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卷 第五章 別離 文 / 蕭鼎
第五章別離
「啊」
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擠出來的聲音,沙啞而遲鈍,田不易輕輕叫了一聲,像是不由自主一般,他的身軀開始微微顫抖,但很快又平靜了下來。只有他的臉上,那曾經是若有若有、若隱若現的黑氣,此刻卻已經濃郁的像是要遮蓋住他全部的面容。
陸雪琪的手心裡,突然滿是冷汗。
就在那片刻之間,她終於發現了自己心頭一直縈繞不去的一個困惑,一個關於田不易為什麼突然看去有些發胖的困惑。
原本因為田不易意外發胖而顯得略有緊身的長袍,此刻卻鬆弛了下來,很明顯田不易並未發胖,他的身軀一如往日,而他看起來發胖的原因,卻只不過是衣服繃的緊了,而此刻,他的長袍從他的背後處,裂開了,鬆弛了下來,也帶來了真相,展露在陸雪琪與鬼厲的眼前。
一把樣式十分古樸的劍柄,從半空中被風吹的起伏不定的衣袍中顯露了出來,它就那麼安靜的在那裡,悄無聲息的,插在田不易的背上。
鬼厲的整個身子,不知為何,都慢慢開始發抖起來,甚至連他的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微微顫抖著,看他的表情似乎想要大聲呼喊著什麼,可是話到嘴邊,竟沒有了聲音。
就在剛才還鬥法斗的驚天動地的局面,就這麼瞬間凝固了,鬼厲與陸雪琪茫然地望著田不易,就像是忘了身後還有一個恐怖的大敵道玄真人。只是道玄真人居然也沒有動手偷襲他們兩人,他只是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
冰冷的笑意!
並指如刀的手掌,五根修長的手指突然一曲,憑空而生的黑氣在指尖旋轉著,浮沉著,最後又漸漸散去,而與這個動作相呼應一般,幾乎就在同時,遠處的田不易發出了一聲悶哼,身軀大震,整個人如被電擊,頭顱更是猛然向天一抬,帶著一股絕望的氣息。
「啪!」,一聲低低的響聲,在鬼厲與陸雪琪的注視之下,田不易的胸口,一柄沒有劍尖、似石非石的斷劍刺穿了出來,露出了一小截劍身。
奇怪的是,田不易沒有流血,一滴血都沒有流淌出來。
誅仙!
這一把舉世無雙、不可一世的古劍,已經將田不易的身軀貫穿。
田不易臉上的黑氣像是重新擁有了旺盛的生命,此刻完全活了過來,肆無忌憚地瘋狂爬行著,將田不易的容顏吞沒。而田不易的頭顱,慢慢地垂了下來,搭拉在身前胸口,隨後,他的身體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先是從不離身的赤焰完全失去了光芒,離開了他的手心,從半空中墜落,而緊接著,那個曾經無數次在鬼厲記憶中閃過的矮胖身子,搖晃了幾下,終於再也支持不住,從半空中掉落了下去。
就像是,一顆燃燒殆盡的隕星,撲向它最後的歸宿大地。
鬼厲戰抖著,他整個身軀都在發抖著,曾經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堅強去面對世間所有的厄運,可是此時此刻,他彷彿又回到了十年之前,那絕望的氣息如狂暴的猙獰魔獸,再一次將他完全吞沒。
「啊」
他發出了一聲歇斯底里的狂呼,不顧一切地飛身追下,向著那個墜落的身軀,向著那個熟悉的身體。他的去勢如此之快,如電閃雷鳴也無法阻擋,挾帶著狂風閃過,在田不易墜落地面的前一刻,他接住了養育他長大成人的師父的軀體。
觸手——冰涼,毫無生氣!
這分明是已經亡去多日的一具身體,連基本的體溫都沒有了,鬼厲緊緊抱著田不易,口中喘著的粗氣越來越重,不知何時,他已淚流滿面。
「小心!」
突然,一聲焦灼的驚呼從背後傳來,陸雪琪白色身影急飛而來,而在半空之上,道玄真人的手勢劃了一個大圈,那低沉神秘的咒文,瞬間停止。
鬼厲幾乎是本能的,心裡掠過一絲警覺,但是他抱著田不易的手,那腦海中悲痛萬狀洶湧澎湃的感情,竟硬是將他的理智壓了下去。
他沒有放手。
這個身體,這個人,從小將他養大,傳他功業,教他做人,那十數年來他一直望著這個人的背影而生活、而行走、而前進那音容笑貌,每一張定格的記憶畫面,都彷彿一聲聲驚雷錘打在他腦海裡,讓他動彈不得。
他如何能放手?
誅仙古劍亮了起來,那光芒瞬間刺痛了他的眼睛,讓人無法看清眼前的一切,曾經多少年前的,熟悉的絕望味道,籠罩而來。
電光火石之間,陸雪琪拼盡全力,堪堪趕到,全身撲上,抓住鬼厲藉著巨大的衝勢,一起倒在了一旁。
「哄!」
如電芒四射,瞬間便消散,耀眼的光環頃刻內斂,誅仙古劍無情地穿出了田不易的胸膛,飛上半空,直到道玄真人的身旁。有力而修長的手掌伸了過來,握住了劍柄,剎那間,天地齊暗,就連僅有的遙遠天際幾點星光,終於也沒入了烏雲之中。
沒有血,一滴也沒有!
鬼厲彷彿失去了魂魄,也同時失去了所有感覺,木然的爬起,卻腳下一拌跌倒在地,他掙扎著不顧一切地向著田不易爬了過去,陸雪琪伸手要去扶他,可是手伸到一般,卻僵住了。
她突然撲到鬼厲身上,拉住他,她的喘息聲非常急促,像是從深心中散發出來的恐懼:「你你看田師叔的手」
「轟隆!」天際,一聲隆隆驚雷滾過,天空裡厚厚的烏云云層中,終於開始飄下了雨點。
只是這雨水,赫然竟是黑色的。
伴隨著雷聲隆隆,逐漸變大的雨水,天空中如游龍一般出現了閃電,劃破了黑暗蒼穹。那泥土之中,田不易的軀體上,他的手掌,赫然其中的一根手指,動了一下。
鬼厲呆住了,可是片刻之後,他臉上的悲傷神情並沒有變做恐懼,取而代之的,是一陣不可抑制的狂喜!他大聲呼喊著:
「師父!」
然後,他衝了出去,向著田不易,不顧一切的衝了過去。
陸雪琪臉色蒼白,眼中卻比鬼厲更多了幾分理智,但一驚之下,急忙伸手去拉鬼厲,卻沒有拉住,只抓住他一片衣袍,嘶的一聲扯裂了下來。
半空之上,立於雲端的道玄真人黑氣繞體,所有的雨絲狂風都避開了他,他面色猙獰,望之幾如魔神,傲慢地注視著腳下凡人,像是掌握了他們的命運。
他手中的誅仙古劍,似石非石、似玉非玉的古樸劍身上,再度閃過了一絲詭異的光芒,映著他的面容,更增添了幾分淒厲!
鬼厲像是絕望中看到了一線生機,狂喜地衝了上去,卻根本沒有發現,田不易此刻的臉上,黑氣非但沒有隨著他生機泯滅而消散,反而更加濃厚,此時更已是完全蓋住了田不易的臉龐。
就在鬼厲衝了上來,張開手臂要將師父抱起呼喚的時候,田不易的手掌忽然翻起,瞬間灌注了無上法力,如一柄巨錘,重重擊打在了鬼厲的胸口。
鬼厲面上的神情瞬間凝固了。
片刻之後,他身軀倒飛了出去,一路之上「辟啪」之聲連著響起,田不易一身道行放眼天下都足以自負,這一掌之威,可想而知,鬼厲又沒有絲毫防備,登時不知被打斷了多少胸骨,五臟六腑只怕都盡數移了位,受了重創。也是他修習過天書真法,加上天音寺大梵般若自動護體,這才沒有當場送命,饒是如此,他也是當場飛出了三丈之遠,瞬間眼前一片漆黑,金星亂閃,胸口更是痛的連知覺都沒有了。
但他腦海之中,這片刻間只迴盪著一個聲音:師父怎麼了?師父怎麼了?
「哈哈哈哈」
淒厲之極的笑聲,從天空中傳了下來,道玄真人立在雲端,狂妄地笑著:「你不是要和我同歸於盡麼,你不是要為民除害麼?怎麼樣,我讓你嘗嘗這柄誅仙古劍的味道如何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田不易的身體,緩緩站立了起來,雖然動作看去有些遲緩,但每一個動作裡,都充斥著詭異的力量,他面上的黑氣正在瘋狂的湧動著,每一次都給人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田不易右手緩緩伸出,突然五指一張,墜落在遠處赤焰仙劍登時亮了起來,片刻之後,竟是自動飛會了他的手中。而田不易握緊了赤焰之後,便邁動他有些遲緩的腳步,赫然向著重傷在地的鬼厲走去。
黑雨,越下越大,也越下越急了!
「嗆啷!」如龍吟一般,天琊出鞘,陸雪琪臉色蒼白,橫劍站在了鬼厲身前,她胸口急促的起伏著,雨水打在她的肌膚之上,白衣蒙塵,卻增添了幾分淒艷。
雨水打在地上,將泥土變做了泥濘,鬼厲嘴角滲出了血,瞬間便染紅了身前衣衫。就連他的聲音,也變的嘶啞與斷斷續續:「師父你你怎麼了?」
田不易像是聽不到任何聲音,而狂風和漸漸已變做的暴雨,也對他沒有絲毫的影響,他的身軀只是木然地向著躺在地上掙扎的鬼厲與臉色蒼白緊咬牙關的陸雪琪,緩緩走了過去。每一步,都帶著殺機與殺意。
「轟!」
一聲炸雷,當頭而響,就算凌空立於雲端的道玄真人,竟也為之一震,片刻之後,他的臉上神情,突然出現了一種古怪之極的變化。
那似乎是一種迷茫的神態,彷彿沉眠於一場大夢,將醒未醒之間,似乎想起了什麼,卻又始終抓不住想不起,一時茫然了。
彷彿是和道玄真人的異常神態相對照的,在他手上握著的誅仙古劍上一直流轉閃爍的詭異光芒,也同時黯淡了下去。
「轟隆!」
驚雷如巨錘,震動蒼穹世間,似乎天上神明,也為之發怒。
大地隱隱發抖,人間儘是風雨!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那一個剎那,田不易的腳步突然停了下去,而籠罩在他面上的濃濃黑氣,似乎突然間也失去了某種力量的支撐,消退了一點點,露出了田不易的一雙眼眸。
一個瞬間,有多長?
佛家說芥子須彌,剎那永恆,本是一般的;可是那一息的光陰,又是怎樣的一個瞬間呢?
那一雙眼眸,深深望了鬼厲一眼,看著他掙扎在泥濘之中,口吐鮮血,呼喊著師父二字。
赤焰的光芒如火焰般熊熊燃燒!
倒映在了他的眼中。
那一個瞬間,能有多長?
田不易猛然甩頭,似用盡全身力量,找到了陸雪琪的所在,深深看去。
電閃雷鳴!
風雨正狂嘯!
天琊神劍綻放著淡淡藍色光芒,佇立於風雨之中。
陸雪琪的視線,在那一刻,與田不易相觸!
如雷轟,如電閃,如狂風,如巨濤,她分明看到,那洶湧如巨浪般的東西正在那雙眼睛裡,死死地盯著她,似有無盡之意,最終只化作了無聲!
下一刻,陸雪琪再沒有了一絲一毫的血色,連她的唇,都變得幾乎透明起來。
驚雷掠過,道玄真人身子輕輕一震,迷茫之色消散了,幾乎是在同時,誅仙古劍之上的詭異光輝重新亮了起來。
大地之上,風雨仍在呼嘯著,而田不易的眼睛,已經再一次的,被翻湧的黑氣所掩蓋。
他的腳步,重重的踏在泥濘之中,濺起了骯髒的水花四散而去,一步一步,向著原來的目標走去。
殺氣森森!
森森殺意!
「田、田師叔」陸雪琪不知為何,話聲變得艱澀無比,隱隱帶著一絲淒苦,道,「你別過來,求你別過來了」
鬼厲撐起了自己胳膊,抬頭望去,只是身子剛抬起一半,便無力地再次摔倒在泥濘之中,泥漿濺滿了他的臉容,可是他似乎完全感覺不到。
他只是拚命抬頭,望著那死而復生的師父,一步一步走向他們。
赤焰熊熊燃燒著,不知焚燒著誰的靈魂血脈。
風雨中,田不易走近了,陸雪琪握著天琊的手微微發抖,面色彷彿慘白的透明了一般。
「田師叔站住啊,站住啊!」
回答她的,是赤焰仙劍。
熾熱的火焰當頭劈下,瞬間在三尺之內的雨水盡數蒸發乾淨,田不易被這神秘異術控制之後,一身道行功力,似乎不退反進。
陸雪琪勉強抬起天琊一擋,「錚」的一聲銳響,她整個身體連人帶劍被一股巨力打的飄了出去,從鬼厲的身前像斷線的風箏,落到了田不易的身後。
師徒之間,再沒有了阻隔。
田不易停下了腳步,赤焰緩緩舉起,鬼厲雖然無力地躺在地上,但一雙眼睛仍是睜的大大的,盯著田不易,只是田不易面上儘是黑色之氣,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
風雨蕭蕭,天地淒然。
霍然,田不易一聲大吼,赤焰瞬間光華大盛,當頭向著鬼厲劈了下去。鬼厲沒有躲避,事實上也躲避不開,他的嘴微微張著,不知是不是在呼喊著什麼,只是那一點聲音,全部都淹沒在了赤焰帶起的熾熱狂風中。
「轟!」
蒼穹之上,再度驚雷!
人間被一道閃電,赫然刺穿,那瞬間照亮了這黑暗的天地。
田不易的動作,突然僵住了,赤焰停在了離鬼厲頭顱僅僅一尺的上方,鬼厲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那熾熱的火焰即將將自己焚燒殆盡。
但是沒有!
田不易所有的動作都停住了,赤焰的光華火焰,也悄悄的,一點一點褪去。在田不易的身軀之上,從他的心臟之位,透出了一段劍尖。
閃爍著淡藍色光輝,瑞氣蒸騰不止的天琊神劍,再一次貫穿了田不易的身軀和心臟。
風雨如刀,敲打在田不易身後的那個人影身上,凌亂的秀髮貼著肌膚,無數的水珠順著臉龐滑落,她面如死灰,全身發抖。
「轟隆!」
剎那之間,天際蒼穹連續三個驚雷,竟都是炸響在道玄真人身側左右,道玄真人身軀大震,突然間整個身子竟是蜷縮了起來,面上露出痛苦之極的表情,片刻之後他仰天狂叫一聲,竟是化作一道黑光,如電一般急速飛馳,離開了這裡。
大地之上,鬼厲再一次的呆住了,他的目光怔怔地望著師父胸口,那透胸而出的一段劍尖。
沒有血,一滴血也沒有!
「鐺!」赤焰完全失去了光芒,如廢銅爛鐵一般掉落在了地上,鬼厲的眼角肌肉抽搐了一下,身子微微發抖。
隨後,田不易似乎是雙膝一軟,慢慢的身體跪倒在了泥濘地中,就在鬼厲身前。他面上的黑氣正急速的散去,但仍自有淡淡一層籠罩其上,纏綿不去。
陸雪琪握著天琊的手,也開始微微發抖起來,但是她並沒有猶豫,只是閉上了眼睛。片刻之後,天琊神劍上的淡藍色霞光瑞氣亮了起來,以之本身固有的千年祥瑞正氣,從田不易體內一點一滴散發了出來,將那層黑氣驅散的同時,也同時將田不易胸口的傷處,擴大了十倍不止。
「呃啊」鬼厲喉嚨中發出了嘶啞的喊聲,如絕望的野獸,淚流滿面,不知從哪裡迸發出來的力氣,他重創之身,竟是魚躍飛了起來,撲在了田不易的身上,將他拖離了天琊,而天琊也正好驅散了最後一絲的詭異黑氣。
田不易那熟悉的面容,再一次出現在了風雨之中。
他的眼睛是睜開的,不知是不是一直就沒有閉上過。
然後,他的嘴角牽動了一下,對著鬼厲,笑了笑。
站在他身後的陸雪琪,像是用盡了身體內所有的氣力,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腳下一軟,跌坐在了地上泥濘之中。
鬼厲只看了一眼田不易胸口,心中便已知道,這位養育自己長大成人的恩師,已然是走到了生命盡頭,再也無法挽救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嘶聲喊叫著,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這一次,他卻是對著陸雪琪,他的身子在地上泥濘中掙扎著,想要爬過去質問她。
可是一雙顫抖的手,攔住了他,這隻手無力而脆弱,但鬼厲頓時便被他拉了回來,鬼厲喘著氣,嘴唇發抖,嘶啞著聲音,道:「師父,師父」
田不易望著他,氣若游絲,像是在拚命凝聚著這具殘軀中最後的力氣,掙扎著對鬼厲道:「不不怪她,不怪她!」
鬼厲伸出手,緊緊握住田不易的手掌,那手心之中傳來的,只有冰冷之意。
他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哭,在這風雨之夜,嚎泣不已,口中只能發出那僅有的兩個字:
「師父師父」
田不易凝視著他,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聲音漸漸變得低沉:「老七」
「師父,我在,我在。」鬼厲拚命湊近了田不易,淚水一滴一滴落在田不易的手掌上。
「我死之後,你你將我屍身帶回大竹峰,交給你你師娘」
鬼厲拚命地點頭,面上肌肉扭曲,身子戰抖不已,田不易在他注視之下,喘息聲越來越緊,聲音也越來越小:
「你你要勸她,不要傷心莫做傻事啊,啊」
最後一聲,田不易突然提高了聲調,隨後嘎然而止,而握在鬼厲手中的那隻手掌,瞬間垂了下去。
鬼厲呆住了,一直發抖的身體,也停止了戰抖,僵在了原地。
蕭瑟冰冷的風雨,原來竟是如此刺骨冰寒,直寒入了深心魂魄裡。
這般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只低低的,喚了一聲:「師父」
隨後,他眼前一黑,昏倒在了田不易屍身之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