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東線無戰事 四五四 革命(四) 文 / 世紀紅爵
四五四革命(四)
湖廣總督府,後院廂房。
張之洞與張佩倫遙對而坐。房間裡略顯陰沉,沉香焚燒,煙霧繚繞,將張之洞整個人包裹起來,就彷彿一片陰霾一般。偏偏日頭西陲,陽光透過窗欞斜照在張佩倫身上,二人一明一暗兩相對比,就好似這滿漢之爭一樣。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三百年必有王者興!張之洞飽讀詩書,這些道理心裡頭清楚。三年前何紹明揮師南下,以其兵鋒之強盛,就是一舉席捲南北也未嘗不可。可何紹明偏偏止步於長江之北,士族只道是又一個目光短淺的洪楊之輩!倘若當日出一偏師,直搗黃龍,一舉端了滿清皇室,天下群龍無首,必尊何紹明為主。丟了這個機會,還白白放清室下了江南,圖生多少事端?
當日張之洞也未嘗沒有這般想法,想不通何紹明怎會放過大好機會,就此止步於長江。三年來北地一舉一動落入張之洞眼裡,他這才明白何紹明此舉的深意。世道變了,以往種種都成了過往雲煙!方今天下,宇內矛盾糾結,外有列強環繞,已經不是三百年前只需兵戈便可定鼎天下的時代了!北地一條條政令出來,均地權,限制土地兼併,興工商,創造財富,改官制,徹底整頓吏治……人家何紹明不但要的是整個天下,而且還要將這個天下徹底改天換日。
之所以止步長江,為的就是集中精力、財力,改造一方;放清室,那是怕沒了清室,整個江南徹底亂了套。原來,從一開始人家就沒把大清國當成對手。何紹明要改天換日,不止是換個皇帝,而是要將整個天下徹底掉個個!
別看如今清日兵鋒強勁,可實際上已經是強弩之末。朝鮮底定在即,不消多久,待國防軍大軍回援助,十幾萬清日聯軍就得灰飛湮滅!
何紹明以一己之力,攪動這天下大勢,每每趁勢而起,無往不利!偏偏何紹明的舉動,在效果顯露之前,幾乎沒有人能看得出……張之洞想不通,國朝怎麼就出了個如此離經叛道的人物!
兩人遙遙對坐,只是偶爾品上一口香茗才會發出響動,除此之外再無聲響。目光觸碰,客的只顧著喝茶,小一個時辰沒發一言;嚷嚷著報效朝廷的,也沒了那股憤恨勁頭。這種詭異的沉默,與方才轅門外的劍拔弩張迥然。個中意味,恐怕只有二人才會明瞭。
說起來二張都是清流出身,此前所走的道路幾乎相同。只是甲午之後,一個循規蹈矩,另一個卻走上了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刻下同在一屋簷下,張之洞老太畢顯,張佩倫卻愈發富態,滿面紅光,看起來彷彿年輕了幾歲。這種鮮明的對比,不由得讓二人紛紛猜測,對方到底是如何經歷這三年的。
一壺上好的香茗已經徹底涼了,張之洞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你張幼樵來做說客,有何憑借?」
張佩倫笑而不語。
張之洞擰眉,又道:「不外乎高官厚祿吧?且回去吧,老頭子一輩子給大清賣命,已經位極人臣,他何紹明開的價碼收買不了我張之洞。」
張佩倫只是喝茶,笑嘻嘻瞧著張之洞,還是不說話。
「沒錯,別看清日大軍兵鋒甚利,可泱泱大勢之下,不過是曇花一現。老頭子也瞧明白了,這大清國是保不住了。既然如此,就讓老頭子守著這破房子一起埋了也就是了,何苦多此一舉邀買人心?底下人心浮動,憑借你張幼樵的三寸不爛之舌,三言兩語自然有人轉投,在我這兒費心思,不值當。」
張佩倫輕輕放下茶碗,笑道:「香帥,您心裡頭比誰都明白。這天下大勢,無數人望匯聚在哪兒,可還有第二家?大總統兵戈之強,就算稱雄宇內也不為過吧?二十師國防軍,別說這大清跟日本綁在一塊兒,就算是獨立面對英國,輸贏也是難料!」見張之洞默然承認,張佩倫繼續道:「既然如此,香帥可曾想過為何有如此強軍,大總統卻固守長江以北,坐視大清重整旗鼓?可曾想過為何不趁日俄相爭,大軍南下席捲江南?可曾想過為何外強中乾的日本,死活要我們血拼到底,甚至不惜讓國內民生倒退二十年?」連番的發問,問得張之洞啞口無言。停頓了良久,張佩倫這才歎息一聲道:「大總統所圖者,非一家一姓之江山,也非漢家天下,乃是為整個中華民族於列強博弈當中謀求一處生存空間啊!英國人背後黑手頻頻,就是生怕共和國強盛起來,徹底斷了其遠東的利益!」
「香帥,世道變了!死抱著從前種種,已經行不通了。以李中堂之才,苦心幾十年,落得個什麼下場?吐血而亡,死了還背著賣國賊的惡名。香帥難道想百年之後,也讓後人如此評價?」
張之洞咂咂嘴,忽然生出一股憤怒,拍案道:「說得好聽,難道貳臣的名聲就好聽?我張之洞不是你張佩倫,臉皮沒那麼厚!」
張佩倫也不生氣,眼睛直盯著張之洞,一字一句道:「倘若如此,你張之洞就是為了個人喜好,置國家民族利益於不顧的罪人!」
一番話擲地有聲。震得張之洞心旌搖晃,腦子裡反覆重複著『罪人』兩個字。他只是心驚膽戰地掂量著,如此惡名,到底能不能承受得住?
張佩倫瞧著張之洞色變,語氣一鬆,道:「香帥,個中種種,您比誰都明白,怎麼就跨不過這個坎兒?張某來之前,大總統托張某告訴香帥,只要湖廣改旗異幟,大總統就送您個民族英雄的牌位!」
「民族英雄……」張之洞還在失神地猶豫著,門猛地被撞開。湖廣一眾官員,總督府的幕僚已經魚貫而入。領頭的辜鴻銘已經長揖在地:「香帥,請為天下蒼生計,改旗異幟!」
幾十號人齊聲作揖道:「請為天下蒼生計,改旗異幟!」
廣州,燕塘炮一營。
倪映典與趙聲將屍體重重摔在地上,隨即就坐在路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一名士兵擦著額頭的汗水,邊走過來邊說道:「排長,再有二里地就到大營了,咱們歇一會兒,趁早回去。這傢伙扔路邊也罷,莫耽擱了……要是遲了,齊管帶又要責罰,犯不上。咦?」士兵猛然發現馬三的屍體已經翻了白眼,蹲下身子伸手探了探鼻息,猛然縮回來一屁股坐在地上:「死了?死了!」
他這一咋呼,其餘人等呼啦啦就圍了上來。這個看一眼,那個說一嘴,每個人臉上都驚現出恐懼。當兵的打架鬧事兒那是家常便飯,但得有個度。只要不鬧出人命,怎麼都好說。就算苦主找上門,當官兒的丘八脾氣一耍,苦主也沒轍。可這鬧出人命就壞菜了,這事兒往上一捅,當官兒的就算再護短也頂不住頂頭上司給的壓力。到時候一番責難,軍法條例一擺出來,主事兒的南逃一死,脅從的也絕對不好過。
眼看著大傢伙已經失了分寸,倪映典霍然起身,道:「弟兄們,此事跟你們沒關係,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扛了!你們先回去,管帶問起,就說我失手殺人已經跑了。」
趙聲一聽就不幹了,大叫道:「憑什麼?這狗東西當街行兇,還不許咱們仗義出手了?上頭責罰下來,咱們弟兄給你作證,我就不信當官兒的都是瞎了眼的!」
他這一吵吵,同是革命黨的薛哲也贊同道:「有道是法不責眾,咱們抱成團,上頭又能如何?話說回來,咱們失手傷人,就算嚴查下來,頂多大傢伙挨一頓板子。躺上十天半個月,又待怎麼樣?」
他們倆這一吵吵,加上倪映典平素人緣頗好,其餘人等紛紛附和。商議一番,大傢伙拿定了主意,便往大營回返,打算主動認罪。
二里的路程轉瞬即至。甫一進營門,便瞧見管帶齊汝漢手裡掂量著鞭子,似笑非笑在營門口候著。離得老遠,便怪笑道:「嘿,真他媽出息了……半天的假愣是當全天過,這是躲在哪個婊子窩兒了?」
一眾新軍士兵齊齊扎千兒行禮,起身之後默然以對。
齊汝漢一甩鞭子,啪的一聲抽在一名士兵的臉上,色厲內荏道:「爺問你話呢?死到哪兒去了?今兒爺把話放在這兒,說不出個三五六來,爺非得給你們一個個上點兒顏色不可!」
倪映典沉吟一下,出列道:「回管帶,我們弟兄本來按時回返,不想路遇不平,趕上廣州衙役欺負百姓……」他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對面管帶齊汝漢已經勃然大怒。
「什麼?打架了?還打死了人?嘿,行啊,倪映典,你小子真是出息了!爺今兒不抽死你,就跟你姓!」說罷,揮舞著鞭子猛力抽向倪映典。
倪映典還穿著單衣,鞭子抽在身上,沒幾下就已經皮開肉綻。倪映典心頭火起,一伸手主抓鞭梢,道:「齊管帶,我犯了法自有衙門處置,輪不到你管吧?」
齊汝漢怒極:「爺管不了你?今兒就讓你瞧瞧,爺是怎麼抽死你的。」用力奪過鞭子,繼續抽打。
趙聲看不過去,急忙上去抱住齊汝漢,勸解道:「大人手下留情……」
齊汝漢卻如同瘋魔一般,一把推開,擼起袖子,那架勢彷彿真打算要了倪映典的命。
倪映典也是二十郎當歲,正是火氣十足的年紀,到了此時再也忍不住,左右難逃一死,不如拼了。火氣一上來,整個人不退反進,一頭撞在齊汝漢懷裡,推著齊汝漢連連後退。
噗嗤一聲,撞上了鹿柴,倪映典抬頭一看,卻見齊汝漢整個人已經掛在鹿柴上,脖子透出鋒利的矛頭,鮮血兀自噴灑著。
趙聲看得清楚,心思百轉。倪映典犯事兒,必然遭到彈壓,到時候上頭肯定派人清洗。眼瞅著不兩日便要起事,這個時候出事兒不是要命麼?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提前反了吧!
想罷,趙聲高聲喊道:「弟兄們,當官兒的不讓咱們活了,不如反了吧!」聲音高昂,軍營裡的革命黨人立刻群起響應。
公元1897年9月28日,繼劉坤一遇刺之後,廣州新軍起義,隨後湖廣總督張之洞通電全國,改旗異幟!並派出一旅新軍北上徐州,協助抗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