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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第十章 絕望 文 / 蕭鼎

    第十章絕望

    青雲山,小竹峰。

    這已是田不易遺體被鬼厲送回大竹峰的第三天了,但蘇茹卻依然奇怪的阻止著大竹峰門下弟子向同門傳報噩耗,這一點非但讓宋大仁等人在大悲大痛之餘感覺到了莫名其妙,就連鬼厲也有些詫異了。

    只是,並沒有人敢當面向蘇茹說起此事了,面對著停靈在守靜堂中用仙家寶物護住遺體肉身的丈夫,蘇茹一臉的悲傷哀切,已經讓眾人開不了口。而大竹峰一脈人丁單薄,在青雲門中向來也是行事低調,若無要緊之事,也無人會來這僻靜的山峰之上,以至於大竹峰在守靜堂中公開祭奠了三日,居然青雲門中也無人發覺。

    只是這一日清晨,終於是有了一個外人,悄悄落在了大竹峰上,白衣若雪,飄然出塵,正是陸雪琪。

    淡淡藍色霞光閃過,瑞氣輕輕縈繞,天琊在她白皙的手間安靜的散發著光輝。陸雪琪默然向四周望去,只見這青山綠水,靜謐如常,全不似有何異樣,只有在前方守靜堂外兩側,掛著了兩道白色喪幔,才看出了這裡的悲傷。

    她默默向那白色喪幔看了一會,才移開了目光,向守靜堂走去,沒多久,發覺了動靜的宋大仁等人身著喪服,紛紛從守靜堂裡走了出來,面上帶著一絲詫異,同時也有幾分尷尬。

    待看清了來人乃是陸雪琪且只有她孤身一人之後,宋大仁等人明顯的鬆了口氣,陸雪琪拱手行禮,淡淡道:「小竹峰門下陸雪琪,見過宋師兄和各位師兄了。」

    宋大仁及站在他身後的吳大義、何大智等人不敢怠慢,紛紛還禮,隨後宋大仁苦笑了一聲,道:「陸師妹怎麼來了我們這裡,這個唉,讓你見笑了。」

    陸雪琪面上沒有絲毫笑容,反有幾分肅然哀切之意,沉默了片刻,道:「雪琪此來並無他意,只想祭奠田師叔並拜見蘇茹師叔,望諸位師兄通報一聲,雪琪感激不盡。」

    宋大仁等人對望一眼,沉吟了一下,宋大仁道:「陸師妹客氣了,說來你也不算是什麼外人,呃」

    他突然頓了一下,陸雪琪臉上似也莫名其妙紅了一下,宋大仁有些尷尬,笑了笑帶了過去,道:「是這樣的,師娘她眼下並不在此,今日一大早,她便獨自一人去了後山竹林,還」他歎了口氣,面上露出悲痛之色,低聲道:「師娘她老人家過於哀傷師父過世,此去還將師父遺體帶了去,告知我等她將要獨自安葬師父。」

    陸雪琪眉頭一皺,心裡掠過一絲不安,這情況比她到來之前預想的似乎還要奇怪,不願驚動旁人倒也罷了,如何能不叫親生女兒田靈兒知曉,蘇茹便欲獨自安葬田不易?

    她心中念頭轉過,沉吟片刻,終於還是向宋大仁問道:「那,那個人呢?」

    宋大仁起初一怔,但看了看陸雪琪的臉色,加上身後向來聰明的何大智拉了拉他的袖子,對他使了個眼色,登時也明白了過來,當下遲疑了一下,道:「小師弟他也去了後山了。」

    陸雪琪微感訝異,抬眼向宋大仁看去,宋大仁苦笑一聲,道:「師娘不許我等跟隨,只叫了小師弟同去。」

    陸雪琪默然不語,片刻之後,她向宋大仁等人施了一禮,道:「多謝諸位師兄,既然如此,我也不再耽擱諸位,日後當再來祭奠田師叔。」

    宋大仁等人回禮,宋大仁猶豫了一下,道:「陸師妹,此間之事頗多曲折,還望你」

    不待宋大仁說完,陸雪琪已然道:「我醒得,宋師兄請放心,雪琪絕不對外人吐露隻字片語。」

    宋大仁點了點頭,不再說話,陸雪琪也不再多言,轉身離去。看著那白色身影離去之後,吳大義走上一步,道:「大師兄,我看她只怕多半要去後山的,這沒事麼?」

    旁邊的何大智淡淡道:「哪裡是多半,這位陸師妹分明是肯定要去後山看看的。她今日來大竹峰,定然是身負了小竹峰水月師叔的吩咐,若不弄清楚師娘的情況,她回去也難以向水月師叔交代的。」

    宋大仁默然片刻,道:「她去了也好,我總覺得這幾日師娘傷心過度,一直擔心會不會出什麼意外,只是師娘不許我們跟去,我們總也不能違逆她的意思了。雖說老七跟了過去,但我們也曉得若是師娘果然叫老七離開的話,以老七的性子,加上他向來敬重師娘,只怕也是不敢違抗的。有這位小竹峰的陸姑娘過去看看,總沒有壞處的。」

    眾人聽了,大都點頭稱是,隨即默然無言,宋大仁歎息一聲,轉身走回了守靜堂中去了。

    大竹峰後山竹林,放眼望去,這裡與小竹峰的景色頗有幾分相似,眼光所及,都是鬱鬱蔥蔥的翠綠竹林,隨風舞動,竹濤陣陣。晨光從天落下,在竹林縫隙間投射了點點光痕,落在了地面之上。

    細細竹葉之上,還凝結著無數晶瑩露珠,光滑圓整,如最可寶貴的珍珠。

    鬼厲置身其間,一時不覺有些惘然,多少年前,他便是在這裡開始了他在大竹峰上的人生,不知有多少個晨昏日暮,他揮舞著柴刀,揮灑了汗水,在這僻靜的竹林中默默砍伐,那曾經感覺枯燥的歲月,如今想來,卻彷彿如夢,只是那份曾經擁有的寧靜,卻再也找不回來了。

    竹濤陣陣,山風徐徐,就在耳旁掠過。

    他在深心中歎息了一聲,拋開了這淡淡無謂的感傷,轉過頭來,看著蘇茹。

    田不易的遺體就躺在不遠處的地面之上,旁邊依然還有大黃趴在旁邊。自從田不易遺體回山之後,似乎這隻狗就一直陪伴在田不易身旁,從來不曾離去。在田不易遺體身下,並無絲毫鋪墊之物,這似乎對亡者有些不敬,但從鬼厲到宋大仁乃至杜必書等,卻無一人敢對蘇茹行徑,有半分的質疑了。

    只是縱然不會去懷疑蘇茹的悲傷,但她的行為,卻仍然是讓人十分不解的,鬼厲有心詢問,只是此刻蘇茹背對著他的身影卻像是一面牆,讓他不知如何開口。

    倒是這個時候,蘇茹卻打破了沉默:「怎麼,你有話要對我說麼?」

    鬼厲吃了一驚,隨即沉吟了一下,終於還是小心地道:「師娘,我確有幾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蘇茹淡淡道:「你說罷,我也知道,這些話只怕也不只是你一個人想說的。」

    鬼厲窒了一下,他向來知道自己這位師娘乃是聰慧絕頂的人物,看來喪夫之痛,似乎並未過分影響到她的想法,當下鬼厲輕輕咳嗽了一下,道:

    「師娘,請恕弟子大膽,弟子明白師娘對師父過世」話說到這裡,他目光不期然向田不易遺容望了一眼,忍不住心中也是一酸,片刻之後才繼續道,「只是,弟子懇請師娘無論如何也要節哀才是。此外,雖然師娘哀傷,但師父後事也宜早日操辦,何況靈兒師姐在情在理,也當要知會她回來祭奠師父才是。」

    蘇茹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鬼厲心中忐忑不安,微微垂首,低聲道:「師娘,弟子若有所說大膽妄言之處,請您莫要在意。」

    蘇茹搖了搖頭,緩緩轉過了身子,看著鬼厲,道:「你沒說錯什麼,你說的都對。」

    鬼厲向蘇茹看去,心中卻是吃了一驚,蘇茹今日打扮的與前幾日頗為不同,雖然還是一身喪服,但面上卻看的出曾打扮過了,精神了許多,更顯出幾分美麗之色,令人動心。

    鬼厲低下了頭,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遲疑了半晌,才道:「師娘,弟子還有一事,斗膽請教師娘。」

    蘇茹淡淡道:「你說吧。」

    鬼厲道:「師父亡故,弟子與師娘同感悲切,只是師父遺體,實不宜妄自輕動,更不宜移至這後山」

    蘇茹忽然截道:「你是在教訓我麼?」

    鬼厲連忙搖頭,道:「弟子不敢!」

    蘇茹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但臉色卻慢慢轉為緩和,似乎也想到什麼,忽然臉上露出淒切之意,道:「老七,你知道你師父與我成婚多少年了?」

    鬼厲心頭一震,隱隱感覺師娘此話裡似蘊含著深深悲切,大有哀傷之意,只是雖然明知如此,他卻也不知如何安慰,當下心頭擔憂,口中卻只得低聲道:「弟子不知。」

    蘇茹笑了笑,回過了身,緩緩在田不易身旁坐下了,低聲道:「其實何止是你不知,連我自己也都忘了,這山中歲月,我與他二人相守共度,於我心足矣,卻又怎會去想過了多少日子了?他每每笑我癡傻,說道將來若是我們修道不成,難登仙錄而重陷輪迴,到了那生離死別之刻,卻不知怎樣的光景。」

    她聲音漸漸低沉,道:「我當日便問過他,他想怎樣,他便說並無他求,若是他先我而去,修道之人也不想什麼風光大葬了,甚至連棺木也可以不要,自然而來,自然而去,只求在大竹峰後山之上一杯黃土足矣,這樣他便可以日夜守望前山之人,不怕寂寞了。」

    話未說完,她卻已悄悄淚流滿面。

    鬼厲緊要牙關,口不能言。

    趴在一旁的大黃腦袋微微抬起了一下,對著蘇茹看了看,隨後又匍匐了下去,尾巴輕輕搖了搖。

    蘇茹凝望田不易許久,忽地揮了揮手,道:「你且先下山去,半個時辰之後再來罷。」

    鬼厲吃了一驚,不覺有些遲疑,叫了一聲道:「師娘」

    蘇茹道:「怎麼?」

    鬼厲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大著膽子道:「師娘,師父他老人家生前與您約定,弟子們自然不敢違逆,只是在師父入土之前,是否仍該知會靈兒師姐一聲」

    蘇茹默然片刻,低聲道:「也好,你下山便去告訴大仁,讓他悄悄去龍首峰叫靈兒回來罷。」

    鬼厲點了點頭,轉身離開,走到路口石階時,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蘇茹默默坐在田不易遺體身旁,身影孤獨,看去委實令人傷懷。他心中又是為之一酸,連忙回過頭來,不敢再看,走了下去。

    這一路走來,他心神略定,不覺又想起這幾日異樣情景來。蘇茹不叫宋大仁等人知會青雲山各脈噩耗,這本身就是奇怪之極,連田靈兒也不讓通知,更是不合情理之處。今日如此這般處理田不易後事,雖然是田不易生前曾有約定,但也總歸失於草率。

    鬼厲心中歎了口氣,甩了甩頭,其實修道之人本也不看重生後之事,骨肉皮囊,埋之於青山黃土之間,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了。

    他這般默默想著,也懶得馭風而行,順著山路一路走了下來,不知不覺走到了半山。遙想當年,他初上大竹峰時,跟隨著大師兄宋大仁和小師姐田靈兒到那後山,這一段路可走的不知多麼辛苦,往事歷歷,猶在心頭。

    卻不知那位靈兒師姐,這些年來過的還好麼?

    他嘴角浮現出一個淡淡的苦笑,搖了搖頭,隨後,他忽地停住了腳步,有些訝異地向前方看去。

    山道之上,前方一個白色身影忽然出現,窈窕清麗,默然佇立,在晨光中不似有半分塵世之氣,默默凝望著他。

    鬼厲也望著她,二人相視良久,卻彷彿都無話可說。

    山風習習吹來,吹動了她的秀髮衣裳,隨風輕輕飄動。

    終於,還是鬼厲先開了口:「你怎麼來了這裡?」

    陸雪琪低聲道:「我師父喚我前來拜見蘇師叔。」

    鬼厲默默點了點頭,遲疑了一下,道:「師娘正在這後山之上,只是此刻她正想一人單獨呆著,並不願有人前去打擾,囑咐我半個時辰之後才能上去。」

    陸雪琪也點了點頭,道:「無妨,那我等著就是了。」

    鬼厲應了一聲,沉默了下來,那邊的陸雪琪似乎也不知該說什麼,兩人之間,在這漸漸變得沉默的時候,雖然站著不動,卻似乎距離更遠了。

    過了半晌,陸雪琪輕輕道:「你身上的傷好些了麼?」

    鬼厲輕聲道:「好多了,」說著,他抬頭看了看陸雪琪,道,「當日若非你救我,我只怕也不能站在這裡,說來該當謝謝你才是。」

    陸雪琪怔了一下,看著鬼厲,道:「當日我、我那一劍」

    鬼厲忽然截道:「你別說了。」

    陸雪琪神色一黯,頓住了口,默然垂首。

    只聽鬼厲那裡似乎有些遲疑,又跟著繼續道:「那些事師娘都跟我說了,她說是我錯怪了你,對不住了。」

    陸雪琪身子一震,抬起頭來,只見鬼厲面上有悲傷之意,目光也不肯看著她,但饒是如此,他仍是一字一字緩緩道,「師娘的話,我自然是相信的,只是師父他老人家畢竟乃是養我教我的恩師,我知道或許是我私心太重,只望你多給我一些時日,我也好」

    「我明白,我等你!」陸雪琪忽然打斷了他。

    鬼厲有些訝異,抬頭向她看去,只見那清麗女子貝齒咬著唇,眼中似有淚光,但原先那看似一直給人以緊緊繃住的身子,卻似乎在一瞬間都放鬆了下來,嘴角邊,有淡淡的一絲欣慰和微笑。

    他忽然間,心底像是某些東西,裂了開去。

    世間紅塵,紅顏最是恩重,那一個「等」字,不知道盡了多少滄桑,多少深情?

    望著那個深情女子,他嘴角動了一下,心底忽地湧起一陣柔情,正想微笑著對她說些什麼,誰知便在這個時候,突然從他們身後那山頂竹林之上,遠遠的竟傳來一陣狂燥的狗吠之聲。

    他的身子忽然僵硬了。

    那是大黃的叫聲,從他帶著恩師田不易的遺體回到大竹峰之後,大黃就一直沉默著跟著主人的遺體,再也沒有大聲喧嘩過,但此刻聽來,大黃的吠叫之聲雖然隔了老遠而顯得有些微弱,但聽來幾如瘋狂,叫聲中絕望之極,更是他十數年來從未聽聞過的。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會讓大黃突然間變得如此歇斯底里的瘋狂吠叫?

    那心頭一直深埋的隱隱擔憂,突然全部湧上心頭,鬼厲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無比,甚至於連他的手,也開始微微發抖。

    陸雪琪也是吃驚不小,但看了鬼厲的神情更是迷惑,驚道:「怎麼了?」

    鬼厲沒有回答,他只是身子微微顫抖,猛然大聲嘶吼了一聲:

    「師娘!」

    話音未落,他身形已折衝而上,如風馳電掣一般向那後山竹林深處衝去了。

    陸雪琪何等冰雪聰明,轉眼便料知了一二,一時間她臉色也是慘白,身子輕顫,若是萬一因為田不易的亡故,蘇茹傷心之極時再生變故鬼厲會怎樣,她不敢想像,而到時候他們兩人究竟要怎樣面對,她也根本無法想像了!

    望著那個瘋狂掠去的身影,她忽然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無助,如龐大的陰影籠罩在她的身旁,她有心要追去,可是這身軀腳步,竟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所束縛,一點也動彈不得。

    只有在內心深處,她拚命地對著自己喊著:

    「不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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