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五百四十九章 歷史浩浩蕩蕩 文 / 草上匪
「聖道第三年,那是一個夏天,有一位四哥兒,在南洋的邊上……畫了一個圈……」
哼著身邊人聽不懂的小曲,李肆將圓規落在地圖上,以崑崙島為圓心,半徑到金邊以南一百多里地,手腕一扭,就將整個金甌半島劃拉到了英華名下,作為南洋公司托管地扶南的既定疆域。不僅包括懷鄉、河仙、美萩,還搭上了柴棍。日後的西貢,就此歸入華夏版圖。
廣南王肯定有意見,就把柬埔寨西北面的部分補貼給他好了。至於柬埔寨……考慮到平衡,沒把這個昔日的高棉帝國徹底抹掉,就已是很仁慈了。
接下來是老撾三國北面的萬象國,竟敢不來覲見!滅了!
自家占一塊,給暹羅和老撾其他兩國各佔一塊,同時調整邊境,如此中南半島東面的格局就能穩定下來。
西面是暹羅和緬甸對抗的格局,有些麻煩,法蘭西和不列顛的東印度公司都在緬甸開有分公司,那裡畢竟直臨印度洋。雖然很眼饞印度洋出口,但現在英華的力量還不足以前出到印度洋,就先不必直接跟法蘭西和不列顛人槓上了。
先讓小弟上吧,英華也得習慣代理人戰爭,暹羅就得扛住這事。同時呢,多一個小弟就多一個嗓門,蘭那王國,也就是八百媳婦國,也要幫著復了。
馬來半島南面,大北年那些華人,先暗中支持,作為日後染指馬六甲的班底,荷蘭人……早晚還有一仗。
地圖開疆,李肆幹著特別舒坦。在他前世裡,自威斯特伐利亞體系而下,每一次建立新的全球格局,就是一次地圖開疆。低職位的外交官,參謀官,順手在地圖上拉出橫豎線條,就劃出了新的世界。朝鮮的三八線,越南的十七線,甚至什麼麥克馬洪線,就是這麼來的。
畫好了圈,李肆將地圖交給一個三十來歲的五品官員,這是樞密院海防司南曹新任主事陳大定,美萩陳上川的孫子,熟悉南洋事務,特別是中南半島各國之事,接替了已任勃泥公司總司的陳興華一職。
李肆將中南半島諸國糾合在一起,不止是簡單的會盟,除了討伐和肢解不長眼的萬象國之外,還要建立新的同盟外交體系,什麼勘察國境,設定流程,無比繁雜,首要一樁,自然是將華夏的扶南板上釘釘。
同盟之約和外交流程自然是天朝上國一言而定,但國界勘定就涉及到了各國的現實利益,討價還價的過程很是繁瑣,這事現在是由通事館和海防司一塊干。
「惜乎小民早生三十年,若是此時年盛,能隨著陛下創此偉業,乃千古難有之幸事……」
一人在旁邊感慨著,卻是一個商賈。
「別拐著彎地拉扯你兒子了,范四海,三年勞役是免不了的,年輕人,就是太衝動。」
李肆淡淡說著,那商賈正是被流遣到扶南的福建海商范四海。他的兒子范六溪被當作戰俘,發配到勃泥挖礦。
范四海趕緊請罪道:「小兒已得陛下恩典,豈敢得隴望蜀。小民只是歎光陰如梭,生不逢時啊。」
李肆搖頭:「國家草創,處處都有大機遇,若是用心,何懼年高呢?朕的老師,出山時可已是六十七。」
范四海苦笑:「哪敢跟段國師比,不過……」
他小意地提醒道:「處處有機遇,也處處有紕漏,就怕小民那些同鄉鬧騰得太厲害。」
李肆撇嘴:「無妨,早等著他們。朕也有言在先,這只是一場牌局,若是他們要當生死搏,那就別怪朕不留情面。」
范四海歎氣,顯是在為某些同鄉的未來憂慮,但他不敢再多言,叩拜道:「小民就領命去呂宋了。」
李肆之所以接見范四海,是因為這個人在呂宋根基很深,待呂宋平定之後,還需要借助他的力量來收攏呂宋華人之心。此外李肆還覺得此人確實有才,也有心志,如果福建海商之事,能順利解決,他也沒有沾染的話,李肆覺得此人可以大用。
想到了福建事,李肆隨口問四娘:「建廈投資的股票,還有福建櫃的情形如何?」
四娘微微撅嘴,有些不樂意地報道:「最新的《金魚報》是八天前的,建廈投資520兩,是單價最高的一支股票,福建櫃平均漲點1.6倍。是平均漲點最高的櫃檯。」
李肆有些懊惱:「喲……其實還能賺一筆的……」
四娘終於生氣了:「陛下!」
這丫頭,跟三娘一個德性……
李肆搖頭,思鄉之心驟湧而起,出門快三個月了,蕭拂眉產下一子,自己都不在身邊,三娘、關蒄、雨悠,也挺想她們的。對了,還有寶音那草原丫頭,該是吃下嘴的時候了吧……
心思翩翩,幽香又入肺腑,轉頭正見臉頰暈紅的四娘,她哆嗦著靠過來,被李肆一瞧,趕緊道:「我……我幫四哥兒揉揉腿腳……」
李肆自然很清楚三娘將這丫頭塞到身邊的用意,但不知為何,身處南洋之地,心中總有一股躁動,讓他無法沉下身心,採擷如此芬芳。
這躁動是什麼呢?早前在崑崙島,是心繫海戰勝敗。如今已是勝了,大軍圍住了馬尼拉,連都已送到了城下,破城雖說不上指日可待,但要熬到西班牙美洲艦隊捲土重來的可能性已經大大降低,還有什麼憂慮的呢?
是因為之前那些國王、王子的跪拜,整個中南半島,即將真切納入華夏羽翼的前景,讓自己歡喜得難以安坐嗎?
也不是,此事不過是順勢而為,以英華國力,轉頭北顧,中原隨時可握在手,如今一力南望,有此結果是意料之中,心頭毫無波瀾。
終於不耐這莫名的躁動,李肆揉揉四娘的腦袋:「走,遛馬去!」
四娘哀怨地暗自嘀咕:「還當我是小丫頭……」
策馬行在懷鄉海灘上,一側是直抵天際的碧藍海面,一側是綠意盎然的草地、樹林、稻田,青灰磚屋片片伸展,小橋鋪平蜿蜒河溪,連起道道碎石小徑。不是那太過濃郁的綠意,還真有幾分江南風情。
奔上海堤,懷鄉一眼攬盡,遠處是聳立的天廟,依稀能聽到童子童女的天曲聲,田間農人,小徑路人,也在應著拍子低低哼著,可調門卻各不相同,有陝西的,有湘贛的,還依稀有四川號子,悠悠自得。
李肆停下了馬,靜靜聆聽,聽得失神,連吳崖策馬到了身邊都沒發覺。
吳崖道:「四哥兒,這一番動盪,不落個十萬八萬人頭,怕是辦不好的。」
建立南洋同盟體系,諸國舊日種種關聯就要瓦解重組,必然伴隨著血腥的屠戮,吳崖這是在預打埋伏,李肆不以為意地道:「落多少都無所謂,別落咱們自己人的腦袋就好。」
吳崖歎氣:「我這邊是好辦,聽說狗子那邊……」
李肆楞了片刻,眼中漸漸清靈,他明白了,他的躁動是為何而來。
賈昊發來的戰報稱,儘管已用盡手段,但還是有一萬多華人依附西班牙人,他日完全合圍聖地亞哥城堡時,算上前前後後的戰事和內鬥,呂宋華人因此役而死的,怕不有兩三萬之巨。
「如果這是必要的犧牲,可犧牲也未免太重,異日他人著史,臣不懼背任何罵名,可陛下之名將何以載?」
賈昊想得深沉,在為李肆擔心名聲。
讓李肆躁動的不是名聲,而是這犧牲。潛意識裡,甚至在隱隱懷疑,自己對歷史的攪動,對那些死者們來說,到底是好還是壞?原本他們可以在有生之年,是可以安享太平的,日子苦一些,終究能活著,能活到老死……
這躁動既是一絲糾結,更是一個全新大時代即將到來的忐忑。當西班牙人退出呂宋後,馬六甲以北,整個南洋都將歸於英華,這樣的新局面,到底會給英華帶來怎樣的發展之機,李肆已經難以推演,這也是很沉重的忐忑。
「不過四哥兒,狗子那廝就愛扮深沉,他說什麼,那是他自個的心事,四哥兒自是有自己的思忖。」
吳崖自然體會不到李肆的感受,逕直這麼說著,正在此時,遠處一人牽著牛靠近,被禁衛攔住了。
「小紅、石頭……別搞得這麼緊張……」
李肆看著攔在自己身前的四娘和吳崖,苦笑著埋怨道。
四娘卻不買賬:「陛下萬金之軀,一身繫一國,怎也不能掉以輕心。」
李肆微微一愣,心頭的躁動驟然消散。
鑽牛角尖了啊,自己已不是歷史的設計者,歷史大潮,在自己最初的一攪中,已經自己轉動起來。不該再把自己當穿越者,自己就是一個皇帝,一個去把握歷史,帶領一個民族向前走的領袖。
遠處禁衛的問詢漸漸入耳:「叫什麼?李順?哪裡人?陝西米脂?」
七月二日,聖地亞哥城堡陷於猛烈的炮火中,北面原本的屋舍廢墟正被無數勞工一塊塊清理走,數條壕溝垂直對著城堡,在清理開的地面上一點點向前伸展。
「叫什麼?張黃氏?好好,女人也算。這是你兒子?也要上去?才多點大,好吧好吧,大家都搏上了,也不差你們這孤兒寡母,小子叫什麼?張……奧斯卡?」
壕溝後方的營地裡,一個管事登記上了這對母子的名字,再遞過去兩塊木牌。不管是清瓦礫,還是挖壕溝,一背簍一籃子都能算在一起,之後累積起來,就是他們的「力分數」,由這力分數來定之後的份額。
這是馬尼拉勞夫營自己商量出來的規矩,講的是公平公正。這類規矩自古就有,開田築壩挖渠砌城牆,中國人在勞動組織上有幾千年的經驗,這種規矩,拿來就用,一聽就明。
有賈昊的允諾,有華商的組織,勞力營已是瘋狂了。男女老幼都動員了起來,不僅是為分得田地房子。據說西班牙人在聖地亞哥城堡裡藏了如山金銀,英華大軍哪怕是漏一點下來,就夠他們這些平民歡騰。
這就是張黃氏帶著八歲的兒子也要上陣的原因,她滿心想著,戰後丈夫肯定是要被論罪的,到時還可用這些分數幫他抵罪。雖然恨丈夫毫無廉恥,但他終究是自己丈夫。
她跟兒子力弱,就只好在地面上清理瓦礫,一筐筐向後送著,一點點分數積攢起來,心中漸漸充實。
她忙得甚至開心起來,渾沒注意到前方湧出大群人影,等她被驚呼聲提醒,才發現自己已經置身血肉戰場。
守護城堡北面外圍防線的士兵衝了上來,將勞夫們殺散,卻又撞上來援的英華士兵。炮彈在天上飛,槍彈在左右射,她嚇得呆在當場,成了一個絕好的靶子,一枚土人的吹箭無聲地釘在額頭,這個婦人都來不及喊一聲,就此仆倒在地。
「媽的!那是個女人!殺了多可惜!那些土人,怕是故意的,***!」
一個聲音嚷嚷著,然後走出了硝煙,來到婦人屍體前,似乎想從身上撈點什麼,然後他就呆住了。
「奧斯卡!?」
張武看著那個母親被殺死在眼前,卻還愣愣地沒哭出聲的男孩,驚聲叫了起來。
「這是……」
接著再看向那具屍體,血液幾乎沸騰了,這是他的妻子,就死在他的眼前。
「哈哈……賤人,該死!」
他呆了片刻,一邊流著淚一邊罵著。
「該死!該死!」
接著他跳腳嚷著,不知道是在罵誰。
「奧斯卡……,對了,還有兒子,我還有兒子……」
然後張武撈著了救命稻草,朝男孩伸手。
蓬的一聲,槍聲從側面響起,張武的太陽穴上綻起一團血花,人也斜著仆倒在地面。
「小傢伙,沒事吧……」
獵兵奔過來拉走了男孩,張武還沒死,眼皮急速眨著,奮力地伸手在虛空抓著。
「該死……」
他念叨了這麼一聲,手從半空滑落。
「娘——爹——!」
這時男孩才哭喊出聲。
大營裡,賈昊盯住這個叫張奧斯卡的男孩,低歎道:「跟著我吧……,以後你就叫賈一凡。」
被兩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孩盯住,張奧斯卡,不,賈一凡依舊沉浸在悲哀和惶恐中,渾不知自己成了賈昊的第三個義子。
在呂宋收養一個華人孤兒,這是賈昊之前就抱定的想法,現在目標達成,心滿意足。舉起望遠鏡,看著無數道平行壕離城堡外圍防線只有一里不到的距離,他長出一口氣,沉聲道:「開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