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卷 何方聖土 二四三、太監 文 / 九氣
說起這慶隆帝被毒殺一事,朝廷從未承認,只說其是「夜起染寒,誤醫而猝」。
但得市井間,這毒殺一說卻傳得有鼻子有眼,反說此為醜聞,是以朝廷秘而不宣,於是更將此事渲染上了一層玄奇的色澤。
究竟慶隆帝是如何身死,朝野眾說紛繁,使得這慶隆帝死因變得撲朔迷離,成了大冥世上一樁疑案。
但得早有謀反之心的呼炎,這十餘年佈局縝密,朝廷上下、宮內宮外皆俱被他安插了諸多耳目,有得宮內傳來的密信,終是讓呼炎對這慶隆帝之死有了眉目。
這密信中所言,說是那司禮監秉筆大太監滬彥,近日獲罪受刑凌遲,三千三百三十七刀而死,下場淒慘至極。
但說這大冥朝宮內近年來並無甚大事,堂堂司禮監秉筆大太監可謂位高權重,如何受得如此極刑而死,一聽便覺著蹊蹺,足以讓人聯想到那慶隆帝受人毒殺的風傳。此中詭譎,外人無從得知,但得略微琢磨,便該猜到那慶隆帝之死,必定與這司禮監秉筆大太監滬彥干係甚大。
說起這慶隆帝死因,甚或這位連呼炎亦大呼「傳奇」的大太監滬彥,還得從十一年前,那慶隆二十三年說起。
慶隆二十三年,說起天下間最大的事情,莫過於那「六元之首」督察院左都御史付延直諫罵聖一事。
年僅四十有餘的付延,一生剛正不阿,干冒天下之大不韙直言罵聖,其後引來龍顏大怒,賜其廷杖而死,也算成就了他名傳天下,青史留名的名節。
但得這兩度興起的付家,卻因這付延的剛直,而再度遭了罪。
還算是這慶隆帝以仁厚著稱,對待這位平素青睞的愛臣付延家眷,猶自不忍重罰,只以抄家之罪,女眷獲罪載入賤籍,其子付彥章則貶為庶民,終生不得入仕。
於這付延所犯大罪而言,這般處罰已是輕無可輕,足見這位「荒淫無度、無日早朝」的慶隆帝,總還有這仁厚待臣的好脾性。
只是當抄家之人衝進付府之時,那付延嬌妻與年僅十歲的付延之子付彥章,卻已不知去向了。
這事情可大可小,好在慶隆帝本就不忍,派來抄家之人便是往日付延的好友,而今朝上禮部左侍郎卜瞻,對付延之事自是敬重、惋惜,於是懷著替好友留一絲血脈的心思,在那筆錄上便自書寫了付彥之自縊一說,就此了事。
其實自打昨日宮裡傳出消息,說是老爺付延惹了滔天大禍,付府上下便自慌亂一片。
付延嬌妻劉氏還自鎮靜,派出僕役打探消息,更是親自出府四下打點,只望能讓大臣們替夫君在聖上面前多多美言幾句,冀望著夫君能夠早日脫罪。但得打探消息的僕役歸來,在府中私傳開老爺犯下的大罪,便讓整個付府的下人們驚慌失措,各自忙著入房收拾細軟,張羅親眷趁夜跑了大半。
卻說劉氏這一夜奔波所獲寥寥,往日與夫君交好的大臣們皆俱避而不見,連夫君究竟犯下何事她亦未得知曉,自是憂心忡忡而歸。哪曾想她這歸來見得府中空落,所餘不過三、五老僕,頓時便自大驚失色。
待得那隨她進付府的婢女說明緣由,劉氏想及這下人們大難臨頭各自飛的行徑,卻也無力言罵,想在心裡責備那魯莽夫君幾句,但得只能體諒夫君那大忠剛直,唯獨只能暗歎自家與孩兒命苦,黯然傷神到了極致,難免與付彥章抱頭痛哭。
年僅十歲的付彥章,生逢大難卻極是老成,反過來寬慰娘親,其後更是滿臉自豪道:「能有這般爹爹,敢行天下人不敢行的事情,卻是孩兒榜樣!」
這一言令劉氏愕然愣怔,隨即怒容滿面,揚手便打。
兩巴掌下去,那付彥章嫩臉紅腫,卻是咬牙一聲不吭,模樣與他那爹爹竟是如出一轍的執拗。反倒是劉氏兩巴掌下去,見得付彥章那紅腫面頰又自心疼,抱緊他哭泣道:「你這孩子……學誰不好,卻拿你那只有天下君臣、而無一家老小的爹爹做榜樣!你這爹爹倒成就了千古清名,功成名就便能一走了之,撇下你我娘倆卻要替他受罪!他……他!他好狠的心哪!」
「娘親知書達禮,賢惠聞名,又豈能不體諒爹爹這良苦用心?」
付彥章卻是不以為意,兀自固執道:「當今聖上癡迷女色,深居宮裡不聞朝政已久,若非那高拱高爺爺乃是治國能臣,將這大冥江山打理得風調雨順,換作個奸臣、貪官兒,這大冥怕是……早該亡了!」
劉氏聞言大驚失色,急忙摀住他這口出驚人的嘴,駭然吶吶道:「住口!住口!休要再說這些大逆不道之言!你莫不是看我付家遭的難……還不夠麼?這些話……這些話……是誰人告訴你的?」
付彥章卻是撇嘴不屑,昂著小腦袋道:「孩兒所學四書五經,還有諸朝歷史,早已明白事理,這些東西無需旁人教授,卻是孩兒自家琢磨的。縱觀上古諸朝,如此昏君當道,敢不亡國?」
「這等昏君誤國,爹爹仗義執言,盡忠而死,一來是以死明志,更是欲圖以這般作為驚醒這昏君。只是如今看來,這昏君荒奢已成脾性,任是爹爹死諫也於事無補,爹爹……怕是白白送命了!若是此番孩兒僥倖未死,必定冷眼旁觀,假使這昏君醒悟省改則罷,若是他依舊執迷不悟,孩兒……」
小小年紀的付彥章,這番言語卻何其鏗鏘有力,待得落音,卻是雙目微瞇,恨意化作兩道滲人寒芒,咬牙道:「若是他依舊執迷不悟,連帶這殺父之仇,孩兒為國為民為己,都該替爹爹圓了那振興大冥的夢想,替這昏君送終!」
這一番話,劉氏聽得杏目瞪圓,驚駭欲絕,卻是覺著自家生養的孩兒,怎地忽而變得陌生至極。尤其那蘊含陰寒戾氣的目光,怎也不像是十歲的孩童,如若飲血生肉的老巫一般,連她這娘親與其對視,也會感到膽顫心驚,沒來由一陣寒意。
「你……你小小年紀,怎會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
劉氏氣苦又泣,傷神道:「還以為你自幼聽話懂事,是先生教導有方,沒曾想這骨子裡,卻還是隨了你那爹爹……甚或比你那爹爹還要大逆不道!你叫我……你叫我……」
兀自慟哭了片刻,她終是面色緊張,凝視付彥章鄭重叮嚀道:「要記得娘親的話,等你長大了,不要學這付家人的脾性,也莫要提甚替父報仇!娘親只願你這一輩子平平安安,待得年歲大了,娶妻生子,為你付家留一份血脈吧……」
言及後來,劉氏摩挲著付彥章的臉頰,笑得何其複雜,又似解脫,便自讓小小年紀的付彥章也心覺不安。他正自凝神聽著話,心神有些恍惚,只覺眼前一花,耳畔傳來衣衫撲稜聲,便已沒了娘親的蹤跡。
「你爹爹既要流芳百世,為娘自也該求一番佳話,這便隨他去了吧……」
「噗通!」
深井傳出落水聲,付彥章一愣之後睚眥欲裂,高喊著「娘親」便欲猛撲向深井,卻被身畔一張有力大掌死死抓牢,耳畔傳來黯然、沙啞之聲,「夫人他隨老爺而去,亦能得了名節,少爺卻莫要悲傷,隨老奴速速離去才是!」
眼見娘親尋死,饒是付彥章少年老成,此刻也驚怒悲哭,兀自大打大鬧,怎也不願離去。
但得這位在付府守了十餘年府門的老僕人忍著悲痛勸慰無果,終是不敢耽擱,咬牙生拉硬拽,最後發狠將付彥章打暈,這便趁夜將少爺送進後門停留的馬車,混在一眾四散的付府下人之中,就此疾馳去得不知去向了。
時隔一夜,正午時付彥章清醒過來,已然在京城郊外小鎮上,這老僕人的私宅中。
其後未得兩日,醒來後便自沉默寡言的付彥章,就成了這老僕人的養子,名姓亦隨了這老僕喚作滬彥,自此改庭換面,再也無人知曉這如若啞巴的鄉野小兒,竟是那當世頭等清官付延之子。
渾渾噩噩熬過一年,已有一年未曾說過話的付彥章……不,滬彥,去房後山頭那父母衣冠塚前跪淋了三夜雨,面上總算泛出了神采。
他辭別那待他依舊如少爺的老忠僕,懷揣百兩紋銀便隻身再入京城,將這百兩紋銀打點給了那宮裡淨身的老太監,總算換得一個入宮做小太監的名額。
那一年的付彥章,甚或滬彥,年僅十一歲出頭。
其後憑著年幼乖巧,又生得面紅齒白、相貌清秀,他在宮中左右逢源,深得皇后喜愛,便充入東宮聽受皇后的使喚,可謂一步登天。
到得慶隆二十七年中秋佳節,那「繁忙」的慶隆帝總算抽出空子,陪著皇后、皇子們與幾位重臣過了這團圓佳節。
便在這中秋御宴上,眼見四方煙火盛宴,燈綵滿城,慶隆帝興致頗高,當場便有了詩興,張口就欲應景做出一首佳句,誰知一張口卻又愣怔了。
原來這慶隆帝日夜沉迷女色,早也被那佳麗三千掏空了身子,連這頭腦也變得時而清醒時而混沌。前一刻猶自才思泉湧,佳句已在心胸,哪裡知道本該脫口而出贏得滿堂喝彩時,這腦子忽而卻變得一片空白,不知從何說起了。
如此一來,滿座皆在靜候佳音,只等聖口一開便該說出那早已琢磨好的奉承話,偏偏這慶隆帝忘了詞,場面便漸至沉寂得尷尬起來。饒是慶隆帝面皮甚厚,一時間也顏面無光,卻依舊是訕訕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