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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六百五十章 變革與阻力 文 / 草上匪

    「師傅得參加佛山武道聯社的參軍歡送會,也把關姐姐拉去了,寶音妹妹正在馴馬,備戰香港賽馬會,蕭姐姐還是在寫書,朱姐姐在翻書,安姐姐保胎,官家知道的,所以我來了,還有……」

    本想帶稍微知道點兵事的嚴三娘和寶音去,跟上來的卻是四娘,她雖已受封嬪位,卻攬著後園安保事務,今年已二十五歲了,還不願生育。而隨著她的話音落下,一個楞頭楞腦的小傢伙從她背後站了出來。

    「父皇,孩兒也想去看看……」

    長子李克載,年已七歲,聽說父親要去黃埔陸軍學院,鼓足膽氣求四娘帶著同往。臨到李肆身邊,這個被姐姐李克曦整日欺負的老實孩子更是惶恐不安。

    「功課做完了?跟先生請過假?」

    李肆拉下臉問,他對教育兒女可沒經驗,只好循著華夏人最基礎的原則,對兒子嚴厲,對女兒寵溺。當然,他也知道自己這父親,在兒女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總是提醒自己,嚴厲中要有慈愛,寵溺中要有指引,免得兒女落下什麼心裡陰影。

    實際效果如何,李肆真沒辦法評估,看李克載不迭地點頭,手腳頗為拘謹,他無奈地搖頭,三娘的脾性好像全傳給長女了,這小子完全就是個反面典型。可他拼著受責罰的危險,也要按自己想法辦,對槍炮格外喜愛,終究還是承下了三娘的執倔和興趣。

    小荷尖尖初露頭,新一代人也快長成了,光陰如梭啊……

    李肆抒發著中年男人的感慨,朝兒子點了點頭。然後被小子綻開的笑容感染了,一手牽四娘,一手牽兒子,上了馬車。

    皇帝攜皇子親臨黃埔陸軍學院,還是突擊檢閱。學院教務總長李松慎壓力山大。

    「別擺儀仗了,我就是來看看新教典的情況。」

    李肆拒絕了讓學院全體官兵集合受閱的建議,他是來辦實事的。

    「這個……進展很慢。不敢欺瞞陛下,幾乎沒有進展。」

    李松慎滿額頭是汗,李肆有些不滿。但也沒發作。揮手示意帶路,他要去操演場看看。

    如今一國八面開戰,兵員不缺,還因為第一波擴軍的兵員來自衛軍、地方警備和殖民地軍,已有基本的作戰素質。

    但與建國後一直保持在七八萬的精銳陸軍相比,那就差得太遠了,而且主力還要投放在環境複雜的緬甸,跟已有一定近代火器作戰能力的緬甸人對戰。就需要作必要的強化訓練。

    將新編師營的基層指揮官拉到黃埔陸軍學院作緊急培訓,這也算是臨陣磨槍,能有一點收穫就算一點。新編師營副尉以上軍官都分批重新回爐。操演場上的數百學員都是這番來歷。

    如果依舊是滑膛槍和橫隊戰術,英華陸軍錘煉了十來年。完全是駕輕就熟,這些學員大多也都是老兵出身,這一套只需要重溫一下也就上手了。

    可如今的陸軍正處在變革的門檻上,原因就是蒸汽機的廣泛應用,使得前裝線膛槍和米尼彈終於成為可大批量裝備的成熟武器。一般人都認為,靠著概念就能推廣這種武器,李肆以前也曾這麼以為,後來卻被一系列問題阻礙,才認識到,技術是技術,工業化是工業化,兩者不是直接對應的。

    線膛槍在英華軍中裝備很久了,但只是散兵用,這麼多年用下來,軍隊的評價,如海軍對線膛炮的評價一樣,作為輔助武器,用來擾亂對方陣型,狙殺對方要員很不錯。但要替代滑膛槍,先不說成本,在可靠性和標準化上要面臨巨大難題。

    掛鉛問題,膛線磨損問題,槍管的材料選得准,鍛得好,膛線刻得標準的話,影響不是很大,槍管的壽命也能可靠預測。

    但如果選材不當,鍛工誤差大,膛線有偏差,每桿槍的壽命就不一樣,這對指揮官來說是很致命的問題。仗打到一半,才發現部隊的線膛槍有多少廢了膛線,這可是絕大的忌諱。目前英華軍散兵裝備的線膛槍,槍管壽命不過二百來發,而滑膛槍打個上千發,性能依舊穩定,換用鋼造槍管後,滑膛槍幾乎就是傳家寶,線膛槍卻只能用熟鐵,不能用鋼。

    更重要的是,考慮到槍管清理的因素,線膛槍的射速比滑膛槍差,而英華的滑膛槍做工精良,精度有一定保證,再配合射速,足以壓制敵人。以步兵火力的射程論,英華周邊的敵人還沒誰能勝過英華,沒有壓力推動軍隊去提高步兵火力的射程。

    從另一方面看,官兵都認為,線膛槍雖然在二三百步還能有相當精度,可這種距離不是一般士兵能射中目標的,意義不大。

    現在有了蒸汽機,作槍管的熟鐵材質穩定性大大提高,而鍛造和刻膛工藝也開始標準化,新定型的聖道八年式線膛槍,槍管壽命提升到了五六百發,而且相當穩定,這時候李肆就起了給陸軍全面換裝的心思。

    他沒想到,反對的人還不止來自軍隊,佛山製造局也跳了出來,老丈人關鳳生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真要換槍,製造局這麼多年的投資就要化為烏有。鍛鋼槍管工藝,磨膛工藝,這可是花了無數心血和海量銀子,一步步攀到眼下這種水準。重新退回到熟鐵槍管,對關鳳生來說,更是逆潮流的反動。

    軍隊的反對自然是心中沒底,就算線膛槍有一千發壽命,還是比滑膛槍差,射速沒提升,還多了影響因素。軍隊真正希望提升的是射速。後裝底火槍正處在測試階段,即便有法國煉金術士的幫助,底火的穩定性依舊很成問題,但軍隊覺得可以等,等個十年二十年都行,靠滑膛槍足以制霸四方。

    仔細分析。李肆不得不承認,一個詞:需求。英華四周的敵人太差勁,滑膛槍加橫隊戰術,外加英華積澱很深的火炮力量,足以形成全面優勢。步兵火力的射程問題。並不是軍隊迫切關心的需求。

    如果是在歐洲,作戰各方都有近代工業體系,前裝滑膛槍加米尼彈技術一旦傳播出去。自然就會成為各方努力的目標,這就有了全面改換步兵火力的需求,這種壓力在英華並不存在。

    大家覺得不存在。可李肆卻能看到存在。緬甸之戰,背後就有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如果不以技術優勢壓過去,緬甸之戰的代價應該會很高。而後英華與不列顛人爭奪緬甸,乃至爭奪孟加拉,這種壓力會越來越明顯,越早佔據技術的優勢地位,付出的代價越少。

    可惜,阻力卻絆住了李肆的意志。這就是超前於時代的悲哀。甚至他自己也覺得這不是生死攸關的問題,所以並沒花大力氣推動。

    圍繞線膛槍,李肆推動軍隊作的變革不大。聖道八年式依舊是散兵裝備,但散兵在部隊裡的比例上升到了四分之一。而且李肆還專門組建了單獨的線膛槍教導營。放到緬甸戰場去進行實戰檢驗。

    線膛槍和米尼彈是硬件變革,在作戰方式這個軟件上,英華也正處於變革階段。

    憑借前世身為軍迷的一點毛皮認識,再對應眼下一國大規模擴軍,訓練不足,難以達到精銳部隊在橫隊戰術上的熟練程度,李肆覺得,陸軍進入縱隊戰術時代的時機來臨了。

    過去十來年,英華陸軍都是橫隊戰術,擺出大橫陣,堂堂正正,呆呆愣愣作戰。因為軍隊規模不大,訓練度能保證,這種戰術運用得十分嫻熟,也積累下了豐富經驗。

    但此次大戰的兩個方向,一是西北開闊地,要跟滿清騎兵對陣,一是緬甸熱帶叢林,地勢複雜,兩個戰場,橫陣戰術都存在巨大缺陷,有必要轉變為靈活性高的縱隊戰術。

    這並不是說縱隊戰術的戰鬥力優於橫隊戰術,而是縱隊戰術更適合將那些訓練度不足,規模龐大的部隊組織起來,發揮出戰鬥力,同時也更適應複雜多變的戰場。拿破侖時代,法國步兵之所以能將縱隊戰術發揚光大,就是因為他們跟周邊國家的職業軍隊相比,兵員素質有很大欠缺。

    要在理想的假設環境中對比,橫隊雖然僵硬,卻能最有效地組織火力,最大程度發揮出火力,而要命的問題是,橫隊戰術是一種「精英文化」,需要士兵經過長年不懈的訓練。跟稍稍訓練就能發揮力量的縱隊相比,「技術路線」天生有欠缺。

    火槍為何能替代弓弩,不是威力大射程遠,而是因為火槍便宜,培養火槍兵也便宜。

    縱隊戰術取代橫隊戰術,就是一個「草根戰勝精英」的典型例子,歷史由草根寫成,也就是這麼來的。

    可跟線膛槍的推動遇阻一樣,李肆在這方面的變革遭遇了更大障礙。

    對英華官兵來說,從入伍、打仗到現在,十多年下來,都是以橫隊戰術為基礎,教典、戰例和總結,全都圍繞著這一戰術展開,這就是他們的功法。他們靠這功法大殺四方,勝敗心裡都有數,不僅能掌握軍隊,也能掌握戰爭。

    現在要他們換一種功法,要將部隊從嚴密編組的橫陣,變成鬆垮垮的縱隊,再根據戰場情況進行變陣展開,這種戰法,他們就覺得天崩了,地裂了,完全找不到方向。

    為什麼後世人都說軍隊是最保守的群體,不到生死關頭,絕不願放棄固有的傳統?因為這傳統是被歷史和他們的血肉證明了的,要讓他們變傳統,也得付出血的代價。再高瞻遠矚,再英明神武的偉人,也不可能靠嘴炮就驅散軍隊的這種保守主義。

    李肆現在面臨的就是這種情況,他要求黃埔陸軍學院編撰縱隊戰術教典,對新編陸軍進行縱隊戰術改革,可一直見不到進展。

    「睿智的陛下,讓軍隊喪失嚴密的隊列傳統,紀律和勇氣也要隨之而去……」

    看著操演場上,亂糟糟的縱隊展開場景,英華陸軍客卿克林頓很恭敬地吐槽道。英華軍制在聖道八年又有調整,將準備將、正將、上將和大將這四個將軍階級改為李肆一直想要的准將、少將、中將和上將,少將以上是封號將軍,克林頓被授了准將。

    「如果是我們不列顛的軍隊,除非對手各部縱隊能及時而準確地展開,否則靠縱隊是不可能在正面撼動我們不列顛的橫隊。而要完成這樣的訓練,花的力氣還不比訓練橫隊戰術小。」

    克林頓尾巴高翹,他出身橫隊戰術傳統深厚的不列顛,對李肆這樣的戰術改革自然很看不慣。

    「是啊,朕的大軍,在緬甸就會遇上你們不列顛人,你為什麼還在這裡呢?朕記得,你的請辭報告朕已經在三天前批准了。」

    李肆很不爽,準備把這傢伙趕走。

    克林頓馬上換上一副義憤填膺的面孔:「不列顛公司那幫貪婪的商人,就知道在這裡破壞不列顛的整體利益!陛下請放心,我回國後一定促成兩國和平,而那些悍然發動戰爭的敗類,必將受到法律的制裁!」

    不列顛東印度公司插手緬甸,跟英華暗中對抗,這不僅影響到了公司裡散商派跟英華在馬六甲的合作,也讓克林頓不得不請辭。但就如散商派領袖波普爾一樣,克林頓是堅定的親英派。

    李肆點頭道:「朕也希望,能跟不列顛和平相處,一旦戰事結束,不列顛政府和東印度公司能表現出足夠的誠意,卿曾經提議過的軍械貿易,朕也有興趣。」

    克林頓大喜,趕緊屈膝行禮。

    將克林頓驅走,李肆看著操演場,眉頭緊皺,變革……終究不是一蹴即成的。

    「線膛槍打得遠,如果用這種戰法,就能有更多的時間用來展開隊形,孩兒覺得,兩項加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在一邊看著的李克載忽然冒出來這麼一句,不僅讓李肆呆住,周邊的軍官們也都側目以對。

    這不是什麼新論,黃埔陸軍學院在編撰新的教典時就已經提出了這一點,任何稍懂軍事的成人也都能想到,可問題是,大皇子才七歲,就能看得這麼深,誰教的?

    「朱娘娘管著的皇室藏裡,也有學院的教典,孩兒有功夫就去看……」

    李克載很不習慣成為眾人焦點,低頭踩腳地小聲道。

    「小子不錯,希望你以後能寫出《戰爭論》。」

    李肆接著哈哈笑了,阻力歸阻力,只要能向前走,只要能始終握著時代的脈搏,這就夠了,就像自己這個大兒子,細心培養,未來該能成長為軍學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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