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燃燒的黃龍旗 二九一 北風狂(一) 文 / 世紀紅爵
二九一北風狂(一)
賢良寺,初春溫煦的陽光照進書房。想當日李鴻章卸了差事,就賦閒在此地。而後接了旨意,巡遊歐洲列國,俄、英、法、美、德一大圈兒走下來,頭些日子又坐輪船回了京師,轉了一圈又住在了賢良寺。
婢女玉敏一邊利索地收拾著書稿文牘,一邊對躺在靠椅上閉目養神的李鴻章道:「大人,咱們住在這兒好好的,幹嗎又要搬呀?」李鴻章剛剛入京,慈禧便明發了旨意,著李鴻章領兩廣總督之職。慈禧這老太太還算有良心,按說甲午那麼一遭,李鴻章就是完全替她們娘兒倆頂了罪過。而後甭管旁人怎麼彈劾李鴻章,老佛爺就是不允,待李鴻章周遊列國回來,立馬就委任了兩廣重則。內裡的恩寵可見一斑。換個方面想想,慈禧此舉未嘗沒有讓李鴻章震懾兩廣的意思。兩廣之地,地貧民多,又靠著沿海,民眾多有經商者,風氣也是最為開化。這些年洋鬼子的那些思潮沒少往兩廣傳,去年孫醫生就搞了一出失敗的起義。
不待李鴻章答話,她又問:「大人,廣州那地方好嗎?」
李鴻章閉著眼,悠然地道:「在那裡住久了的人,換個神仙給他當也不干……」直隸為京畿要地,而如今滿清稅賦重頭則全在江南,這其中兩廣可是佔了不少的份額。四季如春,油水豐厚,兩廣卻是個養老的好地界。
「真的?」玉敏有點不相信,「難道它比我們去過的俄羅斯、德意志、法蘭西、英吉利、美利堅這些地方還好嗎?」
李鴻章睜開眼,笑道:「玉敏長大了,懂事不少,說起洋名來,一串一串的……唉,那些地方再好,也是別人的國家,怎能和自己的家園相提並論?」
玉敏緊了緊鼻子,不滿道:「大人又取笑婢子……我陪大人訪問那些國家的時候,就經常想,咱們什麼時候也變得像他們一樣就好了!」
李鴻章歎一口氣道:「我是看不到這一天了,看你們這一代,看後人吧!哎,可惜你是個女流之輩,否則的話,是可以做出一番事業的。」
玉敏滿臉的不服氣:「女流之輩怎麼了,太后老佛爺不就是女的嗎……」
李鴻章猛地坐起來,喝一聲「掌嘴……」,然後,他擔心地朝門外看看,這才說,「你也是個大姑娘了,怎麼說話還是這樣口無遮攔的。」
「人家說的是實話嘛!」待在李鴻章身邊時間長了,玉敏熟知老爺的脾性,也不生氣,反倒得意洋洋。
正說著,一個僕人走進來稟報:「老爺,榮中堂來訪。」
李鴻章忙道:「快請到客廳相見。」
客廳,李鴻章和榮祿分賓主坐定。
榮祿望著自個兒的前任,心中腹誹不已。從前只當這北洋大臣風光,卻未嘗想到如此累人!家事國事天下事,朝廷裡的,各地督撫的,洋鬼子的,紛紛擾擾,兩年下來本來富態的榮祿愣是瘦了一圈兒。心中思緒良多,開口卻是道賀:「老中堂榮任兩廣總督,榮祿特地前來祝賀!」
李鴻章苦澀一笑,臉色多少有些無奈:「仲華忒客氣了,如今你是領軍機大臣,真正的宰相首輔,我外任粵督,理應到你那兒去辭行才是,怎麼還敢勞動你前來慶賀。」
「老中堂知道太后為什麼要放你兩廣總督嗎?」
「還不是要讓我這把老骨頭多搾點油。」
榮祿不信,追問道:「老中堂真的不知。」
李鴻章正色道:「在仲華你的面前,我還有什麼可隱瞞的呢?」
聽老李如此做派不似作偽,榮祿這才歎道:「唉,這都是太后欲行廢立之事,怕老中堂多嘴,弄得兩不痛快,這才將您遠調廣東。」
李鴻章剛才回來沒多少日子,朝中風雲只是略知一二,知道維新派得罪了太多人,更是攛掇聖上宮變。惹怒了老佛爺,這才被一竿子打盡。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光緒已經被囚禁了好些個日子了。
李鴻章不解地問道:「什麼廢立之事,我可是頭一次聽見。」
榮祿一拍大腿,滿臉苦色道:「您這個世外神仙做得悠閒!如今,太后準備廢黜皇上,另立新君,滿朝大臣就是您我沒有表態,如今您遠調廣東,脫離了是非圈,上上下下的眼睛就盯在我一個人身上了,老中堂,實不相瞞,我今天來拜訪您,一為慶賀,再就是討主意來了。」
李鴻章倏地站起,嚴肅道:「非常之變,恐在眼前!仲華,這件事你一定要把握好!廢立這件事,如果真的實行了,各國公使會首先抗議,牽扯出種種外交上的麻煩,甚至導致外釁重開!而各地的督撫、封疆大吏們,仗義聲討的也必定會大有人在。尤其是北面……一個不好就會順勢南下啊!本來好端端的一個國家,又會弄得四面起火,八方冒煙!於國於民的危害,那是所有你我都不願意看到的。皇太后聖明燭照,她老人家也一定不會輕率地去做這件事情。現在既然是朝廷上上下下,無數雙眼睛都盯著你,你這時說話就是一言九鼎!你一定要向太后痛陳利害,勸諫她老人家,慎重,慎重!」
「不止如此啊,老中堂!」榮祿抄起茶壺咕咚咚灌了半壺,皺著眉頭歎道:「伊籐博文頭些日子在天津遇刺之事,老中堂已經知道了,如今已經安撫了下去……可您不知道的,之前朝廷跟日本人談好了條件,說是只要日本人增兵朝鮮,牽制住活曹操,到時候朝廷緩過來,兩家合併一處,剿了何紹明,而後劃朝鮮給日本……」
「竟有此事?」李鴻章一臉震怒!當初費勁心力,頂著重重壓力,丟了幾萬人命才保下來半個朝鮮,如今竟然讓朝廷拱手讓人,他李鴻章縱使甲午之後心性淡薄了,依舊因此憤怒不已!
「老中堂,且聽榮祿把話說完。」榮祿尷尬之色一閃即逝,隨即道:「您不在朝中,有些事兒您不知道……康有為那幫子書生逼上門了,老佛爺這才無奈動的手。難道真像外頭說的那樣,老佛爺見不得這大清江山好?加上前一次宮變,皇上這都兩次了,也無怪老佛爺震怒。前腳收拾了康黨份子,後腳老佛爺就怕上了,生怕活曹操找了由頭南下。雖說山海關一線尚且有大軍十萬,可關東軍能打仗是出了名的,為了穩妥,這才……」
「糊塗啊,糊塗!老夫跟日本人打了二十年交道,深知其言不可信,當日也曾囑托過仲華,你怎會犯如此錯誤?」說話間,李鴻章已經是一臉的痛心疾首。
榮祿懊惱道:「我……我也是一時糊塗。那日本人是出兵朝鮮,可誰曾想放著關東軍生死大敵不打,偏偏去惹俄國人!中堂,如今說什麼都晚了,大傢伙都沒了主意,生怕何紹明南下。您老久經風雨,還請拿個主意!」
李鴻章繞著桌子轉了半晌,只是不住地歎息:「難,難,難啊!」驟然停足,肅容道:「那何紹明勵精圖治數年,在海外老頭子就聽聞何紹明經略有方,關東苦寒之地如今一派欣欣向榮。如今厲兵秣馬兩年,只怕再要阻攔……唯今之計,也只有奉勸老佛爺暫停廢立的心思,抬了皇上出來,一面安撫洋人,一面安撫各地督撫。」
榮祿心知肚明,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站起來,朝李鴻章一揖,「多虧老中堂點撥,榮祿心裡有主意了!不過太后問起此事,還望老中堂將剛才所陳利害,一併說與太后聽。」
李鴻章一口答應:「這個自然。」
頤和園,看著前來陛辭的李鴻章,慈禧不禁感慨系之,「李中堂,也就一段日子不見,你的鬚髮又白了許多。唉,偌大年紀,還要讓你去兩廣總督任上辛苦,該不會對我有什麼怨言吧?」
李鴻章忙道:「太后不嫌微臣老邁昏聵,將這麼重大的責任交給微臣,恩寵之重,期許之深,微臣感激涕零,怎麼會有怨言?」
慈禧挑了眉眼,低語道:「咱們君臣幾十年,我是知道你的。朝廷幾個疆臣領袖,直隸這塊子有榮祿,湖廣張之洞,兩江劉坤一,如今兩廣有了你,外面的事,我都可以放心了。只是這朝廷內的事,倒讓我煩心……」話說到這兒,她卻停了下來,等待李鴻章問她什麼事煩心。煩心什麼?一個是自己不爭氣的兒子光緒,另一個,就是虎視眈眈的何紹明。
慈禧等著老李追問,誰知李鴻章卻低眉順眼坐在那裡,好像什麼也沒聽到。
慈禧知道他在裝聾作啞,便索性挑明了問道:「皇上病體羸弱,不宜久據大寶。又有忤逆不孝行為,大臣們紛紛上奏請求廢黜他,李中堂怎麼看?」
李鴻章還是一副渾然不覺的模樣。李蓮英在旁急了,「李中堂,老佛爺問你話哩?」
李鴻章連眼皮也未抬一下。
慈禧火了,大聲喝問:「李鴻章你耳朵聾了?」
李鴻章這才叩頭謝罪道:「臣的耳朵是聾了,因為這是太后和皇上的家事,做臣子的不願與聞,所以臣的耳朵這時候是聾的,如果太后還要問,臣的耳朵也還會聾!」
慈禧冷笑道:「說是不願與聞,只怕心裡頭還向著你的皇上吧?」
「微臣心裡是向著皇上,還是向著太后,這一點太后心裡清楚。」
慈禧賭氣地道:「我不清楚!我今兒就問你一句話,廢立之事,你李中堂到底是怎麼個章程?」
老李沉思良久,這才說了一句話:「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難防!北有蒼狼,外有洋夷,太后說該當如何?」
一句話噎得慈禧說不出話來。當初思量得妥善,以為傍了跟何紹明有死仇的日本人,總會牽制一二。再加上直隸就布了十萬大軍,就算有事兒,一嗓子勤王喊出來,總會湊上二十萬大軍,不指望打敗何紹明,暫時擋住總可以吧?可誰曾想,小日本背信棄義,拿大清當槍使,背地裡卻跟老毛子掐在一起去了。若非如此,一早就廢了光緒,如今何嘗還有此苦惱?
盯著李鴻章半天,慈禧歎了口氣,心裡已經拿定了主意:「你這樣說,我也不好說你什麼了,你跪安吧!」李鴻章叩個頭,從地上爬起來,顫巍巍走了。瞧著遠去的身影,慈禧滿心的無奈。同樣是當兵吃糧,餉銀不差多少,軍火器械也不逞多讓,怎麼大清的兵就怕關東軍怕成那樣?到底差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