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百七十六章 幅州17 文 / 三千籟皆無
第一百七十六章幅州17
麻衣人依舊一動也不動,那中年男子卻放下手中的壺,抬起了頭,向著游奇溫良的微微一笑,緩緩道:「李四先生說笑了,看那天蒼地莽,崇山巨川都如芥子一般。穹際無邊,日月星辰皆如過隙沙礫,區區微體,怎敢稱『大』?一介布衣,庸庸碌碌,無才無德,又何如能稱作『人物』?」
抬頭的一瞬間,一抹蔚藍在他雙瞳中一閃而過,游奇卻絲毫沒有看到。
「李四先生委實是在說笑話了,」這中年男子又低下頭,輕輕把撫著手中的那只精巧的孟臣小壺,像是在撫摸一隻聽話的貓的脊樑一般,「在下姓洪名荒,的確是有疑問向游兄請教,但卻非什麼『大人物』。」
這中年男子無論是衣著、舉止,還是話語,都透著一股子溫良如玉的儒雅,以及隨和的意味,讓人忍不住心生好感。才不一會兒,但他給游奇的感覺,卻是一個相交了多年的朋友一般的親近,說話也不知不覺便毫無芥蒂了,便笑道:「洪先生,您的名字到特別的很哪。」
叫做洪荒的男子微微一笑,道:「游兄還要用些茶麼?」
游奇連忙搖手道:「不了不了,小弟實在是有些……嘿嘿……喝不慣這個……這個……茶……」他險些把用來形容那澀苦味道的難聽詞語一併說出來,幸好收住了嘴。
洪荒點了點頭,笑道:「的確,就喝茶這一事來說,本就是行苦之樂,並非人人都能甘之若殆的。」
游奇奇道:「什麼叫做行苦之樂?」
洪荒笑道:「如兄一般舉杯便飲,其實並非為喝『茶』而喝,而是為解渴而喝。真正喝『茶』之人所求得,卻不是舉杯飲茶的一刻。」
游奇道:「那是什麼?不喝的話,這茶又有什麼意義呢?」
洪荒笑著指著石几上的那些皿器道:「且說這茶之源、之具、之造、之器、之煮、之飲、之事、之出中,皆有使人細細品玩之處,便是取葉之後,如何藏,如何灸,如何碾,如何羅,如何侯,如何盞,如何點;制茶之時又該取何等焙,何等籠,何等坫,何等銦,何等匙,何等甕;煮茶時又要選怎樣的爐,怎樣的灶,怎樣的炭火;飲茶時又要選用什麼器具等等等等,一一細細琢磨而來,其中莫大樂趣,非每一步都親身涉足其中者,而難足道也。」
游奇聽得愣了半晌,搖頭笑道:「真不知道這一口茶竟有這麼多的門道,」他頓了頓,指著適才用過的那只空杯子,道,「大概也只有洪先生才能從這般…….這般苦澀的滋味中,品嚐出甘美的味道吧。」
洪荒搖了搖頭微微笑道:「當然不是,這等苦澀若是讓我喝的話,也許第一口我就已經噴出來了。」
游奇奇道:「這……這又是為什麼?」
洪荒笑道:「因為你適才喝下的不是茶,而是藥。」
「藥?」游奇一愣,「什麼藥?」他突然想起張三亨與李四合都曾說過,這位「大人物」或許能救自己的命,不由驚喜道,「你是說……我適才喝下的,是……是……」
洪荒點了點頭道:「是在下為治游兄體內那『冰障』之症,而配製的補神續命,以陽融冰的草藥,」他歎了一口氣,「但遺憾的是,游兄所中的「冰障」之深,已深入變體所有的脈絡,若是火候不夠,難有半點起色,若以強烈陽火攻之,只怕要連游兄的體魄一併也都焚燬了。」
游奇苦笑道:「洪先生的意思是說,在下此時的病況一到了針石難以的地步了?」
洪荒疑遲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疚然道:「的確是這樣,實在是抱歉得很。」頓了頓他又道,「游兄適才喝下的那些藥,只能稍作延緩拖延『冰障』並發的而毀滅的時日,卻無法將之除去。」
游奇略沉默了一瞬,隨即便大笑道:「洪先生何出此言?其實在下早已自知時日無多,所幸的是心中也無所掛礙,本就打算好閻王老子什麼時候叫我,我什麼時候便就去了,現在多活上一時便算賺得了一時,還要多謝洪先生了。」
洪荒搖頭歎道:「與游兄為我們作的相比,再下所作的豈足掛齒?若非是為給我等傳言,也不至害游兄被那些人所追殺,以至於傷了性命,我等天禁上下,銘感游兄大恩終生!」說著立起身來,拱手向游奇深深一揖。
游奇笑道:「洪先生此言差矣,游某此生最大心願,便是只做應該做之事,」他沉默了一下,想到自己以前選擇迴避的那些日子,田兒的面容驀的閃過,心頭不由一痛,卻接著笑著說道,「最恨得也是不將別人性命當回事的那些人,若是重來一次的話,我仍然會這麼做。」
洪荒笑了一笑,緩聲說道:「我等暗生者為了自己生存,必須要以別的生命的消逝作為代價,在尋常人類眼中,殺人是一種可怖可憎的行徑,但暗生者的眼中,殺人總是理所應當之事,也如人類殺牛烹羊一般,游兄能有這種想法,的確是難得得很了。」
游奇嘿了一聲說道:「恕在下愚鈍,實在看不出殺人和殺牛宰羊有什麼相同之處。我就是無法明白,畢竟都是同樣有血有肉的人,又怎麼在雙手染滿他們鮮血的時候,還能夠免蹈微笑心如止水?」
洪荒笑道:「或許在千萬年前的遠古時候,第一個人類將牛羊殺死的時候,也是惶惶然的終日恐慌不已,但千萬年都如這般的過來之後,這種思維成了一種定然之勢,人們便認定牛羊本就是該當作人類食物而生存的,不會再為一塊盛在盤中的鮮嫩羔羊肉,而心懷內疚和負罪。相同的,自第一個暗生者生出的那一刻,他便注定要以人類的生命為食,從千年萬年前延至今日,這種意識也使暗生者認為,為了延續自己的性命而使別的生命消逝,是理所應當的。」
游奇嘿的冷笑一聲道:「原來洪先生也是這般想的,我還以為你們和弒神的那寫畜牲會有所區別呢!」
洪荒對游奇話語中的暗諷毫不在意,只是淡淡的道:「若是我們與他們的理念相同,也根本就不會有天禁的存在了。」
游奇一愣,道:「什麼意思?」
洪荒緩緩的,一字一句的說道:「我們的『神』便是不認同這種理念而反出部族的,天禁的最終目的,便是將人類與暗生者兩者之間這種畸形的平衡破壞掉,將這世界恢復成上萬年前『萬生平等』的『天國』時代的樣子。」
雖然洪荒的聲音有一種使人信服的無形力量,但游奇半信半疑的道:「真的?」因為無論是從木餘生那裡,還是從那個神秘灰衣人那裡,『神』總是一個給所有人帶來殺戮和毀滅的傢伙。
洪荒道:「自然是真的,若不然我們傾盡全部智力,更窮盡半個世紀之久,才研製出這替代殺人而獲取生命力的『秘藥』做甚?」
游奇點了點頭,說道:「如此說來,你們的確是用心良苦的很了。」
洪荒臉上顯出一絲苦澀的笑意,緩緩說道:「但是,我們這一個多世紀的苦心,卻在頃刻之間化作泡影,人類與暗生者間的畸狀平衡,也永遠無法打破了。」
游奇道:「這又是為何?」
洪荒苦笑道:「游兄還不知道麼?世界上所有與天禁有關聯之處,全都遭到了剿滅,更有無數稍有牽連的人也盡數全被誅殺,」他指著腳下,「這個地方,是歸屬天禁的人們最後一處存生的所在,但不久就會成為我們天禁最後一個立起的墳墓了。」
游奇聽出洪荒口氣有異,道:「洪先生為何這樣說?這裡地處秘密之所,想來那些畜牲定然無法尋到的,在這裡即便是不能重整旗鼓去復仇,也能安穩的繁衍生息啊!」
洪荒笑了一笑,張了張口,卻沒有說什麼,原本一張儒雅之氣的臉上波瀾不驚,但此時卻掩不住面上心事忡忡的憂憤之色。
游奇知其有異,又再次問道:「若洪先生不嫌在下是外人,就請告知一二。」
洪荒疑遲了一下,才說道:「我們這個安身之處,已經被他們知道了,想來近日便要對這裡發起總攻。」
游奇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被那些人所知曉?」
洪荒垂下目光,低聲道:「張三先生與李四先生救游兄回來的途中,便已經被他們的人追蹤了。」
游奇一驚,心中大震——因為正是因為張三亨力四合是為救他回來,才使這個天禁僅存的容生之所被暴露,也因為如此,張三亨、李四合、雨輕虹,以及這山頭之上成百上千個倖存的人,都要死於非命。
一時間游奇面如死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前浮現出那個雪中男子的淒慘死狀,鼻端也似乎嗅到了不久便要浸滿這裡的血腥味,胸臆中心血激盪之下,體內『冰障』驟然暴起,一時間全身恍如無數冰刀刺割,眼前更是一陣天旋地轉,便要倒地。
這時,一隻不甚粗壯卻有力的手臂托住了他,掌心中暖意流經游奇的體內,驟起的『冰障』如同積雪遇見烈陽,一下便消融了許多,但游奇的鼻孔也沁出血絲來。
不久游奇轉醒過來,長歎欲哭,張口無言。洪荒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淡淡一笑說道:「覆巢之內豈有完卵?即使這次不被發現,也躲不過下一次,只是一個時間問題罷了,游兄不要想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