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第五章 頹廢 文 / 蕭鼎
第五章頹廢
十萬大山,鎮魔古洞。
獸妖復活之後的鎮魔古洞,情景已經與之前黑雲壓頂、陰風呼嘯的模樣大不相同,雖然天空仍然昏暗,但集聚在洞口的那片黑氣已然消散,終年不止從古洞之中吹出的陰風也消失無蹤。
除了依舊荒蕪的山脈,只有佇立在鎮魔古洞洞口的那尊石像女子,依然風雨不改地站在那兒。而就在它的面前,身著鮮艷絲綢衣衫的,竟是一個模樣極其俊逸、甚至可以說是帶著一絲妖艷的少年。
比尋常女子更加白皙的臉上,細眉丹目,薄唇尖頜,細細看去,這張臉龐卻隱隱和那尊石像女子有幾分隱約的相似。
只是,在兩個人的面容上的氣質,卻截然不同!
這個少年,便是從鎮魔古洞中復活的獸妖,誰也料想不到,令無數南疆人恐懼的惡魔,竟是這般一個看去俊俏的少年。
從復活的那一天開始,不知為何,他什麼也沒幹,既沒有大肆殺戮,也沒有狂喜呼嘯,卻只是這麼默默站在玲瓏巫女的石像前,沉默地凝視著。
黑影閃過,巫妖從遠處無聲地飄了過來,來到少年的身後。
「獸神大人。」
少年身子一動不動,頭也不回,道:「怎麼樣了?」
巫妖盯著他的背影,道:「十三妖王已經將十萬大山中殘餘的蠻族全部收服,一起聽命於獸神大人。」
少年的身子這才動了動,緩緩轉過身來,淡淡道:「一共還剩多少族?」
巫妖道:「如今只有三十七族了。這百年間,十萬大山裡群龍無首,各蠻族多互相殘殺,許多族都被滅了。」
少年冷冷一笑,面上也不見有什麼失望表情,相反,卻更有股從深心隱隱散發的桀驁感覺,目光如電,在巫妖蒙著黑紗的臉上轉了轉。
巫妖突然覺得,自己面上幾如被火焰燒過一般的感覺。
「其實,應該是三十八族的,」那少年悠然道,「不是還有你這個黑巫族的最後傳人麼!」
巫妖低頭,沉默無語。
少年緩緩轉過頭,目光又一次落到玲瓏巫女石像的臉上,凝望許久,突然叫了一聲:「黑木。」
巫妖身體一震,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彷彿如刻在深心的傷口一般,每喚一聲,都要傷他一次。
只聽那少年注視玲瓏石像,語氣中突然多了幾分滄桑,道:「這麼多年了,在玲瓏面前,你心裡有沒有後悔過?」
巫妖沉默,許久才低聲道:「有。」
少年也不回頭,一雙眼中閃爍著怪異的光芒,流轉不歇,幽幽道:「這世間除了你那個變做凶靈的大哥,也只有你知道我和玲瓏的關係了。當年你們一行八人,追殺我穿過千山萬水,現在想起來,彷彿就在昨日一般。」
巫妖黑紗之下的身體,忽地開始微微顫抖,似乎曾經的往事,他也歷歷在目。
只是那個少年,卻根本沒有注意巫妖的反應,他所說的話,與其說是對巫妖說的,不如說是對著石像低低自語,在他眼中,此刻只有了那個玲瓏巫女的石像。
「你,」他的聲音,慢慢透著一分傷心、一分悲涼和一分的憤慨,「你究竟是為了什麼?」
石像無語,沉默佇立。
「在你心中,什麼世間蒼生,什麼天命造化,都是那麼重要麼?」這個少年的聲音,忽有些激動起來,慢慢變大。
「如果你把那些看得比我還重,所以要除了我,是這樣吧?」少年臉上的表情,浮現著詭異中帶著一絲妖艷的冷冷笑容,「可是你知道麼,我根本不在乎!」
「什麼狗屁天意,什麼天下眾生,那算什麼?」他的神情越發淒厲,奇怪的是,儘管那眼神表情極其可怕,他的容貌卻越發的妖艷漂亮,幾不似常人。
「你要我死,說一句就夠了,你知道麼?你知道麼?」他厲聲咆哮著,對著那尊石像女子,然後,慢慢的,他的聲音低落下來,「可是,為什麼……你竟然把那些東西,看的比你自己、比你自己的性命還重要啊……」
慢慢的,他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過經歷了無數歲月風霜侵蝕、漸漸粗糙的面容,拂過深深記憶之中,那曾經溫柔的臉龐啊!
冰冷的感覺,不帶一絲的溫暖,從手心緩緩傳來。
張開了雙臂,輕輕的擁抱,將石像擁在懷裡,少年的表情漸漸變成異樣的溫柔。巫妖站在背後,默默地注視著那個怪異的場景。
「我知道,是這個天下蒼生害了你的。」那少年半閉上眼睛,如夢囈一般的輕聲道,「你放心吧,我會讓所有的一切,都來為你陪葬,然後,我再來找你……」
「你等著我……」
低低的聲音,悄悄低落而終於消失。妖艷的少年擁抱著冰冷的石像,黑衣的巫妖木然而立,天空中的烏雲一聲驚雷,天際飄落了雨滴。
大雨在風中飄落,將這個世界變得朦朦朧朧,隱約中,巫妖怔怔望去,雨滴落在那石像女子臉上,無聲滑落——
恍如淚水!
青雲山東方三千里,從空桑山向東南延伸的古道邊,寂寂荒野,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
離小池鎮一日路程地方的何家小店,也和往日一般,孤獨的站立古道旁,迎送著過往的旅人。小店的主人何老闆自然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迎接送走過多少的客人,過路的人麼,自然是什麼樣子的都有。但是在這三天之中,他漸漸肯定,雖然自己歲數漸大,但想必是會記住這麼一位客人的。
其實要說是一位客人,也不大準確,真正來說,應該是帶著一隻古怪猴子的客人。而且對何老闆來說,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那只模樣古怪居然有三隻眼睛的猴子的作用,反而還更大一些。
三日之前,正站在古道旁邊店門外拉客的何老闆看到這位滿面風塵之色、一臉茫然的男子從古道上走來,肩上趴著一隻三眼猴子之後,不知怎麼,就覺得有幾分眼熟。當時他迎上前去,本想說個天花亂墜將這位客人拉進小店歇息片刻,卻不料他只說了一句:
「客官,本店有熱茶美酒,不如到裡面休息……」
這後面的話還未出口,那看起來十分憔悴的男子忽地就從他眼前消失了,下一刻,在何老闆回過神來的時候,那男子已經坐在他小店之中的木桌旁邊。而桌子之上,丟著一錠足可以在這家小店裡不停吃喝三日的銀子。
何老闆自然是好生歡喜,連忙端酒送菜,只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這位客人和這隻猴子,居然真的就這麼在他的小店中,足足呆了三日三夜,直到今天,似乎也沒有上路的意思。
那個男子的精神,顯然非常不好,三日之間,何老闆竟未看到他說過一句、笑過一次。每次當他將酒菜端上飯桌,那男子都只是默默望著酒壺,然後慢慢喝酒。
只是這位客官的酒量似乎極差,每次喝了一點,何老闆心裡估算著還不到半壺罷,整個人就仆倒在酒桌之上,不省人事。而與主人相反,這個男子帶來的那只三眼猴子,卻令何老闆驚訝的目瞪口呆。
老實說,何老闆在這裡開店,地方雖然偏僻,但因為過往客商頗多,也算是有點見識的人物,但這三天之內,他已經在內心裡無數次的發誓,自己真的見到了這輩子最能喝酒、酒量最大的一隻猴子。
只不過是一日夜的工夫,何老闆小店中所有庫存的美酒,包括他藏在店後那棵老槐樹下的一罈女兒紅烈酒,都被這隻猴子喝完了。
而這隻猴子,顯然仍是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捉耳撓腮,四處張望,蹦跳許久,衝著何老闆「吱吱」叫個不停。何老闆雖然不通猴語,但傻子也能看出這隻猴子的意思,本來不欲理會,不料這猴子機靈的如鬼一般,居然偷偷將何老闆收起來的銀子又偷了回來,並在何老闆面前晃來晃去。
何老闆無可奈何,何況別人本來就付了足夠的銀子,只得派夥計從小池鎮上連夜往這裡送酒。剛開始他還頗為惱火,但時間稍久,居然漸漸喜歡上了這隻猴子。而且這只三眼猴子除了愛喝酒之外,倒也並沒有其他惡劣地方,反而時常在店中玩樂嬉鬧,心情好時居然還玩了幾個雜耍,比如憑空就能從手上生出一叢火焰之內的玩意,不僅何老闆看的眼睛發直,其他這幾日經過的客商,也無不看得興高采烈,在何老闆這店中多呆了許久,讓他賺了更多的銀子。
而那只灰毛三眼猴子的主人,卻與活潑的猴子截然相反,大部分的時間都是酒氣沖天的僕著睡覺,間中醒來一次,也只是雙眼無神地望了望周圍,偶爾猴子跑回身邊,他眼中才有幾分光彩,懶洋洋伸出手摸摸猴子腦袋,隨後似又想起什麼傷心事情,拿起酒壺又喝起來,不到一會,便又沉醉於夢鄉了。
有時候何老闆也偷偷想過,這男子該不會是個瘋子罷。只是他雖然只是個普通店主,但仍然感覺到了這男子與其他過往路人的不同。別的不說,單是這男子呆在這小店中的三日,以往夜間這個時節最多的蚊蟲,突然全部都消失不見了;更有甚者,往日每到深夜,小店外古道荒野中時常迴盪起的鬼哭聲音,竟然也似被什麼東西嚇到一般,全部都消失不見。以至於何老闆聽慣了這些鬼哭狼嚎,突然這三日裡如此安靜,他竟然睡不著了。
這一日黃昏時候,何老闆站在小店的櫃檯後邊,合上剛剛算好的賬本,長噓了一口氣。隨後,他向自己的小店中望去。
窗外西落的殘陽還有淡淡的餘光,照紅了天際晚霞的同時,也從小店的窗口照了進來,將這裡的桌椅都拉長了影子倒影在地上,彷彿時光也在這裡悄悄路過。
何老闆的心情忽然有些異樣,心頭一陣惘然,算來自己也已經過了五十了罷。雖然幫忙的夥計從來都說自己看著只有四十左右,但他自己知道,身體還是漸漸不行了。
歲月不饒人,就這麼過了一輩子麼?
他怔怔地向著地上那些漸漸變長的桌椅影子望著,抬起頭來的時候,他又看到了這間小店四壁上斑駁脫落的痕跡。
寂寂殘陽,照在他的臉上,有幾分人世莫名的滄桑。
他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這些事,還是不要想罷。何老闆苦笑一聲,拿起賬本向著此刻小店中唯一的客人和他的猴子走去。
那位客人總是坐在最靠裡的那張桌子旁,此刻如往常一樣,正喝醉了僕在桌子上,一動不動。而他的那隻猴子則蹲在桌上,左手拿著酒壺,右手從桌上幾個裝著菜餚的盤子中抓著美味,喝一口酒,吃一口菜,日子過的有滋有味。
何老闆走到那位客人身前,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但眼睛卻是忍不住先向那猴子望了一眼,只見三眼猴子顯然也不在乎他的到來,只看了他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到手中酒壺上去了。何老闆歎了口氣,這隻猴子實在是他生平僅見的如此嗜酒的動物,而且看它背後還背著一隻大酒袋,雖然已經乾癟,但可想而知往日這裡面是裝什麼的。
何老闆收回目光,不知怎麼,心中卻有幾分緊張,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又咳嗽了幾聲,才小心翼翼道:「這位……客官。」
他身前的男子一動不動。
何老闆有些尷尬,但還是說了下去:「呃,客官,是這樣的,三日前你付的那錠銀子,如今已然用完了,本店本小利薄,是不是……」
那男子不知是不是真的醉了,伏在那裡,還是沒什麼動靜。
何老闆歎了口氣,吶吶道:「其實,客官你付的那錠銀子的確不少,別說在小店裡吃三日,便是吃上五日也儘夠了。只是……只是貴畜實在太過厲害,酒量太大,只這三日工夫,已喝去了小店裡所有存酒不說,另差人分兩次送來的四缸酒,居然也被它喝完了……」
何老闆說到這裡,又看了看三眼猴子,卻只見猴子瞪了他一眼,做了個鬼臉。
何老闆低聲下氣道:「能不能請您再付一些銀子,呃,對了,三日前您付的那錠銀子,還被貴畜給偷了去,至今未還,我……」
話未說完,忽只聽「叮」的一聲,一錠銀子在桌上蹦了兩下,出現在何老闆面前。何老闆定睛一看,卻是猴子不知道從那裡又摸出了那錠偷去的銀子,丟在他的面子。
何老闆連忙收起,收到懷中,但遲疑片刻,看了一眼那隻猴子,又將銀子取了出去,拉開衣襟,放在自己貼身衣服裡去了。
就在他收好銀子,打算再次向那個男子開口的時候,小店門口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有人在麼?」
何老闆一怔,回頭望去,只見門口站著三人,兩男一女,為首一個老者,手邊拿著一隻竹竿,上邊掛著一塊白布,上書著「仙人指路」四字;在他身旁,是一個看去十七、八歲的少女,容貌秀美,臉上正掛著一絲微笑。
這老少二人,老的是仙風道骨,少的是美貌秀氣,而在這二人身後,站著一個中年男子,拿著所有的包裹,卻是生得古怪,身材高過前二人一個頭以上,一張臉卻長的如野狗一般,望之生厭。
何老闆連忙迎了上去,畢竟帶猴子的客人顯然不可能偷偷溜走,還是先招呼剛來的客人為好。只見他迎上笑道:「有,有,三位客官,請問是吃飯還是住店呢?」
為首那個老人呵呵一笑,瞇著眼睛笑道:「怎麼,何老闆,不認識我們了麼?」
何老闆為之一怔,仔細端詳了一會那位老者,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他在這古道邊做生意,過往路人何其多,如何能一一記得,只得尷尬搖頭,道:「抱歉,客官,在下年紀大了,記性不行了。」
那老者面有惻隱之色,搖頭歎道:「唉,可惜、可惜啊,世間凡人,多半如此,有仙緣在前,竟無慧眼可知。」
何老闆心中一驚,登時起了幾分敬畏之心,仔細看了看這老者,只見他白鬚飄飄,鶴骨仙風,多半乃是得道高人。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得道高人看起來像是個江湖相士,而且那個老者身邊的少女看起來大是不以為然的表情,但想來既然是高人,自然是自己這等凡人無法明白的,若是自己明白了,豈不是自己也成高人了?
想到這裡,何老闆臉上早就多了幾分尊敬,恭聲道:「是,是,這位客官……不,大師裡面請。」
老者答應一聲,手持仙人指路的竹竿當先大搖大擺走了進去,他身後的少女苦笑搖頭,轉頭對背後那背著包裹的男人道:
「野狗道長,我們也進去休息一會罷。」
那男子應了一聲,也跟了進來,三人坐到一張桌旁,狗臉男子將身上包裹往旁邊椅子上一放,發出了「砰」的一聲,看來份量不輕。
這三個人,自然就是週一仙和小環爺孫兩人了,至於那個狗臉男子,便是煉血堂一系僅存的野狗道人。自從死澤之役結束之後,野狗道人就跟著週一仙和小環兩人,浪跡天涯,四海為家。
一開始的時候,週一仙對野狗委實看不順眼,三天兩頭地挑野狗的不是,時不時就出言諷刺,而野狗道人不知怎的,彷彿洗心革面、重新變了個人一樣,居然聽若不聞,仍是一路跟了下來,而小環心地善良,看不過眼,多有出言維護。
她年紀雖小,但牙尖嘴利,週一仙縱然是個老江湖,卻時常被說得無言以對,最後只得接受這個事實。幸好時日一久,他倒漸漸發現野狗也並非一無是處,比如往常需要自己背的包裹重物,如今可以全部丟給這個「苦力」,而且「苦力」在小環略帶歉意的眼神中,居然沒有絲毫反感,反而很是高興的樣子。
至於其他好處,諸如野外行走遇到野獸、行路見鬼、過山遇見強人等等等等,自然也是派遣這位野狗「大俠」一力擺平,一路下來,週一仙只覺得舒暢之極,天涯路走了一輩子,還從未走的如這幾個月一般舒服,恨只恨沒早點遇到野狗這廝。
這段時日,他們三人重遊故地,反正是浪跡天涯,什麼地方都可以去得,走著走著,又走回了這條古道之上。也虧得週一仙如精鬼一般,竟然還記得何老闆這麼一個在路邊開小店的人,上來就裝扮了一回高人,唬的何老闆一驚一咋的模樣。
看到何老闆對自己必恭必敬的樣子,週一仙大是得意,大模大樣地點了幾個菜,待何老闆快步走開前去準備的時候,他才回頭正欲向小環和野狗道人吹噓一番,卻忽然見小環和野狗道人臉上不知怎麼,突然浮現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目光直登登地。
週一仙奇道:「喂,你們怎麼了?」
野狗道人抬起似乎變得有些沉重的胳膊,向小店內裡深處指了一指:「你自己看。」
週一仙瞪了他一眼,轉頭看去,忽地身子也是一震。
只見黃昏殘陽餘光中,最後一縷光線從窗口落下,在小店深處那個昏暗的角落,僕著一個男子身影,而桌子之上,在陰影之中,一隻三眼猴子正向他們望來。
小環愕然,低低叫了一聲:
「小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