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燕京浮夢 第六十六章 裱糊匠與何大錘 文 / 世紀紅爵
第六十六章裱糊匠與何大錘
天津直隸總督府。
說起這直隸總督府,可有些來歷。想當初,這直隸總督府是設在保定府。後來,天津衛開了商埠,又是屯兵衛所,這直隸總督一年倒有大半時間待在這天津。
到了李鴻章這兒,又是辦洋務,又是練海軍,乾脆,老李一不做二不休將這總督府搬到了天津。
總督衙門門口,標桿兒一樣站著背槍跨刀的淮軍總督衛隊。張佩綸讓何紹明稍後,自個兒先進了去。稍帶片刻,就聽裡面一個傳一個地喊道:「升炮,總督大人二門出迎!」
砰砰砰一陣炮聲,早有衛隊小吏引著何紹明便往裡走。行不多遠,便在二門處看見一群官員幕僚等候在此。當先一人,略微富態,鬚髮皆白,身穿著一品文官仙鶴補服,頭戴雙眼花翎紅頂子,瞇著眼打量著何紹明,雙眼掩不住一縷精光。
這人,正是直隸總督,協辦大學士李鴻章。要說,這李鴻章可是超品的中堂,何紹明雖說領著欽差,但人家完全可以待在衙門裡候著。可人家愣是迎出二門,足見對何紹明的重視。後面兒的張佩綸直對何紹明使眼色,意為提醒何紹明見禮。
何紹明心裡有數,當下躬身施禮:「下官何紹明,見過中堂大人。」
李鴻章抱拳還禮:「好說好說。兄弟聽聞何大人的威名多時了,今日一見,足慰平生。裡邊兒請!」說罷做了個請的手勢,引著何紹明便往裡走。
待到衙門裡,眾人分賓主落座,自有戈什哈上了香茗。
李鴻章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何紹明,道:「何兄上次路過津門,兄弟本想略進地主之誼,怎奈俗事纏身,兄弟一直以此為憾。何兄去泰西之地不過一年,辦實業,興廠礦,訴不平,爭民權,鬧出了好大一番事業,兄弟這裡可是一直佩服的緊。月前,又傳來那泰西之地兵書《海權論》,可謂曠世之作,聽聞那泰西人馬漢在書中多次提及,此為何兄多方相助,此書才成。何兄真可謂奇才也。」
李鴻章這麼一頓誇,誇得何紹明有些臉紅。不過是仗著先知先覺,說了做了一些恰當的事兒罷了。當下謙虛道:「多謝中堂誇獎了。下官不過是恰逢其會罷了。論起真本事,下官照中堂比差的還遠呢。」
李鴻章笑著指著何紹明道:「謙虛,謙虛過頭了。兄弟可沒能耐讓美國主動廢除排華法案。」
何紹明尷尬地賠笑著。排華法案一事,等於是扇了李鴻章一耳光。此時提及,雖說何紹明歸不到他李鴻章管,但起碼人家是上官,初涉官場的何紹明多少有些不自在。
見何紹明不說話,李鴻章品了品香茗,若無其事地道:「前日邸報上說,何兄上了練兵的條陳,領了練兵的差事。不知,那條陳可否給兄弟一觀?」
何紹明琢磨著,這李鴻章要條陳,是要看看自己的斤兩呢,還是說前段日子在京城鬧得滿城皆知,他李鴻章真想看看條陳。甭管怎麼說,這個面子不能駁了。
「凱泰,去找魏國濤把練兵的條陳拿過來。」
「誒,您候著。」
凱泰老大不願意,慢慢悠悠晃了出去。
見狀,何紹明有些不好意思道:「剛收的親兵,不懂規矩,讓中堂見笑了。」
李鴻章連道無妨。旁邊兒的一位幕僚伏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隨即,李鴻章滿是微笑的臉漸漸驚訝起來。
「何兄好手段,這滿天下算,找個貝子給自個兒做親兵,您還是頭一份兒。」
何紹明心說,你當老子樂意麼?那位不講理的固倫公主,仗著幫了自己的忙,硬把這小子給塞過來的。
沒一會兒的工夫,凱泰回來了。將一封條陳交給佇立一旁的戈什哈,滿臉不樂意地又站回何紹明身後。
李鴻章接過條陳,漫不經心地看了幾眼,道:「京城傳聞,何兄尤善兵事,今日一見,果然不假。這條陳寫得有理有據,若要施行起來,想來必能練就強軍。」說完,將條陳放到一邊,垂著頭若有所思。
「中堂,不瞞您說,下官這些見識,不過是采西方列強現成之法,下官哪兒懂得那麼多啊?讓中堂見笑了。」
李鴻章笑著不語。他下首的一名五旬開外的武官卻忍不住出言道:「何大人,海權論下官也有涉獵,依著書中所說,我大清地大物博,土地肥沃,理應無強勢之海軍。然則,我北洋艦隊初成,傲視遠東,何大人作何解釋?」
這是海權論裡關於地理位置與海權關係的論述。大意是,如果一個國家土地肥沃,人民富足,那這個國家的人民自然就會少了投身海洋的冒險精神。比如法國就是一例。反之,則這個國家會有極強的海洋精神,例如英國。
現在這人拿剛成立的北洋艦隊說事兒,明顯是看何紹明年紀輕,有些不相信何紹明參與寫作了海權論。
「胡鬧!禹廷,怎麼說話兒呢?」李鴻章斥責了那人,轉頭對何紹明歉然道:「何兄,這是北洋艦隊的提督丁汝昌,今日來醉心於研究海權論,還請何兄莫怪。」
哦,原來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丁汝昌啊。這丁汝昌在歷史上,也是毀譽參半。他本是一名陸軍軍官,後來帶了兩百名水師官兵前往英國接船,北洋水師建立,他便做了這水師提督。任職期間有所建樹,但有包庇放縱手下,導致軍紀敗壞。其後,他帥水師訪問日本,鑒於日本海軍的發展,回來就上了折子要求購新艦,結果被駁回。大東溝一役,指揮失當,遭遇慘敗。結果被日本海軍堵在了威海衛家門口,這位提督一面是廉恥心作祟,害怕株連九族,拒絕投降。一面兒對自己手下與日本人眉來眼去裝作不知道,最後自己含羞自盡。
何紹明望著這位其貌不揚的提督道:「丁大人日後若是帥艦訪問日本,可以看一看日本海軍的近況,其後答案自知。兄弟就不再這兒饒舌了,還是讓事實來說話吧。」
何紹明的回答有些生硬,整個總督衙門一時安靜了下來。
李鴻章清咳了一聲,端起茶杯,道:「何兄此言在理,以事實為證再好不過。如今這大清,就是一棟破房子,外頭人都戲稱我老李是個裱糊匠。現下除了何兄這位通曉西洋,熟知兵事的人物,兄弟這兒的擔子可輕巧了不少。」笑了笑,舉起茶杯:「何兄車馬勞頓,兄弟就先不妨礙何兄休息,來日方長,來日方長,呵呵呵。」
李鴻章的茶杯一起,立麻有總督府侍衛喊道:「送客!」
何紹明起身環顧施禮,隨即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待何紹明走了,李鴻章撫著鬍鬚喃喃道:「看不懂啊,看不懂。」
旁邊兒的張佩綸不解,問道:「中堂,您看不懂的是條陳呢,還是何紹明這個人呢?」
「都看不懂。」李鴻章拿起條陳,細細地看了一遍:「老夫這麼多年洋務辦下來,多少也明白點兒道道。幼樵,你看這條陳上寫的,軍械被服,嚼裹餉銀,這一項項羅列起來,要練兩師新軍,何止千萬?咱們北洋練軍,練就一軍,費用才不過三四十萬。再看這兒,就問朝廷要了四十萬的初始資金,以後全靠著遼陽各地的釐金,那麼多的差額,從哪兒出啊?這條陳寫的漂亮,說是三歲即成。嘿,也就是糊弄糊弄翁常熟那幫子任嘛不懂的清流吧。」
張佩綸皺眉問道:「中堂,您是說這何紹明是在糊弄朝廷?可這事兒早晚有露餡兒的時候,到時他何紹明不得吃不了兜著走?」
李鴻章歎息一聲,搖了搖頭:「所以說看不懂啊。你要說這何紹明是在蒙事兒吧,可這條陳上的練兵之法確確實實是良策,比之西人之法,尤為勝之。老夫方纔還特意瞧了瞧何紹明,這人聲色內斂,胸有成竹,一點兒著急的意思也沒有。看起來,也不像是沒把握。」
張佩綸思索半晌,突然靈光一閃道:「中堂,學生可是聽說,這何紹明在美國捲了不少的錢財,您說,他會不會是從自個兒兜裡掏錢貼補新軍呢?」
李鴻章再次搖頭:「他何紹明是什麼人?旗人!放著鐵桿兒莊稼不吃,自個兒掏錢給朝廷練兵?要麼他就真是一愛國愛民的傻子,要麼,他所圖深遠啊。」
張佩綸倒吸了一口氣,沒接話。所圖深遠,說的直白點兒,手握兵權,這是要造反吶。轉念一想,他何紹明是個旗人,哪兒有自個兒反自個兒的道理?頂多是手握兵權,當做政治資本,他日扶持皇上歸政,這輩子榮華富貴就唾手可得了。
走出轅門外的何紹明卻在心中想著,他李鴻章是個裱糊匠,那自個兒就是何大錘。一錘子下去,誰也別想再糊了,大家搭把手兒重新建一座結實的得了。
這麼些年下來,同治中興的重臣,單單剩下了李鴻章這麼一位。這老爺子,又是練淮軍,開廠礦,辦機械局,籌建海軍的,沒少折騰。折騰來折騰去,折騰得北洋變成了一個龐然大物,而這大清卻成了一棟破房子。他老李拆東牆補西牆,做了一位裱糊匠。
裱糊什麼?粉飾太平,遮住人民的耳眼,所有人都關到這黑屋子裡,也不見陽光,就這麼興高采烈懵懵懂懂地過活著。甲午一戰,房子被人捅了個大窟窿,這位裱糊匠也不好使了,醒過來的士子接著就鬧出了公車上書。再往後,西邊兒那位不知哪根弦錯了位,居然向世界宣戰,更可笑的是往人英國那兒送了兩封宣戰書。
隨後,這大清就沒個消停了,這事兒那事兒一大堆,這回輪不到老李操心了。他老人家眼睛一閉,眼不見心不煩了,西邊兒那位玩了個預備立憲,好傢伙,手腕真高明,糊弄了全天下人。直到老佛爺倆腿一蹬,世人才恍然,原來是個騙局。
大罵上當之餘,武昌不小心走了火,終於,這天算是變了顏色。可人們猛然發現,房子倒塌了,裡面兒居然住著一隻北洋大怪物。這,可就得算是老李的功勞了。
要按著何紹明的思維,這破房子早拆早省心。打地基下面兒開始爛的,沒救了。還不如論起大錘砸倒了拉倒。到那時,沒地兒住的人,自然會想法兒重新建一棟房子。而這個時候,何紹明的責任,則是手拿著大錘,一面防止外面人進來搗亂,一面威脅眾人,這房子得按照他的方案去建。
一行人到了哈爾哈安排的住處,秦俊生見何紹明還在低頭思索,忍不住問道:「大人,怎麼著了?是不是那位總督大人給你臉色了?」
何紹明隨口回了句讓秦俊生莫名其妙的話:「沒,本大人正想著從哪兒掄錘子,房子倒得快呢。」
秦俊生果然一臉莫名其妙,轉頭低聲問旁邊的魏國濤:「國濤,我怎麼瞧著咱們大人自打見完了直隸總督李鴻章,就發了癔症,這話兒說的怎麼那麼不著調?」
魏國濤面沉似水:「你要是都能明白,你不就成先生了?學著點兒吧。」說罷,快步跟上何紹明,扔下秦俊生一個人在那兒發愣。
秦俊生呲牙一樂:「嘿,國濤你還真成,看這樣是成了先生的死忠了。這會兒連腦子都不帶了。」
進了院子,悶在天津倆月快發霉了的跟何紹明從美國回來的這些年輕人,一個個上前跟何紹明打招呼。何紹明一聲發令,將所有人都集合在了院子裡。
七十來號人站在院子裡,顯得滿滿當當。其中半數的軍官生,筆挺地戳在那兒,抬頭挺胸,目不斜視。而那些個非軍人,則隨意地站立著,時不時地竊竊私語。
「聽說了麼?先生領了差事了,咱們馬上就要大幹一場了。」
「可算是定下來了,這倆月憋悶的都快長毛兒了。」
「遼南?那地兒可冷著呢,也不知道大傢伙受得了受不了。」
有熟識秦俊生的,輕聲問道:「俊生,先生把咱們集合起來是要宣佈什麼啊?」
秦俊生撇嘴玩味地笑著:「力氣活兒,掄錘子。」
話音剛落,就聽站在眾人面前的何紹明清咳一聲,道:「差事的事兒,大傢伙兒都知道了。把大家聚集在一起,就是要告訴大家,準備甩開膀子,大幹一場吧!」
剛才問話那人咦的一聲:「還真要掄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