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生命時空 章三十 隱者風範 下 文 / 竹林探月
章三十隱者風範下
風乍起。
有如一片無形的漣漪蕩過樊月潔白的裙裾,裙裾飛揚如花瓣,在午夜的馬路邊倏然綻放。樊月的眼睛裡雲霧隱現,驀地停下腳步,在數步之外凝望著那張冷若冰霜的臉。在她身後,兩排蔥鬱樹木拱合起幽深的人行道,將靜夜拉伸向遠方。
石錚原本就不是學校裡的人,讀書多的跟讀書少的,氣質樣貌還是多少有些不同,有經驗的人一眼便能看出個究竟,這跟美醜雅俗無關。因此被一眼認出並不怎麼奇怪。奇怪的是那女孩竟在一瞥之間就指出樊月也不是這學校的學生,這就讓石錚非常不解。
樊月怎麼會不是?
兩個女孩遙遙對峙。四目相對,一個臉上充滿憤怒,而幾秒鐘內,憤怒又被疑惑次第侵蝕和取代,另一個則始終沉靜如水,霧雨迷離遮住眼中多餘的神采,只剩下夢幻般不真實的美感。
對於石錚而言,她們兩個都是謎。
樊星本來已經是個謎一樣的存在,謎的妹妹更是謎得燦爛奪目。不過十七八歲年紀,臉上找不到半點歲月風霜的刻痕,卻有了歷盡風浪之後所積澱的沉凝內斂、寵辱不驚。僅這一點,便說明她並不是金雕玉琢、花柳弱質的富家女。石錚已經學會在人前藏一份心思,「葉子」一句話,突然將他心底的疑惑盡數勾起。
至於「葉子」,她看上去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學生,放在人堆裡便會徹底淹沒消失,但幾次表現出不俗的實力,同樣讓他不敢小覷。
他忽然想起一句話,即所謂「大隱隱於市」。背起書包進城,洗盡鉛華讀書,將鮮為人知的身世背景納入書頁,把驚世駭俗的易術奇技枕於床頭。這不正是現代化大都市的另一種隱者?
「葉子」是個隱者。她會拿著筆記本去聽周易專家講課,並在課堂上回答取像有關的問題,但那終不過是理論家們熟稔的那一套皮毛。她拒絕代表學校參加預測聯賽,拒絕在公眾面前炫耀自己不同常人的本事,大概也不至於去論壇上搞什麼跳樓預言。那種預言的警示作用幾乎不存在,至少那不足以改變任何人的生死。
但她隱得很不徹底。大概是女孩生來性子躁動,氣憤之下禁不住施展手段把樊星小小懲戒了一把。樊星倒不至於拖著大舌頭將她的秘密公之於眾,但至少站在「隱者」的意義上她已經失敗了。
紛亂的念頭在心底閃過之後,石錚開口打破了數秒鐘的寧靜:「我確實不是這的學生,但她是。」
樊月看了他一眼,清清淡淡地說:「不,我也不是。我是隔壁學校的,過來找人。」
言下之意,是來找石錚。她這話更像是解釋給石錚來聽的。
「葉子」眉頭稍稍舒展了些,對樊月冷冷地說道:「你長得太扎眼,比我們學校最有名的校花都扎眼,所以肯定是外校的。」然後她側過臉看了看石錚:「至於你,身上完全沒有大學生的氣息。我們學校有人跳樓,這是我們自己的事,你們這麼感興趣做什麼?」
看得出,她眉眼間的這股敵意來自於兩人外校人員的身份。校內人員都多是看個熱鬧,你們又為什麼如此上心?多半是另有企圖。
作為答覆,樊月默默地轉過身去,走出一段距離,以表示自己對兩人的談話內容毫無興趣。她在十幾步外站定,安安靜靜看著馬路對面樓上透出的一線燈光。在她腳下,微風掃過青色的路面,十分乾淨。
石錚向「葉子」解釋道:「我不是校內人員,但我是你們易學聯賽請的外援。」
「葉子」一怔,隨即答道:「聯賽跟我無關,跳樓事件也跟你無關。」
「你別誤會。人命關天的,我只是覺得他們死得奇怪,想弄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有人盜了你的賬號什麼都不做,只做跳樓預言,你不覺得奇怪嗎?」石錚說著,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黃色紙團,向葉子遞過去:「還有這個,這是我朋友在死者的宿舍發現的。」
他把朋友二字咬得很重。自打過生日吃麵開始,他就把樊星正式接納為自己的朋友,第一個真正的朋友。
「葉子」遲疑了一下,伸手接過紙團,低頭展開,藉著路燈辨認了一會兒,又若有所思地把它一點點理順折起,疊得方方正正,再抬起頭,臉色已經變得柔和了許多,吐字也不再那麼生硬:「對不起,剛才差點被警察問瘋了,心情不好。看得出來,你們很用心。你知道這是什麼符咒嗎?」
石錚老實地搖了搖頭:「我不懂符咒。」
「這是民間流傳的用來避災解難的符法。八字如果犯了流年太歲,就可以畫這種符戴在身上,用來解災。但是符力有限,犯得輕可以解,犯得重就難了。」
石錚不懂八字,但對於犯太歲的說法還是有所耳聞。古人講太歲,實際是指木星,又稱歲星。其公轉週期近似於十二年,它在行星中間首屈一指的龐大體積使其成為對地球影響力極大的角色。中國人把周天十二等分,以十二地支來作為方位標注,而歲星所到之處即加強了該方位的力量,人命八字與該力量相牴觸,俗稱「犯太歲」。
既然這道符只用來解災而不是用來害人,石錚就放心了些,問道:「這就是說,有人算到他有生死災難,做了化解,但是沒有解掉?」
「沒錯。」女孩伸手理了一把額前的亂髮,很認真地看著石錚:「我不希望預言的事情鬧得人盡皆知,我還想安安靜靜地讀書。」
「我會保密。」石錚會意地點了點頭,並望了一眼不遠處的樊月。女孩安安靜靜地站在那,側身面對馬路,並沒看兩人一眼。他猶豫了一下,隨即說道:「她也會保密的。不過,你打算怎麼辦?」
「謝謝。」「葉子」淡淡地道了一聲謝,咬了咬牙:「我也沒辦法,只能想辦法把盜號的人揪出來,一天揪不出來,警察就會多糾纏我一天。」
「這個,應該不難辦。」石錚的意思是,可以起卦算。
「這個實際很難辦。」「葉子」輕輕歎了一口氣,她顯然明白石錚的意思:「會卜卦並不等於全知。」她並沒把話說完,而是很小心地將下半句自動略去。如果換了是樊星在這,一定會幫她接上下半句的內容:「會易法並不等於全能。」
會卜卦自然不等於全知。雖然說萬物類象,但萬物如何去類像是個很複雜的問題。石錚很明白這一點,但正是明白這一點,他才篤定對方所指的並不是取象本身,而應該另有所指,不禁好奇地問道:「為什麼?」
「一點多了,我得趕緊回學校了,一時講不清楚。你可以去讀一讀《世說新語》,先去瞭解下鄭玄的故事。」
「葉子」說完,便轉過身急匆匆的走向校門。
石錚書讀得少,易學名人也所知不多。鄭玄的名字倒是聽說過,但對他的事跡卻是一無所知。「葉子」留了好大一個謎團給他,讓他覺得心裡癢癢的很難受。見對方頭也不回地走出數步,連忙問道:「對了,你的名字叫什麼?」
「藍葉。」
「藍葉?」
石錚低聲念叨了一遍。姓很特別,跟名字組合在一起更加特別。轉過身,見樊月仍然極有耐心地站在路燈下面等著自己,整個人就像大寫的一個虞體楷書「靜」字,只有風吹裙擺,在路燈下無聲飛揚,露出小段光潔如玉的小腿。
看了一眼,石錚的心緒便如同被人用手指輕而有力地攪了一下,只是很快恢復了表面的平靜。他快步走上去問道:「這麼晚,你不回學校?」
「我住校外。」樊月並沒有看他。
石錚想了想,一點多了,的確太晚了些,夜宵已經不好意思再去吃了。遠遠地望見一輛出租車飛速駛來,不知怎地,他就忽然站出去,學著樊月攔車時的樣子用力揮了揮手。出租車很快停在面前,他憨憨地對身旁的女孩說道:「上車!我送你回家。」
樊月從容地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眼裡隱約浮現一絲不尋常的內容,但是迅即隱去。她打開車門輕輕坐進去,石錚也緊隨其後,有些生疏地鑽進了車門。
女孩子深夜自己回家不安全,石錚這點常識還是有的。雖然樊月多半不像表面看來這般柔弱,但她仍然激起了他的保護意識。
車裡並不寬敞,兩人並肩而坐,中間刻意拉開了一點距離。司機打開了收音機,放著交通台的午夜音樂,問兩人去哪。樊月低聲給石錚說了地址,石錚又大聲轉述給司機。接著汽車開動,三人便都不再言語,只有收音機裡飛出的旋律音符塞滿了車子裡的狹窄空間。
臨近下車的時候,樊月忽然用手指輕輕地碰了一下石錚的手。石錚不明所以,一低頭,卻見女孩正拿了一張大面額的鈔票塞進他手裡。他不禁一怔,不知對方怎麼會想起要給自己錢,便推拒回去。兩手相碰觸感溫滑,他心裡又是一漾,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從心底順著靜脈血管瞬間到達指尖,手指禁不住輕輕一顫。就這樣一怔之間,女孩已經將票子塞進他手心裡,轉到臉不再看他。
「就這了。」
司機把車停在一個小區門口。樊月立刻輕輕打開車門,一面下車一面說道:「你把錢付了吧。」
石錚握著手裡的錢,這才明白對方的用意,心裡覺得暖暖的,很舒服,同時又覺得自己沒錢付車費,有點愧疚。付完費用,拿著司機找回的一把票子下了車,他走向等到路邊的女孩,把票子遞還給她:「這是你的。你到家了,我也該回去了。」
樊月沒有推辭,接過錢小心收好,待石錚憨笑著說了一聲「再見」並轉身要走,女孩突然開口問道:「等等,你想不想聽鄭玄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