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百三十六章 淚和血都是鹹的,還有鹽 文 / 草上匪
第一百三十六章淚和血都是鹹的,還有鹽
「還能有什麼麻煩?就是漲價,漲了一倍還不止!」
福建永春,剛進縣城,就被一大堆人堵在街上,嚴敬隨口問了一聲,一個漢子怒氣衝天地喊了起來。
「三十文一斤鹽!?」
搞明白了事情,嚴敬猛抽了口涼氣。
「爹爹,咱們快走吧。」
嚴三娘耷拉著頭,街邊那官鹽鋪子正被幾百號人圍著,叫罵呼喝聲不止,喧鬧沖天,她卻似乎一點也沒入眼。瞧她那空洞的雙眸,該是什麼都入不了她的眼。
一聲慘嚎終於將她驚醒,也將街上所有人都嚇住。就見一隊身上套著「巡」字號衣的差役,正將一個人拖過街道,那人光著上身,胸背皮膚都已經被鞭子抽得碎爛,在地上印下一道猩紅血痕。
「這是鹽巡抓到的私鹽販子……」
周圍人議論紛紛,嚴敬似乎有了什麼聯想,臉色頓時不怎麼好看了。
「我沒販私鹽!我只是……只是買多了自己吃的!」
地上那人還有力氣呼號申辯著。
「你買的就是私鹽!一買還二十斤,難道不是備著賣?罪上加罪!還有理了你啊!」
一個鹽巡頭目朝那人吐了口唾沫,手臂再一揚,辟啪一聲,皮鞭又落到了那人身上,濺***點血滴,周圍觀者頓時一片驚呼,忙不迭地退開。
「三娘,走吧……」
嚴三娘冰封般的心口頓時燃起了一股烈火,正橫眉捏拳,父親的低語響起,不得不咬緊了牙關,偏頭避開這血淋淋的景象。
「你儔哥家裡也在做鹽生意,這事……歷年都是免不了的。」
嚴敬無奈地低歎道。
「這……就是家鄉麼?」
一別十多年,嚴三娘已經不怎麼認得家鄉的景象。入眼所見,除了剛才的猩紅,還有髒亂的街道,襤褸行人滿地,不時而過的差人朝她投來陰冷貪婪的目光,這一切將她心中那點思鄉之情片片削飛,她下意識想到的,卻是另一處地方。
目光自然就投向西面,嚴三娘低低自語道:「那真是個桃源。」
英德李莊聽濤樓,聽了李肆的陳述,關鳳生第一個就跳了起來。
「咱們這可不是世外桃源,得趕緊囤糧!」
也許是以前餓肚皮的經歷太過深刻,田大由等人都紛紛點頭,覺得這是第一要務。
「這事,四哥兒考慮的是大賺一筆吧。」
彭先仲的靈魂深深刻著「商人」這個標籤,一語道出了李肆的用意。
「不僅是大賺一筆,這還是一波浪潮,只要站到了浪尖上,就能帶著我們衝進廣州城。」
李肆的話語充滿自信,這正是他能把握到的絕佳機會。
「四哥兒,這事可不好說,你真的確定,整個廣東的糧價都會大漲!?」
林大樹卻在置疑李肆。
「每年糧價都會波動,而且經常是這一縣漲,那一縣跌。就像去年吧,咱們粵北糧食漲了,可廣州那一帶還在跌,因為廣西米進的多。」
林大樹的話,彭先仲也連連點頭。
「糧米生意都是有固定來往的,比如湖南江西米,每年都是分散四處在賣,江南也走,廣東福建也走,而且米商都是看住了某府某縣,做的是長期生意。之前江南米被張元隆外運,讓江南米價大漲,官府動了平倉米也沒按下來,還是靠著湖南江西米解決的問題,可那都是兩三月之後的事了,之前沒誰敢有那麼大心氣,料定江南米價還是撲不下去。」
彭先仲的話推翻了李肆印象中那些穿越小說裡,動不動就能操縱米價這類橋段的合理性。接著彭先仲又說到了關鍵,這海量糧米不可能被少數幾家米商控制住。縣鄉下的游商從農戶手裡收米,再到大的城市,乃至省城匯聚,才由大米商接盤,朝其他市場販運。一城就不下十數米商,一省更是上百,米市是零碎區隔的市場匯聚起來的,靠幾個商人很難撥動。同樣的,米價的變化,除開天災**,其他原因就很難預料,也難以形成全局的影響。
目前不僅廣東沒什麼大的災害,廣西湖南江西也沒見動靜,似乎一如平常。
「咱們廣東歷年缺糧,每年從廣西進米不下百十萬石,如果廣西能平穩,廣東米價要漲也不會漲到天上去。」
彭先仲下了定論,可李肆還是搖頭,他確定廣東米價不僅會大漲,而且還是全省大漲。
「四哥兒……為什麼這麼肯定?」
見李肆搖頭,關田等人都不再置疑,他們都習慣了李肆「神機妙算」,可彭先仲初入決策圈,對李肆的「本事」還沒太深刻的感受。
「因為我能肯定,廣東有兩個大人物要遭殃。」
李肆說的是兩廣總督趙弘燦和廣東巡撫滿丕,之前關蒄提到米價,讓他有所醒覺,後來再跟劉興純提到的廣州城大小神仙一拼,前世某條資料就從記憶庫裡跳了出來。
兩廣總督趙弘燦這人,他一直沒什麼印象,雖然是平三藩名將趙良棟的兒子,康熙重臣趙弘燮的哥哥,卻沒在歷史上留下什麼光彩事跡,反而就是在這一年,他和廣東巡撫都遭彈劾,部議革職,最後康熙施恩,只是降五級任用。
他們遭什麼罪了呢?事情很小,因為他們沒有向康熙奏報米價,然後被廣州將軍管源忠參了一本。而至於沒有奏報米價的原因,到底是疏忽,還是不敢報,李肆覺得,多半該是後者。
就在這康熙五十二年,廣東米價「騰貴」。公開資料說是每石漲到二兩,可讓總督巡撫不敢上報,相信真實米價遠遠不止這個數字。
李肆之所以對這事有印象,是當初翻看《康熙朝實錄》時,對這一條的未知背景很有些興趣,當時就在猜這兩哥們是不是故意不報。因為米價太高,一個總督一個巡撫,總得給出原因,而這原因估計又是他們的忌諱,還不如乾脆裝作工作疏忽,被治一個輕罪就好。
李肆撿起這條資料的時候,也想了好一陣,雖然他也想不出米價為何會在今年猛漲,但至少能確定,自己這隻小蝴蝶應該沒對這項歷史進程有什麼關聯,所以,他認定這事未來應該會發生。
見著李肆自信充盈的神色,彭先仲滿肚子嘀咕,卻也不再繼續就這個問題窮追猛打,而是轉到了事情的操作層面上。
「四哥兒的具體盤算是什麼?」
李肆點頭,他有了初步的構想。
「湖南米,從現在開始,囤積湖南米,涵洸這條商道,對咱們是透明的。」
一聽到「囤積」二字,彭先仲兩眼就開始發飄,他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沒有十萬石米乃至更多,可是影響不到廣東糧價的,四哥兒,咱們……現在拿得出那麼多銀子嗎?」
從湖南販米,算上運費,每石米要七八錢銀子,算起來底限就得七八萬兩銀子。
「我一下拿不出來,彭家也該拿不出來,可湖南那邊還有人,另外……」
李肆想得遠了,眼神有些發飄。
「說不定這是一石兩……不,三鳥的事。」
他指了指北面。
「那裡還有人,手上有大把銀子,正想著該怎麼賺更多的銀子。」
永春縣城邊緣,獨門獨戶的一進院子裡,嚴三娘環顧四周,努力尋著兒時的記憶,卻發現始終被一層厚重的迷霧遮擋著,也就後院那小花園,隱約能拉起兩個稚嫩的童聲笑語。
「爹爹我舊日的關係還在,以後靠著雲貴那邊的茶葉,也能賺不少銀子,日子該是能變個樣。」
嚴敬正在憧憬著未來。
「整治我那傢伙,兩年前死了,許是跟同行分贓不均。他背後那官老爺,也早在四五年前離了此地。這院子本賣給了別人,還是親戚們湊錢贖買回來。三娘,我們虧欠家中太多啊。」
說著說著,他就陷入了回憶,撫著院子的磚牆,感慨連連。
「屋子贖回來了,可娘親卻永遠回不來了。」
嚴三娘歎氣,心中那層迷霧也淡薄了幾分。
坐到花園裡的鞦韆上,嚴三娘心頭正風霧捲滾,思緒如斷線的風箏胡亂飄蕩,就聽院前響起人聲,父親一聲「梁四爺」讓她心頭猛然一跳,這個「四」真是無比親切,可惜卻是「四爺」不是「四哥」……
「難道是儔哥……來了?」
想到這,她心跳更為慌亂。
正不知所措時,一個人已經進了花園裡,遠遠隔著,就是一聲低喚:「三娘……」
轉頭看去,卻是一個長身玉立的英俊青年,面似冠玉目似朗星,隨著自己的回望,眼瞳也驟然瑩亮,人也跟著愣住。
「儔……博儔哥。」
嚴三娘低頭招呼著,這正是和她自小定親的梁家公子梁博儔,沒見時還覺得親切,可一見,卻覺著一股異樣的心緒將她推得遠遠的,讓她下意識地不再以「儔哥」稱呼。十來年不見,小頑童成了翩翩公子,可她內心深處卻沒盪開一點漣漪,更說不上驚喜。
「三……三娘,你真是……差點就認不出來了。」
梁博儔被少女那攝人容顏給震住,好半天才清醒過來,而少女的反應,他只當是女兒家的羞澀。
「就是這裡啊,想當初,咱們還在這裡一起跟武師學長拳呢,那時候我就打不過你了。」
梁博儔低低傾述著,句句話語,漸漸將嚴三娘心中那迷霧給層層揭去,也開始能和梁博儔有了言語來回。
「近日生意紅火,老哥我也能多幫一把,銀子的事就不必在意了,從納採到過門,我梁家都包了!」
前院的豪爽腔調響著,那是梁博儔的父親在說著婚事,嚴三娘也只覺心頭驟然一痛,可接著她想到了什麼。
「博儔哥,我和爹爹回來的時候,見縣城裡鹽價大漲,這是怎麼回事?」
她不再避著梁博儔的目光,而是直直看住了他。
「每年這個時候,縣城糧價都會漲一些,然後縣裡人為了省鹽錢,就到處鑽營,販賣私鹽。所以今年鹽商們都聯起手來,加了力氣剿這私鹽生意,三娘,你怎麼也關心起這事來了?別擔心,我們梁家其他不敢說,可鹽……呵呵……難道還會讓三娘你去外面買鹽嗎?」
梁博儔微笑著解釋道,在這樣的未婚妻面前,他是知無不言。
「可……這不是苦了其他人嗎?」
嚴三娘的疑問還帶著幾分期待。
「三娘你啊……還是沒變,就是一副菩薩心腸。可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去年私鹽太猖獗,鹽商們損失太重,總得補上幾分。我們梁家本不想把事弄得這麼大,可三娘你也知道,做官鹽生意,不跟其他人一起發聲,那可就是……大麻煩。」
梁博儔很有耐性地講解著。
「可這也是……這也是助紂為虐!」
嚴三娘終於再忍不住,沉聲斥責道。
「三娘!」
嚴敬出現了,板著臉壓住了她後面的話。
「三娘啊,真是女大十八變,生得這麼俊俏。許是跟你在外面呆久了,不習慣怎麼過安生日子,別在意,呵呵。」
梁父在一邊勸著。
「三娘,世道就是這樣,我們能顧好自己就不錯了。傷天害理的事,能避開就避開,避不開,心頭也抱著幾分愧疚,這也總是為了家人,不是有意的。」
梁博儔低低歎著,嚴三娘的話,對他也不是沒有觸動。
「我們梁家得空也在施粥賑濟,可不要把我,我爹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梁博儔誠懇地說著,嚴三娘閉上了眼簾,心中百味雜陳。
梁家父子走了,親戚們又上門了,七姑八嫂歡笑著,話裡就離不開新娘該怎麼打扮,言語絮叨間,那種飄渺的親情也開始歸位,嚴三娘只覺自己一顆心分作了兩半,痛得難以言語。
「三娘,咱們安頓好了,梁家就要上門,納采之後,緊接著就接你過門。為了不讓咱們家折騰,也不讓你勞累,梁家特意不在泉州辦,而是在永春這邊的莊子辦,你就做好準備吧。」
嚴敬交代著女兒,見女兒神色不豫,他又補充了一句。
「咱們爺倆,好不容易才能回鄉,從此不再顛沛流離,過去的,不管是苦還是其他什麼,就讓它過去吧,日子就跟飯和鹽一樣,終究不是夢裡的東西,要一口口實在吃著的。」
嚴三娘緩緩點頭:「爹爹你放心,女兒知道的。」
花園的角落裡,泥土被掘開了,嚴三娘將表面還繪著花鳥的木盒放了進去。
「就這樣吧,那場夢,總該醒了。」
少女咬著嘴唇,雙手推動,泥土將那盒子蓋住,就在那一瞬間,淚水自兩頰滑下,滴落在泥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