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燃燒的黃龍旗 二六零 風潮(十六) 文 / 世紀紅爵
二六零風潮(十六)
戶部尚書翁同?宅邸外,大門口,張燈結綵。門前坪上,停滿了車馬轎子。翁同?的幾個兒子與管家立在門口,滿臉堆著笑,對著穿梭往來的賓客不住地請安問好。宅子裡頭支起了戲檯子,重金請來的昆曲班子,從早到晚依依呀呀唱個不休。
要說今兒可是大日子,戶部尚書、大學士翁同?今兒正好是七十大壽。都說人活七十古來稀,是以,這壽辰也破了翁家成例,大操大辦起來。
宅子裡頭,大廳內,香煙繚繞。正中央,一個喜氣洋洋的「壽」字高懸。大廳上首正中,擺放著壽桃、壽麵的案上,供奉著慈禧太后賜給翁同?的那把紗葛折扇。大廳兩旁的祝壽的字畫和對聯已經滿得掛不下了,幾個僕人還在往上添掛。
「別人家過生日收禮都是收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就我家老爺收這些不值錢的字兒畫兒!」一名僕人滿臉幽怨地道。
另一名僕人馬上反駁道:「你知道什麼?我們老爺一輩子廉潔清明,莫不是老了你還想讓他做個貪官……」
他們的小聲對話淹沒在滿廳前來祝壽的清流朝士,氣銳新進的一派高談闊論、笑語喧嘩之中。
「幾位,聽說了麼?這幾天風氣不對啊,老翁想來是彈劾別人的主兒,就指著彈劾人過活呢,這幾天怎麼反過來,一下子多了那麼多參劾?」
「還能怎樣,無外乎失了聖心……」
「這話怎麼說的?皇上不是最為倚重老翁麼?瞧瞧,就連壽辰,太后都送了折扇祝壽……」
有個聰明點兒的馬上拉住幾人低聲道:「幾位,這都快入冬了,老佛爺送個折扇嘛意思?」
「嗯?」
那位滿臉鄙夷,賣了好半天關子才道:「就是讓翁同?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啊!」
「哦……」
眾人恍然,而後不少人就開始琢磨起來怎麼撇清關係了。這官場上,從來都是錦上添花,痛打落水狗。這個時候跟翁同?沾了關係,這不是自個兒找不痛快麼?
沒一會兒的功夫,這流言越傳越邪乎,已經有好些個膽兒小的悄悄告退了。
書房,與大廳熱鬧喜氣的氣氛對比,這裡過於沉重壓抑。翁同?還是坐在書桌後他的太師椅上,六七個親信弟子,或坐或站。
文廷式皺著眉頭道:「突然間冒出這麼多矛頭對準恩師的折子,絕非偶然!」
「你的意思是背後有人指使?」說話的甲午年新晉狀元張謇。
「指使倒不一定,而是他們都嗅出了某種風向……」
「什麼風向?」弟子中有人插言。
「就是恩師已失去皇上信任。」文廷式斷然道,瞥一眼翁同?,又放小了聲音,「說是老師打壓維新派……阻礙聖聽。」
「在康有為的事情上,皇上對老師有些看法,這個不假。但因此便說皇上不相信老師了,似乎不足為憑。」
翁同?一直沒吭聲,聽到這裡,禁不住鬍鬚顫抖,喃喃道:「二十餘年君臣相知,二十餘年呢……」這會兒,翁同?除了心寒還是心寒。二十年君臣,若是沒他翁同?保著,說不定瞧皇上不順眼的老佛爺,早就立了大阿哥。甲午預謀宮變,事敗後更是將所有責任都攬到自個兒身上,目的就是為了保全聖主。沒想到啊沒想到,到頭來他翁同?竟然是這麼個結局。
弟子們見他這樣,不禁黯然神傷,有的鼻子一酸眼淚都掉下來了。帝黨這麼些年全靠著一個翁同?有點兒份量,此番一去,恐怕再無出頭之日。
文廷式見此,大聲道:「事情還遠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怎麼一個個在這裡做起小兒女情狀來了?」
張謇也道:「對,如今最要緊的是想辦法,駁斥那些加在老師頭上的污蔑不實之詞!」
「他們能上折子,咱們難道不會上折子?若論打筆墨官司,還沒見咱們怕了誰去?」
書房裡頭,一眾弟子你一嘴我一句,嘰嘰喳喳說將起來。翁同?冰涼的心裡頭,總算有了點兒熱乎氣兒,嘴唇翕動,正欲說什麼,忽聽得外面大廳一聲高呼:「聖旨到!」
眾人一怔,文廷式喜道:「老師壽誕,皇上降旨,定有恩賞!」
翁同?也興奮地連聲道:「快,快拿頂戴來!快拿頂戴來……」自個兒壽辰,皇上還能下旨恩賞,這就說明皇上多少還念著點兒情分。
一眾人等呼啦啦趕到了大廳。以翁同?為首,與前來祝壽的弟子門生黑壓壓地跪了滿地。
一名太監打開聖旨,高聲宣讀:「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翁同?近來辦事多未允協,以致眾論不服,屢經有人參奏。且每於召對時,咨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見於詞色,漸露攬權狂悖情狀,斷難勝樞機之任。本應查明究辦,予以重懲。姑念其在毓慶宮行走有年,不忍遽加嚴譴。翁同?著即開缺回籍,以示保全。」
恰似一聲驚雷在頭頂炸響!這道聖旨將所有的人都驚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大廳裡頭一片死寂,前頭吹拉彈唱的昆曲,也漸漸停息了下來。
緩緩抬起頭,淚水順著翁同?臉頰上的皺紋淌下來,他突然站起,叫道:「皇上危險了!我要去提醒他!皇上危險了……」
與此同時,南海會館。
「大江東去浪千疊,駕著這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闕,可正是千丈虎狼穴,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春社……這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唱著唱著,滿臉興奮的康有為左手撩起長袍,右手舉著折扇,一個亮相,頓時引得滿堂喝彩聲。
康聖人這回總算上達天聽,一場舌戰下來,無論如何皇上總會知道有他康有為這麼一號人。關東何紹明腳步越來越快,已經逼著整個京師,變法的呼喊如潮。這是什麼?這就是大勢。有此大勢,順勢而為,且已經上達天聽,他康聖人之報復來日可期!能不興奮?
一曲昆曲《單刀赴會》唱罷,下頭已經是恭維聲一片。
「老師舌戰五大臣,比起關雲長單刀赴會,同樣是千古佳話!」
「廣夏兄胸懷萬里,他日指點江山,成就豈是關雲長可比?」
……
這會兒康有為也是豪情萬丈:「舌戰五大臣不過是維新變法的序幕,要看我師生上演的波瀾壯闊的大戲,還在後頭!」
話音剛落,就聽外頭傳來一嗓子:「聖旨到!」
康有為等一驚,沒待他們回過神來,一名內侍在前,後面兩個小太監跟著,已經走進屋來。
「皇上有旨,宣康有為明日早朝覲見。」
康有為等喜從天降,重重叩頭謝恩,「臣領旨!」
上海碼頭,李鴻章由玉敏攙扶著,登上一艘海輪。他身後是一大批隨從和一面纛旗:「中國奉旨出使五國欽差大臣李」。
碼頭上,洋樂隊演奏著。俄、法、德、英、美五國公使揮著手,滿面笑容歡送他。
對著歡送的人群面帶微笑,擺了擺手,轉過身子已經是面帶苦澀。
小丫頭玉敏不解道:「大人怎麼又不高興了?去洋鬼子地盤瞧瞧,不是您一直想要的麼?」
瞧著小丫頭眨著一雙大眼睛,滿臉迷惑,李鴻章幽幽一歎:「不是不高興,是惋惜……我這條道走絕了,好歹我李某效忠皇室幾十年,為朝廷縫縫補補這麼些年,總還有人記好。我那老冤家,恐怕就沒那麼好運氣了……」說完,再次轉身,面對著北方,神色裡似有惋惜,又有一絲同病相憐之感。
他太清楚那位老佛爺的手腕了,北洋垮了,對內沒了震懾力,老李又倒了台,慈禧絕對不會眼瞅著帝黨坐大,肯定會盡快送翁同?回鄉歸養。
「大人,您這話我又不明白了……莫非是您年輕時候的風流債?」
老李聞言哈哈一笑,傷感之情一掃而光,只是摸了摸玉敏的腦袋,遂踱步進了船艙。
盛京,東三省總督衙門。
簽押房,不,也許該叫做辦公室內,一名軍官恭敬地將一封電文遞了上去。
何紹明展開,細細地品讀了起來。
閱讀完畢,竟然長出了一口氣,臉上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總督東三省伊始,何紹明始終有一種惶恐之心。甲午打成了另一番模樣,這內裡完全就是他這只蝴蝶搗的鬼。慰藉之餘,他開始有些害怕了。他害怕如今這已經徹底偏離了軌道的歷史,會走上另一條莫名的道路。身為穿越者,他最大的優勢就是對歷史脈絡的把握能力。他實在不清楚,除此之外,他還有什麼優勢可言。
有的時候他甚至在想:甲午已經不一樣了,還會不會發生變法?萬一不發生會如何?萬一這個腐朽的朝廷完成了變法又如何?各種各樣的問題,讓何紹明很是困擾。他實在不知道,萬一這個朝廷真的變法圖強了,自個兒如何自處。
從本心來講,他穿越以來最大的目標,就是要改變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百年衰微的氣運!而這種脫離了自己掌控的自強,他能容忍麼?他竟有些害怕,生怕自個兒的小團體成了另一個北洋,更怕為了自個兒的權利慾而揮師南下,把本就不堪的國朝殺個血流成河,支離破碎。
而今,這種煩惱總算是沒了。光緒傳見康有為,翁同?罷免!之前掀起的風潮,總算將這死氣沉沉的國朝攪動了個天翻地覆,變法勢不可擋,卻又如歷史上一般,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急躁的味道。自己,總算可以按照預定軌跡進行下一步佈局了!
揮退了那情報官,何紹明長出一口氣,表面平靜,內裡卻是激動萬分,喃喃道:「百日維新啊……不知道這回能撐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