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第八章 情傷 文 / 蕭鼎
第八章情傷
詭異的氣息,伴隨著熱浪,一波一波在這個空闊的空間中迴盪著。那只火龍張牙舞爪,容貌猙獰,但並沒有繼續膨脹,似乎目前這個樣子已經是它的極限。饒是如此,在那熾炎之下,連堅硬的地表都開始有了龜裂的痕跡,反倒是那個看似破舊古拙的火盆,反而安然無恙。
火光熊熊,倒映在獸神眼眸之中,彷彿他的雙眼裡也在燃燒。
火焰的那一頭,那個女子的聲音卻淡淡笑了一聲,道:「你的法力是真的不行了,還是故意騙我的?雖然說這法陣並無玄火鑒催動,當初在你復生之時又受到毀壞,但威力也絕不止就這一點。」
獸神那英俊的臉龐上沒有什麼波動,平靜地道:「你既然如此提防我,我就有些搞不清楚了,為什麼你偏偏又要來救我?」
那女子哼了一聲,道:「我不是早就和你說過了麼,一來我是為了這古巫族傳下的奇陣,另一個便是我看焚香谷那裝模做樣的雲老頭不順眼。」
獸神微微一笑,似乎並不把那女子的話放在心上,道:「雲易嵐雖然背約,但說來我也並未曾當真相信過他,當日若是我勝了青雲山那一戰,他必定不敢若此。落井下石,豈非正是多數人之所為?」
那女子道:「只可惜他還是不知道,你與我是不一樣的,是殺不死的。」
獸神的目光深邃,慢慢凝視著火光背後的那片黑暗,熊熊火焰,卻似乎還是照不進那處地方。
「你又怎麼知道,我是殺不死的呢?若是我現在告訴你,我已經是可以被殺的了,你又會怎麼想?」
他盯著黑暗處,嘴角卻似還有淡淡笑容,彷彿帶著幾分挑釁,又似有幾分誘惑一般,緩緩地道。
那女子突然不說話了,整個山洞裡,似乎只剩下火焰燃燒時的聲音,但不知怎麼,卻似乎比原來什麼都沒有的時候,更加的死寂一片。
也不知過了多久,獸神忽然道:「我們相識到今日,已有多少年了?」
過了許久,那女子淡淡道:「記不得了,當年我得道之日不久,便誤闖誤撞來到了這裡,說起來,你當初倒是為何對我另眼相看?」
獸神笑了笑,慢慢低下了頭,臉上疲倦之色彷彿更加濃了,道:「我那時雖然不是人,卻也是受不了寂寞的。」
那女子又是一陣沉默,彷彿也有些吃驚,過了半晌道:「你今日怎麼看起來的確有些不一樣了?以前你從來不會說這種話的。」
獸神肩膀顫抖了一下,發出了兩聲劇烈的咳嗽聲,但臉上依然還是帶著淡淡的微笑,似乎在他的眼中,什麼都是不在乎的:「你見過快死的人,能和平常一樣嗎?」
那女子幾乎是立刻接著道:「但你不是人!」
「你怎知我不是人?」
……
火盆中的火焰,忽地拔高,似火龍無聲的一記咆哮,然後緩緩落下,周圍八幅神秘的凶神圖案也緩緩落了下去,光芒黯淡,漸漸消失在黑暗中。火龍逐漸融入了火焰中,化作了普通的火光,周圍一一暗了下來,只有火盆周圍還有些光亮。
「你對自己做了什麼?」許久之後,那女子輕聲問道。
獸神沒有回答,也沒有說話,他看去彷彿越來越是疲倦,慢慢舉起了手。火光中,他的右手手腕上,皮膚彷彿都失去了光澤般灰暗,隱隱的,還有一條暗紅色的氣脈隱藏在手腕肌肉裡面。
獸神看了那條氣脈片刻,搖了搖頭,輕輕用手在手腕上劃了一下,片刻之後,手腕上緩緩現出了一道口子,然後慢慢溢出了一滴血。
鮮血!
紅色的鮮血!
「怎麼可能……」黑暗中的那個女子似乎太過驚訝,竟連話都說不下去了,半晌之後,她才似回過神來,愕然道:「你……你竟然變成人了!」
獸神沒有說話,只是微笑,那樣沉默的笑容,沒有人知道,究竟是苦笑,還是欣慰的笑。
「難怪,我心裡一直都在奇怪著,你本是稟天地戾氣所生,本當是不死不滅之所在,怎的會在青雲山頭誅仙劍下,受此大創。原來你竟是不知什麼時候,變作了你向來討厭的人了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女子不知道是覺得太過荒誕,又或是難以自制,竟是笑了出來。
獸神的目光,凝視著自己手腕上那滴紅色的鮮血,眼中閃爍的卻是難以言語的複雜情感,似歡喜,似悲傷。
「我從來都沒有,討厭過人啊……」他疲倦的微笑著,「我能到這世間,有我神志明識,不也是人之所為麼?」
那女子一怔,道:「你說什麼?」
獸神緩緩抬頭,望向那火盆中燃燒的火焰,他的聲音,在這黑暗與光明交替閃爍的地方,彷彿又回到了過往悠悠的歲月裡。
「我第一次有意識的時候,見到的就是她了,那個時候我甚至還未有身體,只是在恍惚之間,那個女子彷彿注視著我。只是隨著時間流逝,我漸漸成形,終於也知道了原來她是一個人類,是巫族那一代的巫女,名字叫做玲瓏。」
饕餮在獸神的身旁,低低吼叫了一聲。
獸神伸過手去,在它的頭上撫摸了兩下,饕餮安靜了下來。那個女子一點聲音都沒有,似乎知道某個塵封在過往歲月中無數時光的秘密,就要為之揭開。
獸神的眼光中,溫柔慢慢佔據了全部位置,他的眼光,也望向那遙遠的黑暗深處,洞穴的遠方,那裡,或許也有個曾經的靈魂,在靜靜聆聽。
「是玲瓏以巫法秘術,收化南疆這裡的天地戾氣,並從中提煉精華,造出我來的。」
獸神淡淡的說著,這個曾經迷惑千萬年的秘密,從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那些巫族所謂的英雄,跟隨著玲瓏一定要將我置於死地,如果知道了我竟是他們所尊敬的娘娘親手創造出來的話,真不知道他們會是什麼心情啊!」
他微微的笑著,過往的那些殺戮與戾氣,似乎從來也不曾存在過他的身上,此刻他所有的,不過是一份回憶而已了。
「我曾經問過玲瓏很多次,為何要造我出來,可是她從來都不肯說。但是我後來終於明白了,其實她不過也是為了兩個字而已。」
那女子忍不住追問道:「什麼?」
獸神淡淡道:「長生!」
那女子聲音微訝道:「長生?」
獸神點了點頭,道:「不錯,你也覺得可笑吧?可是當日,她就是為了這個目的的。當時的玲瓏,巫法造詣已經是遠遠超過古人,放眼天下,幾乎更無敵手,而巫族之中,所有人更是對她敬畏如神。她無聊之餘,所為之事,便是給自己找另一個目標了。這聽起來倒和如今中土那些修道中人差不多,可是長生之謎,本是天道,她雖然乃是絕世聰慧的女子,卻始終參不破。終於有一天,她想到了非人的法子。」
「非人……」
「人之所壽,皆有所限,縱然修道有成,也不過多活個幾百年罷了。但非人之物,卻往往性命更加悠久,而天地造化、陰陽戾氣等等,更是天地開闢以來,恆久不滅者。她既然想到這裡,便悉心鑽研,終於是被她於那本無生機之中,生生造出了一個我來。」
「她當真是了不起……」那個女子幽幽地道。
「嘿嘿。」獸神淡淡笑了笑,道:「是啊!她當真是個了不起的女子。從我來到這世上,第一眼醒來,便看到的是她了。然後不知過了多少的歲月裡,我的世界裡都只有她一個人而已。慢慢的,我開始成形,而因為我本體乃是稟天地戾氣所生的,既然有了神識,自然便開始吸收周圍戾氣,漸漸強大起來。」
「只是,她卻似乎有些不安了,看著我的眼神,漸漸不再那般親切,當我的力量終於開始可以和她勉強相抗衡的時候,從那一天開始之後,她便再也沒有對我笑過。」
「我那時很疑惑,不知道到底為了什麼,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力量增長的如此之快,可是對我來說,力量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只是想和她……想和她在一起而已。」
「你可以告訴她,她不就知道了麼?」那女子忍不住道。
「我說了,說了很多次,現在想起來,大概和孩子向著母親撒嬌差不多吧!」獸神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可是又消失了,「但是,她從來也沒有相信過!」
那個女子沉默了,許久沒有說話,獸神也沉默了,彷彿沉浸在回憶中。
火焰,還在火盆中燃燒著,在半空中輕輕抖動,似乎也在喘息。
時光在這黑暗的地方彷彿停下了腳步,側耳,傾聽!
過往的歲月是凝固了記憶的冰,一點一滴的融化,然後慢慢的消失。
誰能挽回呢?
是你還是我?還是我們其實都是,光陰中喘息奔跑的人兒,卻終究追不過時光,漸漸老去,消失在那片陰影之中……
「終於,有那麼一天,我不再想一直待在只有她的那個屋子裡,我想出去看看。那天,她離開了許久也不曾回來,我破解了她下的禁制,打開了她的屋子的門,走了出來。」
「有很多、很多、很多的人……可是每一個人看到我,都是驚恐大叫,畏懼逃命。不知怎麼,我那個時候開始十分驚慌,隨即惱怒,最後,我覺得心中有股戾氣直衝上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十幾個聞風而來的戰士開始向我撲殺,我一邊招架一邊後退,我不想和他們動手,我很後悔,我只想和我的玲瓏在一起,我只是想出來看一眼而已的……」
「我拚命的說,拚命的解釋,可是沒有人聽,直到我錯手殺了第一個人……」
良久的沉默。
「那個年輕的戰士倒垂在我的手中,慢慢垂下了頭,身體裡流出了鮮紅的血。我呆住了,其他人也呆住了,然後他們更加兇猛的衝來,在他們的喝罵聲中,我分明聽到遠處還有哭喊聲,是那個戰士的親人在哭泣吧!我不知道,但是從我第一眼看到鮮血的時候開始,我的身體已經發生了變化了,那種殺戮一般的**就像瘋了一樣纏繞著我,我不想殺人,可是我控制不了,於是我動手了,我殺人了。」
「我殺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獸神低下了頭,但是他的聲音還在繼續。
「我站在血泊中,不知道站了多久,慢慢清醒過來,然後,我看到遠處,在無數人的簇擁下,玲瓏回來了。她看著我,眼也不眨的死死的看著我,臉色蒼白的無以復加。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害怕,我覺得我好像真的錯了,可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做錯什麼了……」
「然後,玲瓏動手了,她親自向我動手了。我不肯還手,我希望向她解釋,我想對她說,以後我再也不敢出來了,我只要待在那個屋子裡,從此以後只要陪伴著她一個人就好了,我就心滿意足了。這樣的話,我說了無數遍,可是,她一次都沒聽進去。」
「她的巫法不是那些普通戰士可以比的上的,很快我的身體就被打的千瘡百孔,可是,這些傷口每受傷一次,它就會自己吸食周圍的戾氣康復,甚至連我自己都感覺的到,玲瓏每打我一次,我的力量反而增長的更快一分。最後,玲瓏她也發現了這一點,她的臉色好似死灰,彷彿絕望了一般。」
獸神還是在微笑著,回憶著,只是臉上,終究是多了幾分痛楚:「我慢慢開始感覺到,玲瓏她是真的恨我,她發狂一般的用各種巫法對付我,我的身體雖然不死不滅,但是我的心真的很難受,所以到了後來,我自己跑走了。而在逃跑的途中,所有遇上的人都被我嚇壞了,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我當時的樣子,在那些普通人眼中,真的是很嚇人。」
他輕輕拍了拍趴在他身邊的惡獸饕餮,道:「我當時的樣子,可是比它還要難看多了。」
「離開了玲瓏,我逃進了十萬大山,不久之後,我發現這個洞穴,便在這裡暫時住了下來。可是我想回去的,我全心全意,其實只是想和玲瓏在一起。於是我終於還是回去了,可是迎接我的,便是這個法陣。」
火盆中的火焰,發出劈啪的聲音,似乎在回應著獸神的話。
「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世上竟然能有如此可怖的力量,玲瓏用玄火鑒之力,布下八凶玄火法陣,召出了八荒火龍,在那焚盡天地萬物的熾焰之下,縱然我是不死不滅之體,竟也被燒的元氣大傷,形體盡毀。」
「我拚命告訴玲瓏,我不想做什麼其他事,我只想和她在一起,可是她好像一點都聽不進去,就想將我燒死。最後,我落荒而逃,逃回了這個山洞。我不知道為什麼,玲瓏她要這麼對我,可是我不甘心,我真的是想和她在一起的。」
「回到這裡之後,借助十萬大山這裡獨有的天地凶戾之氣,我回復的很快,就在我打算再悄悄去找她的時候,她竟然已經追了過來。她帶著七個所謂的勇士,追到了這個古洞,親自進來,找到了我。」
「我不意外,因為我本來就是她創造出來的,若說天下有人能對付我,瞭解我,除了她還有誰呢?可是我真的不懂,她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我對她說了那麼多的話,為什麼她一點都不聽呢!但是這一次,玲瓏她竟然回答我了,她說,其實一切都是她的錯,造出我這樣一個怪物,更是她大錯特錯。因為我乃是天地戾氣所生,天生有殺戮之機,若容我活在這世上,只怕世間蒼生都會慘遭劫難。」
「我拚命對她解釋,說我不會的,我只要和她在一起,其他的我什麼都不想。可是她只是淒涼的苦笑了一下,說她是相信我的,其實她何嘗不是願意和我在一起,可是,可是……若是她死了之後呢?」
古洞之中,幽幽遠方,彷彿有人在黑暗中歎息著,為了千萬年前的那一幕,卻不知當年落下的淚珠,可還有人記得麼?
「我呆住了,心裡一片空白,我知道自己是不死不滅的,可是我從來沒想過,玲瓏她是會死的。我到現在還記得那麼清楚,玲瓏她蒼白的笑容裡,卻有淚珠掉了下來。然後,她再一次發動了八凶玄火法陣,將我困在其中,將我本體再一次焚燬,可是我化作的那股戾氣精華,她終究是滅不了的。」
「法陣過後,她也已經元氣大傷了,但是我是她造出來的,在火焰之中,我還是問她,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這一次,她什麼都沒說。」
「她將法陣布在這古洞之中,禁制著我,日夜焚燒,只要我戾氣稍微回復,這熾炎便會將那點戾氣焚燬。末了,她怔怔望著我,突然問我還有什麼心願?」
獸神低低笑了一聲,道:「心願,我能有什麼心願呢?我全部的心願只不過是想和她在一起。於是我問她,我為什麼不能和她在一起?玲瓏她低著頭,慢慢的說,因為我不是人,甚至不是生靈,注定了我們不能在一起。」
「我便在那熊熊火焰中,對著她,大聲說:那你,就讓我做人吧!」
他的聲調忽然高亢,猛抬頭,向著洞穴的穹頂,大聲呼喊。
「讓我做人吧!……」
「轟隆」,四壁齊震,亂石紛紛落下,聲若擂鼓,震耳欲聾。
飛塵之中,獸神慢慢低下了頭。
「後來,怎麼樣了?」那黑暗中的女子道。
「……她好像呆住了,良久過去,一動也不動。我忍受著烈焰焚身之苦,萬念俱灰。可是,她卻突然站了起來,停下了法陣,走到我的身邊。我木然看著她,不知道她想做什麼。」
「她低低的,對我說,是她對不起我。然後,她……」說到這裡,獸神的聲音不知為什麼,突然開始微微顫抖起來,「她開始念頌一個冗長的巫法秘咒,慢慢拔出了刀子,然後開始……一刀一刀向自己割去……」
「什麼?」黑暗中的女子驚呼了一聲。
「我也呆住了,不,是嚇傻了,真的是傻了,不知道她究竟在幹什麼。慢慢的,玲瓏她用自己的血肉,甚至還有自己的白骨,在地上搭建了一副身軀骨架出來,然後,她將我放在這骨架之上,隨著她的咒語越來越急,我漸漸融入了這副身軀,就連意識,也開始慢慢模糊了。」
「我聽見她聲音越來越低,可是還是在對我說著,這是她最後能為我做的事了,日後只要有人找到五枚聖器,放置在這骨架之中,我便能死而復生,但是復生之後,雖然妖力還在,身軀卻已是個人,既然是人,便不再是不死不滅之體。」
「她說她一心追求長生,冒犯天道,造出了我這樣一個怪物,卻發生了不倫之情,更是錯上加錯;又因為我,她害死了無數性命,更加令天下蒼生浩劫重重。而她親手害我,卻又是……說到這裡,她什麼都沒有再說了,我的意識也漸漸要消失了,恍惚中,只聽到她最後說了一句:我會一直陪你的……」
這句話,我一直都不明白的。
直到我,千萬年後,死而復生,重新站在了古洞洞口。
那一尊,被風霜雨雪吹打、日曬月寒磨礪,卻依舊深深凝望著這古洞深處的人像。
我抱著她。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