外,還有武當派及青城派。其中,《峨眉七矮》應算是蜀山劍俠傳內中的一部分,大概當時因版權糾紛,未有在上海正氣書店出版,故另起爐灶而已。
後傳是指上一代大盛期劍仙飛昇;天下已頗太平,世間也無多劍仙的事,故事較以前大力清淡。如《大俠狄龍子》,實際上描寫男女愛情更多,神仙傳奇只是其中過場的一部分而已。此類書皆未寫完,有些一本,有些三四本,最多十一二本而已。
《蜀山》與《青城》
還珠樓主的傑作是《蜀山劍俠傳》和《青城十九俠》,都沒有寫完。《青城十九俠》共寫了二十五本,因為寫法背景都是南方廣西貴州一帶,頗多奇聞野跡,其實真是蠻荒獵奇記,比劍俠小說更為恰當。除了許多地方略嫌過於神奇怪誕,如妄用《山海經》內神話傳說的野獸等,倒可以助長見聞,啟發人之想像力。從另一角度來看,《青城十九俠》乃還珠樓主變調之作,因為正面飛劍鬥法已為《蜀山劍俠傳》所寫盡,只好另啟山林,再辟天地了。但一如還珠樓主其他著作,有時犯之冗長,常常一個故事說之不停,再回頭已是萬年身!讀者等待他「說起前情」,竟屬於幾本書後事了。《青城十九俠》更多這種毛病,所以一直比不上《蜀山劍俠傳》的吸引人。可能亦是讀者喜歡看鬥劍比法術故事多於蠻荒探險,或邊遠民族生活史之類的事。這一點值得小說社會學史的研究者注意。
還珠樓主一生精力所在,全放在《蜀山劍俠傳》。此書寫了五十五本,正傳五十集,後傳五集。依作者在每本書未的預告(今版將這些說明文刪去,至為不便),後傳理應在十集結束。情節似乎是每四百九十年的道家重劫到臨、正邪雙方都命定受此劫難,可能聯合在一起,共禦天劫,於是三次峨眉鬥劍(這當然是金庸的二次華山論劍所本),解決了上一代的大問題,或勝劫升仙,或大劫難逃,形神皆滅,以後從蟲蟻再入輪迴(還珠樓主信仰眾生有高低,都是行善非惡,可以慢慢從低層做起)。以後是這一代弟子當道,各人離開峨眉山,自創新大地,開府各地。
當然,我們也不太明白,升仙有什麼好處,大概除了「不死」以外,一切跟修道無涉;比凡人好一點就是壽長一點,免去一些疾病、老去無能等等塵世痛苦。但另外也有一些仙家之苦,例如苦修和寂寞等。也就是說把一種快樂(如長生和自在逍遙)代替另一種快樂(如口腹之慾或情愛家庭),或是把一一種痛苦(如孤獨或長期自我關禁)代替另一種痛苦(如生老病死),這樣看來,成仙或做好人其實並無分別,只是如「教書」相對於「開店」。「做零工」,接觸範圍不同而已。我們最好的方法是隨緣而定,能升仙則修道也好,做人則做一個完善愛人人愛的也一樣,不必太執著強求,反而不美。
還珠樓主在台灣
相信還珠樓主的故事小說很早便來了台灣,苦無證據;除了舊書攤偶有一二本原本《蜀山劍俠傳》出現,可以證明外。但以台灣那類愛好神怪故事的民間傳統,則通俗小說要來便來了。
由於翻印容易,《蜀山劍俠傳》與《青城十九俠》的大量偷印,也是平常之事。例如以毛聊生名出版的《金羅漢》,便是早期偷印一證明。這類小書很多,用的名稱也極怪異平凡。
目前流行在通俗小說界的有二套:一是倪匡增刪改寫的《紫青雙劍錄》(遠景出版),一是柳殘陽掛名校閱的《金頂披神志》。倪師兄大量刪減,只剩下五本,約一百五十萬字。反之,柳師兄幾乎全依原文,只改正錯字。(還珠樓主之書香港大概都有翻印,但字小錯誤極多,看來極吃力,台灣版大都由香港轉來,不能不改。)
下面略談幾種版本:
1香港長興書店的全集,共六十本。本書每集皆依還珠原書重排,故本數跟原書完全一樣。但五十六集以後五集乃偽作。偽作似乎也有幾次,第一次奇差,後來一次(今版),許多模仿頗有還珠神韻,但因想像力不夠,處處看到跟原文有衝突之地方。
2合成書店版,一共七套,共二十一大本字體有大五號字,看來容易,惟一不好處是修改原來《蜀山劍俠》之本數(愚意以為不妨二本或三本合一冊,比較好)。最後二冊也是偽作,可能是從香港偽作抄來。原本似到今本第二十冊,即《大江千濤記》續集第二冊中四一八頁,即第二十章完即完。似乎原文仍有一次預告按語。以後一冊半都是續偽的。最大的破綻是作者忘記了還珠樓主另寫了一本《峨眉七矮》三小冊之書。這三小冊約當原書第三十六本至三十九本之間,今本《嘉陵風雲錄》續集第三冊第三十四章一開始即簡述這三小冊故事。但在這裡還珠樓主分明強調石仙王的孫子石慧。石完二小孩的下場。石慧後來拜在凌雲風門下為徒。石完則因長於地遁法,故收在南海雙童甄兌、甄民門下。這些情節其實後來也有重提,惜續作者太馬虎。
《峨眉七矮》故事並不獨立,應是《蜀山劍俠傳》一部分,所以翻印書應找地方將之加入。這一點在合成書店版或倪匡師兄改寫中皆忽略,頗為遺憾。其他改寫中的草率,當另文再述。
3倪匡師兄的《紫青雙劍錄》前四本是還珠原書的評注改訂版,確花費了不少心力。當然,刪改極多,其中不如人意的想來也不少,例如紫雲宮一段大刪特刪,有些可惜。有興趣讀者不妨對照二種版本,以見倪匡師兄之苦心。
第五本是倪師兄的續作,當然比長興書店未名人的續集高明大多。主要情節有二大部分。一是天靈子等人的四九重劫,但這一段似有點草率,因四九重劫乃書中唯一懲罰神仙的關鍵,一定要大寫特寫的。其他是倪師兄的功力所在,利用屍毗老人的宏願,使老怪兒南公以身殉道,把生命偉大化。倪師兄此作合還珠樓主私意否?至有興趣。我這裡且妄議一下,以作此文之結。
其一,倪師兄之文,太重於表現,而且汲汲於偉大化,不及還珠樓主時有神來之筆,妙趣橫生,使人如遊山水,其中多的是自尋樂趣,不為人知者。這可能亦是續作處處受制,反不及原作隨意揮灑,不求工而自工之地方,當然,倪師兄的困難處可以想像,也許誰都不能寫好續作的,十分遺憾。
其二,是以身殉道的大問題。究竟有無這類事呢?即是說,如果是這樣,神仙中人才多麻煩,在人類貪生怕死、喜逸惡勞的地方大多,這自然是凡人一無成就,而仙人有升仙條件的理由了。從這點看來,仙人實不可為,不易為,也不能為。寄語年輕的朋友「循序漸進」才是正途,武俠小說不過是公餘休閒活動之一罷了。
(錄自1982年:月30日台灣《民生報》副刊)
論《蜀山》後傳之真偽
洪生道兄惠鑒:
來示下問《蜀山》後傳六至八集真偽事。兄實此方面之專家,遠勝於弟,此以能問於不能也。弟不學,實不足以當明問。惟真理經多方討論而愈明,因敢貢愚見,以就正於有道,希能匡其謬誤也。(按:後傳九、十集文字極劣,肯定是偽作,故不予論列)
弟當年初讀後傳六至十集,亦與吾兄之見相同,以為乃還珠所作。然歷年暇時偶再加檢討,則終覺此乃熟讀還珠者所為,非真出還珠手筆也。弟所持之理由厥為:數月前側聞李觀承兄謂其父撰著小說,敘述文字寫作速度甚高;每本書籍書稿完成後,始細心撰作每回回目,故其回目文、義俱佳雲。衡諸還珠所作諸書,盡可信也。故鑒定真偽,先就此重大項目比較,想較可信。
以此而言,則後傳第六至八集回目,除六集一回「誅群凶巧消浩劫,圖宿願喜獲藏珍」,最類李氏風格外,其他大率詞意淺薄,不特不類還珠,甚且詞不達意,對仗平厭,亦多可議者,可見仿作者工力與李氏相去頗遠也。其中六集五回「我必從君斜日荒山悲獨影」,及六回「冰魄吐奇輝十里香光明彩焰,彌大降靈雨千山飛瀑亂虹流」則居然還珠風格。然《蜀山》三十九集三回有:「冰魄吐寒輝霞影千重光似焰」,後傳三集四回有:「靈桂吐奇馨十里香光明彩焰」。下為「仙禽誅老魅千山雷雨亂虹流」。《蜀山》四十二集四回有:「我必從君相期再世斜日荒山悲獨活」等語。還珠諸書,回目雷同相近者絕罕,(所見惟《柳湖俠隱》中回目有雷同,然當為疏忽咎誤。)則後傳六集回目顯為仿作;以其熟讀還珠諸書,不自覺(或有意)採用還珠原文,堆砌集句而成也。至七、八兩集回目,衡諸還珠,頗有仙凡之別,其為仿作更無疑義。此一也。
其次就書中文字觀之;初睹誠如吾兄來示,謂其宛然還珠所作。然細察則還珠文字極秀雅,鋪排之文字,連篇累牘以出之;此則大類綜括全文,濃縮摘錄,僅存事實梗概。盡仿作者工力有限,僅能依本盡符,尚未至隨心所欲不逾矩之境地。(又描寫風景文字亦不類還珠他作,以其無靈氣故)此二也。
再者,寫作體例與還珠慣例不甚類也。此可就下列三事見之:還珠他作,在敘述正文中別出旁支言及他人事跡者,例於該人第一次出場時帶人,青娥出場即倒敘其生平是也。於神蛛早見於《峨眉七矮》及《蜀山》正傳,而竟於後傳七集始敘述之,大悸還珠慣例,此可疑者也。而敘述青娥法寶性質威力,亦與還珠精神思想有鑿銳不入之處,亦其可疑者。此三也。
惟其情節內容,頗具還珠風格。是否仿作者曾見還珠《蜀山》未刊原稿,故就其記憶重述,致回目、文字不甚相類?如此則雖非還珠親筆,亦有閱讀之價值。此假說亦曾為弟所認可,然細思之後,亦以為不然。
盡還珠著作雖多,盡力力之者,在作者心中僅《青城》、《蜀山》二書,其他則率爾為之,以謀取衣食之資而已。故他書可月寫數冊,而《青城》、《蜀山》則非有精妙之構思出奇之情節,不撰寫也;即稿成之後,亦必多方推敲、修改,滿意而後推出刊印。此所以兩書最早寫作,歷二十年;而《蜀山》僅得五十五冊,《青城》僅得二十五冊。(《青城》之所以僅得二十五冊者,以作者視此為傳世之作,以此與《蜀山》相抗者也。)故凡見於《蜀山》之構思情節,必極力避免,或於同中求異,以見其不同。正因如此,寫作《青城》倍難於《蜀山》,以僅能就《蜀山》所未寫者發揮,而作者苦矣。此《青城》二十五集早已完成而未能賡續者,亦其書沉悶之故,蓋精彩者俱見《蜀山》一書矣。
故《蜀山》除一、二、三集不甚經意外,其他皆全力為之。第十九集後除蕭玉、瑤仙情事近於辭費外(此段在作者殆亦有深意存乎其中。蓋時當世亂,軍閥橫行,繼之以日匪侵華,生靈塗炭;鹹思避難之所,而陶淵明《桃花源記》之思想乃油然而生——陳寅烙有專文論此事。故《蜀山》之安樂島、《柳湖俠隱》之柳湖、《大漠英雄》之鐵堡,乃至李寧,周淳之歸隱峨眉山,呂偉、張鴻之歸隱莽蒼山,皆此桃源避禍之思想為之主也。抑亦讀者友朋或有以還珠書中無愛情故事為言,作者故作此以塞責乎?然作者本不擅描寫兒女之情,故作者亦不滿意:否則蕭逸,歐陽霜已成高手,而蕭玉、瑤仙已成峨眉高弟矣。)皆極緊湊;以致精彩迭陳,令人目不暇給。
「峨眉開府」以後,作者更承紀事本末之體,以事為主;除方瑛、元皓外,甚少再旁述他人他事。以無暇為之,亦以有損其緊湊也。故以他書為例,則此書《蜀山後傳》新出現之人物應逐一追敘方合慣例;而不知還珠於此書乃提升策勵自己之作,正以反己慣例為創新之所在也。故不追敘申屠宏往事,不追撰呂憬、花無邪、阮征、魔女明珠情事。乃至干神蛛夫婦,早於《峨眉七矮》、《蜀山》本書出現,而一反慣例,不加補述也。仿者僅知照本畫符,依還珠慣例為之(如追敘青娥。李遠。干神蛛夫婦情事),正見其偽也。
如上說成立,則知作者撰寫《蜀山》態度極為矜慎。試憶全書鬥法場面至多,而描寫內容,類皆異中見同、同中有異,乃至奇想層出不窮;而在此神奇事實中,隱寓佛釋、易老之微旨。使人初讀驚其神奇,細思乃藉此而於宇宙人生之哲理,深有領會。此《蜀山》之所以百讀而不厭也。試觀後傳六至八集,有此筆力、氣魄、境界否?弟但見其文字板滯,思想塵下,陳陳相因。凡所敷陳,無一非以前情事之「翻版」;甚至僅許其節要有方,與原段情節比較,不特不見其進步,轉多不逮。豈作者江郎才盡乎?吾等初睹以為真還珠所作者在此,而其偽仿者亦在此也。
至若後傳六集之重述陳巖、易靜事,七集第一回之重述花無邪事,第二回重述申屠宏、阮征交往海外神仙,連及錢萊之父錢康事,凌雲鳳誤殺雷起龍、女仙尋仇化解事等等,均屬可疑。試觀還珠他作,有如是者乎?此仿作者技窮,不得不乞靈於還珠前文以填塞字數也。
至敘述青娥仙子、龔風兩事文字,老讀者八成以為出自還珠手筆。如非其文字偶露今人白話文語氣,而為還珠所不用、所鄙用者,則幾可亂真矣。
故綜而言之,後傳六至十集,偽作也。唯此偽作,成書亦頗早,最遲於民國四十五年前,弟旅港曾見之。當時該書名《峨眉劍俠傳》,六十集。則偽作者或於四十至四十四年間所作。毛聊生那?張夢還欽?無名氏乎?則有待查證矣。
弟漢立謹白於一九八四年二月甘日
(錄自《近代中國武俠小說名著大系》第一冊,
1984年12月台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