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卷 戰熊呼 二、重返戰熊城! 文 / 九氣
斯瓦匹剌家的建築司跑了個監工,這不是太大的事。
這等小事,還驚動不了那些個黑熊主上,只是在十大監守及麾下舍監、監工中悄然流傳,讓建築司監守薯莨成了笑柄。
薯莨近日來,原本陰森的臉色愈發陰森得透出陣陣寒意。小道消息傳言,他這幾日夜裡都把麾下一個名叫茲慎的舍監喚到房中,厲聲斥罵,持鞭毒打。
身為斯瓦匹剌家的監守,這般作態,未免著相。
見了好幾日茲慎從薯莨房中出來,均是滿身密佈的紫黑鞭痕,步履蹣跚而去,偶見之人不禁暗自歎息。難怪有傳言說,除開薯莨的九大監守,私下都鄙夷薯莨馭下無方,才會出了監工落跑之事,如今看來,也不算言過其實。
那茲慎乃是他薯莨千餘年的老屬下,照說便沒功勞亦有苦勞,只因那落跑監工恰出自茲慎手下,便平白挨了這番折磨,處罰實在太過。
只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旁人也不好插嘴管教,待風聲漸弱,更是無人問津了。
這監工落跑之事至此便算結束,也許再過得幾年,恐怕已無人還記得,那斯瓦匹剌家的建築司曾跑了個監工,引得建築司監守薯莨大怒,那落跑的監工似乎名叫呼延。
於自家事相比,這實在是小事一樁,勞不得有人時常惦念,新鮮勁頭過了,也就淡了。
近日來,戰熊城倒還有一件小事,只是未惹出風波,便更不值一提了。
聽說戰熊城又來了一頭戰熊,也不知自何處來,那體格看似健碩,其實比人族還不如,羸弱得厲害,險些被城門的城守扔出門去,不願讓他進城,省得平白辱沒了我戰熊族的偌大名聲。
戰熊族中老輩早有抱怨,只說這先祖血脈流傳至今,早已稀疏至極,這小輩是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看來,卻也不是空穴來風。
那頭比人族還要羸弱的戰熊,就是最好的明證。
後來不知為何,這頭辱沒戰熊族名聲的戰熊,偏偏被城守給放了進來,安置在某處陋室裡,也算是在戰熊城落地為家了。
在旁的戰熊看來,這頭羸弱黑熊恐怕是學那人族的奴僕相,好言相求,城守看不過眼,念在同族之誼上,勉強把他放入了城中。
如此更讓許多戰熊看不過眼,只道這戰熊沒皮沒臉好生無恥,若是遇上定要狠狠修理一番,好叫他知曉真正的戰熊,該是何等威猛模樣。
奈何那羸弱黑熊進到城內,居然安生至極,夜裡也不出來結識勇士,把酒暢飲,更無滋事角鬥,不知他窩在陋室之中,每日究竟做些何事。
只是他蝸居不出,便讓許多欲圖教訓他的戰熊尋之不見,少了能彰顯自家威武的角鬥,好生鬱悶非常。
這頭被戰熊城所有戰熊嘲笑的羸弱戰熊,自然就是戰熊呼了。或許可稱他原本身份,斯瓦匹剌家建築司的落跑監工,呼延。
呼延匆忙趕來這戰熊城,與那城守軟磨硬泡,使盡諂媚手段,終是騙入城中,更被分得一處陋室,雖然石磚陋房,僅夠居住,每日卻有充足肉食配給,已讓呼延喜出望外了。
後來才知,但凡是戰熊入城均是此等待遇,倒叫呼延好一番感慨。
待他住進百丈石房,肉身大小不同,才知人族眼中寬闊至極的石房,若是十丈黑熊住進去,其實剛夠活動身子,談不上如何廣闊。
雖無好酒,但肉食卻是敞開供應,吃得多少便送來多少,呼延樂得安生,更是懶得動彈。
其實這也不是呼延蝸居不出的主因,他自有忙碌。
十丈熊軀,肌肉、筋膜、臟腑、血脈、皮毛、骨骼,均是熔煉重塑而成,待肉身大成之時,便自成體系,另有一番玄妙。
肉身變化極大,初成幾日,其實極不習慣,連行走都學習了兩個時辰,才把那戰熊應有的姿態模仿得似模似樣,若是論起打鬥、捶胸等戰熊習性,恐怕還要細細揣摩才好,斷不能露出破綻。
蝸居在屋,呼延忙於熟練這十丈熊軀,強迫自身忘去那人族身份,只當自己身來便是戰熊,這才能模仿到極致。
真要做到此點,說來容易,其實極難。
他出生便是人族,在人界際遇多舛,閱歷奇異豐富。八百九十二年艱辛廝殺,隱忍圖謀,才得在人界稱尊號祖,肉身打熬至極,最終得以飛昇上界。上界又是五十二年,從僕役混到監工,卻也脫不離這人族的奴僕身份。
滿打滿算,呼延做了人族九百四十四年,記憶若是顯化,早已浩瀚如海,深深烙印著人族二字。今朝欲圖盡數忘卻,便如同想將汪洋大海中的所有水珠傾倒乾淨,涓滴不留,其中艱難可想而知。
艱難,但又不得不做。
他此時好比人界各道紛爭相互派遣的細作,打入對手內部,自然要忘卻自家原有身份,只當生來便是此道之人,才不至於被人揭穿,沒得壞了大事。
成大事者,不可拘小節。呼延化身十丈黑熊,重返戰熊城中尚有大圖謀,關乎日後成就,定要學會割捨。
閉目盤腿坐在石床上,一日一夜過去,上界五十二年記憶,除卻不可忘的茲慎、薯莨、《茲慎鞭法》、《古碑萬變》、浸血古碑、血祭之景、戰熊先祖及許多黑熊面目識辨,其餘零零碎碎,日常瑣事,漸至模糊,直到淡漠如煙。
又過兩日兩夜,人界兩百餘年際遇,除卻恨之入骨的曲西岐,蘇姬、兮姬及少數難忘之人,還有那日萬千仙道精銳圍攻的渡劫之景,剩下的他人阿諛奉承模樣、人界極致享樂都化作夢幻泡影。
再三日三夜,呼延那四百年廝殺屠戮、勾心鬥角、強搶豪奪等等,那段踏著皚皚白骨壘成的石階漸至登高的經歷,彷彿成了灰塵、沙粒,清風襲面而過,便隨風而散了。
後面九天九夜,才輪到最初兩百年。與老匹夫相遇自然要牢記,不可忘卻,但那些被當作浸罈酒引、殺師遠遁、磨礪刀法、闖蕩九州初露鋒芒之類的回憶,也是極難忘記,所以足足用了九天九夜。
追溯到記憶最初,那昏暗酒窖,一排排酒缸,浸泡在酒缸裡的稚嫩臉龐,大漢的豪放笑聲,血色的酒水,孤寂恐懼的漫長情緒,竟是最無法磨滅的片段,深深埋藏在呼延心底最中央,此時回味起來,仿若昨日,歷歷在目。
他這九天九夜,耗在磨滅這段最初記憶的時間,超過了大半。
當這最牢固的記憶也變得模糊不清時,呼延緩緩睜開眼,神色哀默,綿長記憶如水流逝,最終化作一聲悠然長歎。
再睜眼,恍若隔世。
忘卻了崢嶸歲月,呼延識海空蕩,他目光中冷漠得尋不見絲毫神采,然後再次緩緩閉上了眼睛。
清空之後,就是重塑,推衍、編織出一個新的記憶,屬於戰熊呼的記憶。
記憶的最初,是在西山之森,一個被遺棄在荒野的稚嫩黑熊。
靈慧漸生,不知父母親族,未免被凶獸啃噬,藏匿在陰暗縫隙之處,吞食殘屍、草木,艱難存活,時間緩緩推進,終於成就十丈黑熊雄軀,與凶獸爭鬥廝殺,搶奪肉食,呼嘯山林。
偶遇被凶獸追殺將死的同族,始知自己乃是戰熊血脈,又得將死同族指明道路,一路尋覓,才到得戰熊城中。
記憶框架構建出來,便是填充豐滿,細緻入微,總要禁得起推敲,明面上不能被尋出太大破綻。
重塑出戰熊呼的記憶,自幼年到成年,點點滴滴的經歷,又耗去五天五夜反覆推衍,才晉至真實。
靜坐半月,呼延睜開眼,那對漆黑熊目隱隱透出嗜血的光芒。十丈肉身從石床起身,渾身黑毛抖動,厚背熊腰,牙爪銳利如尖,佇立原地,便有一股蒼莽、凶煞的氣息瀰散開來,當真便是一頭混跡山林的野蠻戰熊,自名為呼。
房外已經是夜深,正是戰熊出沒的時候,喧鬧吼叫透房而入,將這戰熊城襯得分外熱鬧繁華。
呼延一對黑毛手掌緊握成拳,捶胸仰首咆哮出聲,一時凶威凜凜,這才拉門而出,緩步走上戰熊城的街頭。
這時節,滿街均是黑熊,十丈熊軀往來奔走,招朋飲酒、當街打鬥、捶胸怒吼,隨處可見。戰熊呼才來戰熊族不足半月,尚未結交朋友,自然也無黑熊來尋他暢飲,舉目望去,倒唯有他一頭黑熊形單影隻,好不寂寞。
無熊來尋他,呼延卻也不以為意,他今夜出門,便是自尋戰熊去也。
走街竄巷,其實他對這戰熊城熟稔之至,無須誰來引路,他亦能尋到所去之處。片刻之後,呼延站在一面大氣沉凝的玉石門前,心生感慨。
這黃玉石門之後,便是戰熊城最顯赫的四大家之一,斯瓦匹剌家的地盤。
石門開在一條寬廣大道盡頭,兩旁有百丈高的石牆圍繞,門前用人粗鐵鎖拴住兩頭百丈凶獸,又有四頭黑熊守衛門口,門獸、家僕,盡顯大家風範。
凶獸均是兩腿三臂,肩頭兩個頭顱,頭顱額前生出一根尖角,各有兩對猩紅眼珠。雖然模樣兇惡古怪,這兩頭凶獸卻長得一身好皮毛,色澤斑斕,天生有精美條紋,如同詮釋天道精義,如此便顯出幾分高貴、肅穆的氣勢。
見到有黑熊前來,兩頭凶獸坐直身軀,三臂杵地,總計十六隻燈籠大眼冷冷注視呼延,饒是呼延膽大,此刻亦不禁心生寒意。
被這凶獸瞪視,他表面上不懼反怒,捶胸咆哮,然後仰首闊步走到門口,面對那四頭黑熊守衛沉吼出聲。
「我就是戰熊呼,來做你斯瓦匹剌家的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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