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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五百一十七章 食外即能安內 文 / 草上匪

    夕陽斜沉,東山島外,海戰也正進入白熱化。

    「范,這船不行了,馬上換船!」

    掛著四海旗的頭船上,赫賽高聲抬呼著范六溪。

    「這仗怎麼打得這般窩囊!」

    范六溪惱怒地用拳頭砸著船舷,他這頭船就被對方一直纏著,在百丈外不停發炮,不僅被打得遍體鱗傷,船還越來越慢。據艙下水手說,不斷有小破洞漏水,好像是被奇奇怪怪的「橄欖彈」打的。

    也許是他這一拳頭砸中了運氣開關,一發鏈彈含著受辱多時的怨氣,轟中了對方的桅桿,不僅撕拉下大片船帆,還像是打壞了轉桅的機關,那條跑在前面的小船頓時慢了下來,引得范六溪等人高聲喝彩。

    「靠上去!洗了他們!」

    范六溪高聲呼喊著,他這船上的炮已被毀了不少,從剛才的戰況也能看出,對方船雖小,炮卻比自家厲害,硬著炮戰絕不是對手,就指望著接舷。

    六七十丈的距離,靠上去卻異常艱辛,頂著將近一分鐘一發,快得不可思議的猛烈炮火,就在范六溪和赫賽懷疑船被轟得快散了架時,終於近到了可以發射霖彈清對方甲板的距離。

    舷炮、甲板炮,幾十門炮轟出漫天炮子,就見對方船身甲板乃至周邊水面如遭冰雹洗刷,似乎再沒見著一個活人立起。

    眼見敵船就在二十來丈外,至少上百人擠在甲板上,揮著抓鉤長矛,短斧腰刀,就等著靠舷。對方船舷低,他們甚至都用不在套索。

    咚咚幾聲悶響,他們等來了幾個黑黝黝的東西,砸在甲板人群裡,一見跟之前那「橄欖彈」差不多,都紛紛嗤笑,該是放了啞炮罷……接著幾團焰火升騰而起,無數鐵片被猛烈膨脹的氣體推著激射而出,穿透人體,濺起團團血花。甲板上哀聲四起,硝煙血霧中,誰都沒注意又一發「橄欖彈」斜透船板,將甲板上幾個人體高高拋起。

    「得了,這神仙炮,就沒用!端槍!」

    「大太太」船頭,「神仙炮」的兩個炮手終於放棄了,趴在地上躲霰彈的測炮員雙目失焦,喃喃自語道:「怎麼會呢?怎麼會一點用處都沒呢?」

    英華海軍不願打接舷戰,只是力圖避免,不等於懼怕。當兩船近到十來丈時,伏在船舷邊的水手和伏波軍士兵一躍而起,在軍官的指揮下,六七十枝火槍同時發射,將聚在船舷邊的敵人轟倒一大片。

    再經歷了一番炮火來回後,兩條船撞在一起,已被殺得兩眼血紅的海盜們蜂擁而上,面對的是成排上了刺刀的火槍。

    如果還是以前在海上討生話的羅五桂,對上兩倍於己的同行,早已投海逃生。可他現在所領的是英華海軍,除開專業訓練,肉搏戰的訓練課目更是沒落下。加之有一隊專精戰鬥的伏波軍帶領,將船員水手們凝聚為一個戰團,紛紛雜雜跳上船的海盜除了用飛斧,梭膘,短銃製造了零星死傷外,再沒什麼嚴重威脅。

    一個金髮碧眼的歐人倒是勇武,先是短銃,再是細長刺劍,端著長槍刺刀的士兵很不習慣,被放倒了好幾個。羅五桂眼疾手快,遠遠一槍擊倒,眼角瞟到另一個海盜瞄淮了他,轉手拔出另一支短銃。

    就在兩人扣下扳機的瞬間,面目也清晰地映人彼此的眼簾。

    「小六!?」

    「五桂叔!?」

    蓬蓬槍響,兩人都中槍栽倒。

    這兩船接舷激戰的同時,僚艦「二奶奶」護在「大太太」外側,以身軀硬擋圍上來的後幾條船。幸虧後幾條船不如這條頭船炮多人多,被「二奶奶」的猛烈炮火轟得膽氣潰散,不敢接舷猛戰,更有一條船三桅斷了兩桅,只能隨風漂走。

    就在,「大太太」號上的官兵反攻上海盜頭船,將那面四海

    旗扯下桅桿,羅五桂、范六溪和那個洋人被船醫緊急裹傷救治時,夕陽已經沉下。剩下三條還算完好的海盜船如喪家之犬,掉頭而去。

    船艙裡,刺鼻血腥味裹住羅五桂和范六溪,兩人側身相望,眼中神色無比複雜。

    范六溪喚咽道:「五桂叔,我爹遭此大難,你居然還心安理得地替他們賣命!?你可是跟我爹拜了把子的兄弟!」

    從范六溪嘴裡知了范四海的遭遇,羅五桂歎道:「我跟你爹,何止是拜把子的交情。當年你爹說,他四我五,他的兒子就該是六,這就是你名字的由來,他是拿我當族內人看,但是……」

    羅五桂搖頭:「你爹的事,我相信官家,相信朝廷。你也該相信才對,怎麼都不該……」

    他指向另一張床上躺著的歐人:「跟西班牙人勾結在一起,你這般作為,事情性質就變了,知道嗎?」

    范六溪恨聲道:「怎麼就變了!?什麼官家,什麼朝廷,跟大明,跟大清有什麼不同?你替朝廷當鷹犬,我就不能借洋人之力!?」

    羅五桂只是搖頭,他也就在海軍裡補過讀書認字,什麼大道理可說不出來,但就覺得,范六溪所言所為,只是舊時之論,跟現個的時勢,跟自己所效力的這個朝廷,根本就對不上。

    想到范四海的事已輕很棘手,如個他兒子范六溪勾結西班牙人,跟英華為敵,羅五桂心說,小六,原本你爹還該沒什麼大礙,現在你這麼一搞,你爹還能話著嗎?

    現在這個朝廷,所行之事,所造之勢,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你五桂叔我甘於在海軍中任這小小校尉,不就是覺著,這個朝廷,能容得下自己這種人,能讓自己感覺到是身處大家之中,你爹投朝廷,不也是同樣的心思嗎?你怎麼就還用著之前的腦子想事呢?

    哀嚎聲一片,那是雙方傷員的呼號,「大太太」號上,船員們面無表情地將敵我雙方的屍體扔下海去。儘管這裡離東山島不遠,但海軍就是這樣,凡是在船上戰死之人,都得葬在海中。

    范六溪那條頭船正在緩緩下沉,「大太太」號也是面目全非,范六溪手下死傷近兩百人,羅五桂這邊死少傷多,兩條船加起來也有近百人。這番血火衝突,起因卻是范六溪對父親范四海遭遇的不解,對英華一國的不信任。

    由此他勾結西班牙人,避開海軍勢力強盛的南洋西面,來到福建海域,意圖以武力威脅英華,將整件事情引進了更洶湧澎湃的波瀾中。

    此時在廣州黃埔,還未收到東山島外的戰報,白延鼎最終還是去找了正在黃埔向皇帝匯報工作的蕭勝。

    「這事可不是工商和儒賢之爭,也不是什麼公理和功利之分。舊日之事,要融入個日之勢,這個門檻終究得邁過。歸結到底,是舊日的帳,今日到底算不算,又該怎麼算的問題。

    「走吧,官家在黃埔書院論學,也該正說到此事,你跟著我一起去。」

    蕭勝似乎另有感慨,拉上了白延鼎往黃埔書院去。

    「范老大也該是想透了這一層,所以他要等著看到結果,不願半途而廢。不止是范老大,吳崖在扶南,一口氣殺絕了莫家族老,也將莫家人推到了暹羅王那一面。雖然得了河仙,卻搞得暹羅跟南洋公司關係轉惡,現在他該正頭疼著呢。

    「賈吳手腕活一些,一面屠戮土人,一面懷柔華人,收服了幾十家華人公司,在沙巴一帶已經佔住了腳。但沙勞越一帶的華人不願受勃泥公司管治,因為他們來自福建,跟沙巴一帶的廣東入水火不容。仗著跟荷蘭人和當地土人有來往,逕直武力抗阻。再說到扶南,南洋公司透過美蔌向廣南嘉定府,也就是柴棍伸手。卻因為柴棍的華人多是客家人,跟美蔌的廣東人不合,也碰了一鼻子灰。」

    蕭勝這一番講述,讓白延鼎一聲長歎:

    「為何大家就不能丟開往日嫌怨,真正融在一起呢?朝廷矚目南洋,這是華夏亙古未有的大好局面,大家團結一心,什麼富貴求不來?」

    蕭勝笑了:「這話說得……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往日嫌怨,代代相傳。舊帳不算清,又怎能朝前看呢?」

    聽得這話,白延鼎對范四海的命運更顯悲觀,他不得不贊同蕭勝剛才那話,范四海之事,拋開工商的小心思和儒賢的大功利,之所以能惹得一國矚目,更多還是讓正融為全新一體的英華國人,開始審視之前的舊賬。

    這一國,要真正拿得南洋,要真正往前再進一步,如何融解各方人馬心中的舊賬,還真是一道高高的門檻。

    來到黃埔書院,過了層層侍衛和禁衛線,進到一間課堂,扇形階梯狀的課堂裡,頜下也留出了一縷小鬍子的皇帝,正端坐堂上,給一群人講課。

    「不列顛人口不過六百多萬,國庫年人卻高達五千萬鎊!以其所值換算,是一億五千萬兩白銀!分攤到每個人身上,大致有二十五兩白銀。」

    「我英華在聖道三年的國庫收入預計是兩千萬兩白銀,而我英華治下,人口兩千萬,平均攤下來,每人才一兩白銀!」

    「這就是國力之分!有人要問,是不是不列顛人太富?不!不列顛民人,跟我英華民人的年入並沒有太大差別,日子甚至還不如我英華民人,也就比滿請治下民人好一些。他們的海軍船員,吃著發霉的麵包,長蛆的奶酪,卻從不擔心招不到足夠的水手,因為那等日子,已是一般民人所難及的。」

    「還有人要問,是不是不列顛的朝廷壓迫甚重,刮來了這等民脂民膏?也錯!不列顛的國入,一是土地稅,一是關稅,一是消費稅,跟我們英華的商稅類似,其中關稅能佔到一半以上。不止如此,如所有歐羅巴國家一樣,國債更是大頭,最盛之時,國庫年入三成都要用來付國債的利息!如此能攪動的銀錢,自然龐大得可怕。」

    皇帝的嗓音比以前低沉了一些,更顯出了幾分威嚴,當然,白延鼎這感覺,也許更多來自皇帝新留的小鬍子。

    「可以這麼說,我英華,跟歐羅巴諸強國的差距,就差在兩方面,一是對天下財貨的把控。前明朝廷估計只把控住了一成,滿清估計把控住了兩威,我英華,現在不過是把控住了三成。像不列顛這樣的強國,已是把控住了六七成,原本他那一國的內裡,就是工商資本組就而上的。」

    「另一面更重要,就是謀食於外!前明靠儒法維繫,剪草割苗,靠著土地遼闊,人丁眾多,國治安寧時尚可積起財富。一旦國政潰散,就再難維繫。這就是只知謀食於內,也只能謀食於內的結果。」

    「如個寰宇全球,東西相近,歐人已掠食到了我華夏門口,這是弱肉強食之勢!但強弱不止在槍炮,更在國體,更在操控資本。如果我英華未能將國體轉為謀食於外,在這寰宇掠食之局中佔住腳跟,遲早要被歐人咬斷脊樑,淪為供他們吸食血肉的豬狗!」

    「攘外必先安內,此言是弱者之語!諸位要多思一層,為何不是食外即能安內?我英華,一國上下,總是會有紛爭的,小到呲目以對,大到不共戴天。諸位身在朝堂,目光就不能拘於我英華一國,凡事都要先想一想,此事是否可能求諸於外,再反諸於內。」

    皇帝在上面講,下方聽課的不僅有朝堂高官,還有黃埔書院的學生,一個個都是全神貫注。而聽得「弱肉強食」、「謀食於外」等詞彙,蕭勝和白延鼎心中都翻滾著一股正身處戰場的震憾感。

    「食外不止能晏內,也能融解人心,就說一家人過日子,日子繞著一畝三分地打轉,總是苦哈哈的,自然成天口角不斷,小事也能釀出血光之災。如果都奔著外利,大小嫌怨都能放下。就說當日戚大帥在浙江招兵,見著那義烏人,一家家為土地血戰,若是我英華之下,家家都能如義烏人,聚在一處,為一國之利而戰,有什麼嫌怨是不能化解的!?有什麼舊賬是不能放下的?」

    皇帝話鋒一轉,竟像是說到了眼下這范四海之事。

    「所以呢,最難的就是為一國找到這樣的利,讓大家能人心相通,一同向外看的利!諸位在書院裡做學問,在朝堂上理國政,就要記著這樣的目標。孔子也是言利的,天下人之利,那就至極之仁。老子也是言利的,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這也是我們天主道的第三條,人人得利而不相害……」

    白延鼎若有所悟,跟蕭勝對視一眼,心說皇帝該是要拉范四海一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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