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余秋雨：歷史的暗角二 文 / 天子
事情說到這兒，我們已經可以分析出小人的幾條重要的行為特徵了：其一，小人見不得美好。小人也能發現美好，有時甚至發現得比別人還敏銳，但不可能對美好投以由衷的虔誠。他們總是瞇縫著眼睛打量美好事物，眼光時而發紅時而發綠，時而死盯時而躲閃，只要一有可能就忍不住要去擾亂、轉嫁，竭力作為某種隱潛交易的籌碼加以利用。美好的事物可能遇到各種各樣的災難，但消受不住的卻是小人的作為。蒙昧者可能致使明珠暗投，強蠻者可能致使玉石俱焚，而小人則鬼鬼祟祟地把一切美事變為醜聞。因此，美好的事物可以埋沒於荒草黑夜間，可以展露於江湖莽漢前，卻斷斷不能讓小人染指和過眼。
其二，小人見不得權力。不管什麼情況下，小人的注意力總會拐彎抹角地繞向權力的天平，旁人看來根本繞不通的地方，他們也能飛簷走壁繞進去。他們表面上是歷艱險為當權者著想，實際上只想著當權者手上的權力，但作為小人他們對權力本身又不迷醉，只迷醉權力背後自己有可能得到的利益。因此，一看他們是投靠誰、背叛誰、效忠誰、出賣誰，其實他們壓根兒就沒有人的概念，只有實際私利。如果有人的概念，那麼楚平王是太子的父親，有父親應有的尊嚴和禁忌，但費無忌只把他看成某種力量和利益的化身，那也就不乎人倫關係和人際後果了。對別人沒有人的概念，對自己也一樣，因此千萬不能以人品和人格來要求他們，小人之小，就小人品人格上，小一個人字上，這可能就是小人這一命題的原始含義所。
其三，小人不怕麻煩。上述這件事，按正常邏輯來考慮，即使想做也會被可怕的麻煩所嚇退，但小人是不怕麻煩的，怕麻煩做不了小人，小人就麻煩找事。小人知道越麻煩越容易把事情搞混，只要自己不怕麻煩，總有怕麻煩的人。當太子終於感受到與秦國姑娘結婚的麻煩，當大臣們也明確覺悟到阻諫的麻煩，這件事也就辦妥了。
其四，小人辦事效率高。小人急於事功又不講規範，有明明暗暗的障眼法掩蓋著，辦起事來幾乎遇不到阻力，能像游蛇般靈活地把事情迅速搞定。他們善於領會當權者能以啟齒的隱憂和私慾，把一切化解頃刻之間，所以當權者眼裡，他們的效率是雙倍的。有當權者支撐，他們的效率就高了。費無忌能為太子迎娶的半道上發起一個改變皇家婚姻方向的駭人行動而居然快速成功，便是例證。
暫且先講這四項行為特徵吧，司馬遷對此事的敘述還沒有完，讓我們順著他的目光繼續看下去——
費無忌辦成了這件事，既興奮又慌張。楚平王越來越寵信他了，這使他滿足，但靜心一想，這件事上受傷害深的是太子，而太子是遲早會掌大權的，那今後的日子怎麼過呢？
他開始楚平王耳邊遞送小話：「那件事之後，太子對我恨之入骨，那倒罷了，我這麼個人也算不得什麼，問題是他對大王您也怨恨起來，萬望大王戒備。太子已握兵權，外有諸侯支持，內有他的老師伍奢幫著謀畫，說不定哪一天要兵變呢！」
楚平王本來就覺得自己對兒子做了虧心事，兒子一定會有所動作，現聽費無忌一說，心想果不出所料，立即下令殺死太子的老師伍奢、伍奢的長子伍尚，進而又要捕殺太子，太子和伍奢的次子伍員只得逃離楚國。從此之後，連年的兵火就把楚國包圍了。逃離出去的太子是一個擁有兵力的人，自然不會甘心，伍員則發誓要為父兄報仇，曾一再率吳兵伐楚，許多連粗心的歷史學家也不得不關注的著名軍事征戰此起彼伏。
然而楚國人民記得，這場彌天大火的初點燃者，是小人費無忌，大家咬牙切齒地用極刑把這個小人處死了，但整片國土早已滿目蒼痍。
——這兒我又要插話。順著事件的發展，我們又可把小人的行為特徵延續幾項了：
其五，小人不會放過被傷害者。小人本質上是膽小的，他們的行動方式使他們不必害怕具體操作上的失敗，但卻不能不害怕報復。設想的報復者當然是被他們傷害的人，於是他們的使命注定是要連續不斷地傷害被傷害者。你如果被小人傷害了一次，那麼等著吧，第二、第三次大的傷害等著你，因為不這樣做小人缺少安全感。楚國這件事，受傷害的無疑是太子，費無忌深知這一點。因此就無以安身，必欲置之死地才放心。小人不會憐憫，不會懺悔，只會害怕，但越害怕越凶狠，一條道走到底。
其，小人需要博取同情。明火執仗的強盜、殺人不眨眼的儈子手是惡人而不是小人，小人沒有這股膽氣，許要掩飾和躲藏。他們反覆向別人解釋，自己是天底下受損實大的人，自己是弱者，弱得不能再弱了，似乎生就是被別人欺侮的料。他們企圖囫圇吞食別人產權、名譽乃至身家性命的時候，他們甚至會讓低沉的喉音、含淚的雙眼、顫抖的臉頰、欲說還休的語調一起上陣，邏輯說不園通時便哽哽咽咽地糊弄過去，你還能不同情？而費無忌式的小人則進一步，努力把自己打扮成一心為他人、為上司著想而遭至禍殃的人，那自然就值得同情了。職位所致，無可奈何，一頭是大王，一頭是太子，我小人一個侍臣有什麼辦法？苦心斡旋卻兩頭受氣，真是何苦來著？——這樣的話語，從古到今我們聽到的還少嗎？
其七，小人必須用謠言製造氣氛，小人要借權力者之手或起哄者之口來衛護自己，必須繪聲繪色地謊報「敵情」。費無忌謊報太子和太子的老師企圖謀反攻城的情報，便是引起以後巨大歷史災禍的直接誘因。說謊和造謠是小人的生存本能，但小人多數是有智力的，他們編造的謊言和謠言要取信於權勢和輿情，必須大體上合乎淺層邏輯，讓不習慣實證考察的人一聽就產生情緒反應。因此，小人的天賦，就於能熟練地使謊言和謠言編製得合乎情理。他們是一群有本事誘使偉人和庸人全都深陷進謊言和謠言迷宮而不知回返的能工巧匠。
其八，小人終控制不了局勢。小人精明而缺少遠見，因此他們製造一個個具體的惡果時並沒有想到這些惡果終組接起來將會釀發出一個什麼樣的結局。當他們不斷挑唆權勢和輿情的初期，似乎一切順著他們的意志發展，而當權勢和輿情終於勃然而起揮灑暴力的時候，連他們也不能不瞠目結舌、騎虎難下了。小人沒有大將風度，完全控制不了局面，但不幸的是，人們不會忘記他們這些全部災難的初責任者。平心而論，當楚國一下子陷於鄰國攻伐而不得不長年以鐵血為生的時候，費無忌也已經束手無策，做不得什麼好事也做不得什麼壞事了。但終受極刑的仍然是他，司馬遷以巨大的厭惡使之遺臭萬年的也是他。小人的悲劇，正於此。
——轉自余秋雨《山居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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