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遼東軼事 第二十八章 新生活 文 / 蘇潛
第二十八章新生活()
窗外,雪愈發的密了。漆黑的夜空中不時傳來細微的風嘯,不知誰家的窗稜「吱吱」的搖響,而雪花便也不時地隨風飛舞,隔著窗戶望去,猶如一匹展開的白綢,讓人一看便不由產生絲滑的柔意。這種感覺使得蘇翎扭轉頭,下意識地向陳芷雲看去。
陳芷雲正斜倚在椅子上,雙頰微紅,爐火的搖曳偶爾會讓幾絲光芒在她烏黑的眼中閃現。雖然蘇翎說過不必講究什麼,陳芷雲還是尋了藉口換了身衣服,是一件狐皮裌襖,領口、袖口以及雙肩處,都留出一圈雪白的絨毛,蓬鬆的白,倒讓面上的紅暈顯得恰到好處。這樣的款式,也只有在千山堡才有,上好的毛皮,結實的棉布,就算再簡陋的材料,到了女孩子的手裡,也能變幻出無數花樣來。千山堡分發的布匹並不算富裕,大多是按戶分派,即便是陳家姐妹,也沒有多得,倒是毛皮不算稀罕,反不如粗燥的棉布金貴。陳家二小姐陳芷月也有一件類似的,這只是蘇翎等男人們的看法,至於其中款式的差異完全被忽略的。兩姐妹在千山堡中比肩而行,倒真像是雪中蓮華,牽動著千山堡中無數人的目光,甚至那些女真女子,會暗暗記下兩姐妹穿的式樣,想著仿製一件也裊娜一番。不過,這山中歲月,使得陳芷雲的肌膚多少受些影響,但這種差別也只有兩姐妹心裡清楚。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按陳家以往的家世,該是在家中繡樓上,穿著絲綢做的冬衣,攏著手爐,與貼身丫鬟談笑。但眼下說笑的,卻是一干彪悍的男人。這種情形若是在女真族中倒不算特別,男耕女織的日子對於女真人來說還遠未達到,而與男人們一樣騎馬打獵,才是平常。至於到了陳芷雲這裡,這種異樣的感覺即便是已習慣縱馬急行,也還是不時地在心頭浮起。
蘇翎的目光被陳芷雲立時察覺到了,她撲閃著眼睛迎上去,旋即又稍稍避開,問道:「大哥,已過了子時了吧?」
蘇翎扭頭瞧了瞧外面,心裡正琢磨著時辰,一旁的郝老六說道:「早過了。剛才就聽見李十二的梆子聲了。」
「可惜沒有爆竹聲。」陳芷雲略微遺憾。
蘇翎有些恍惚,適才的梆子聲他並沒有聽見,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醉了。敲梆子的李十二一向準時,不過,這是否精準,在夜裡也無法衡量。李十二是在修築堡牆時被砸壞了腿,胡顯成讓其在家養傷,但其沒等傷好,便請求再給他安排事做。那時整個千山堡的人,不論是女人孩子,都在忙著,就李十二一人在家閒著,所以儘管是在養傷,卻也受不了那種滋味。蘇翎聽說後,便給了他計時的差事,沒想到千山堡的人一下子都習慣於李十二的梆子聲,連蘇翎都覺得若是沒了梆子聲,這夜晚便有些不太安寧,所以那李十二變成了千山堡的守夜人。
蘇翎稍稍怔了下才想起陳芷雲說的話,便順口說道:「爆竹嘛,只要尋得硫磺,咱們自己便可以做出來。」
「做爆竹?」郝老六一愣,說道:「那還不如做火藥算了。用處還大一些,就是聽響兒,動靜也大得多。」
陳芷雲看了郝老六一眼,沒有說話。
蘇翎笑著說:「真要做得出火藥,做爆竹就太浪費了。」
「對,咱們做些能炸人的東西。」郝老六這一說便說道這上面去了,他沒注意到陳芷雲無可奈何的表情。若是幾個女孩子在一起,大可以聯想出更多好玩有趣的事情,但跟這般男人們,可沒什麼好說的。
蘇翎看在眼裡,覺得有趣,便岔開話題,說:「說起李十二,我倒想起一件事來。據說萬曆二十八年,從一個叫意大利的國家來了位傳教士,叫什麼利瑪竇。此人是來傳教的。他帶來兩隻時鐘,會按時自動報出時辰,叫「自鳴鐘」。若是咱們這裡也有,李十二便不用守夜了,瞧一眼就知道是什麼時辰。」
這話果然引起陳芷雲的興趣,她問道:「自鳴鐘?會自己報?」
蘇翎點點頭。陳芷雲又問:「沒人動它也能自己報?」
胡顯成問道:「是不是象弓弦一樣,絞著勁兒的?」
蘇翎望著胡顯成,說道:「你見過?」
「沒有,」胡顯成搖搖頭,「若要自己動的,我猜定是有什麼絞著勁兒,到一定時辰便觸發機關。」
「道理差不多。」蘇翎說道,「這是那些精巧的工匠們打製的。」
「只是想不出這如何做到的。」胡顯成歪著腦子想著。
難得今日有閒,可以隨意想想,若非如此,胡顯成怕是沒工夫追究如何做到的。
蘇翎一時也說不清楚,他想了想,伸手拿起一隻鐵簽,在地上畫了幾個圈,又在結合處畫上齒輪,說道:「大概就是這般樣子。」
胡顯成看著地上的圖畫出神,那邊秦瞎子掃了一眼,說道:「這跟那水車不是一樣嘛。」
聽到這話,胡顯成眉毛一揚,笑道:「大哥,我明白了,那弓弦絞著勁兒就與那河水一樣,這麼推著,然後這邊這麼轉……」胡顯成連說帶比劃,倒將鐘錶的道理說的比蘇翎知道的還要明白,連一旁的陳芷雲都便聽邊點頭。
其實這鐘錶並非十分複雜的東西,說起來很簡單,只是真的做到精確,不那麼容易。
果然,胡顯成說道最後,又皺起眉頭,說道:「只是這如何才走的准呢?」想了一會兒,又說道:「是不是跟這幾個輪子的大小有關係?」
蘇翎點頭說道:「是有關係。好了,你就別琢磨了。真要想這鐘錶的事,不如以後跟那些工匠們說說,看看他們有什麼好辦法。」
胡顯成這才從畫中移開目光,說道:「這其實咱們自己也可以琢磨出來。這西洋人的東西,也未必就稀奇。」
「說的是,」蘇翎說道,「西洋人也是人,只是人家那邊有人專門琢磨這些,凡是對過日子有幫助的,都有人去擺弄的,甚至有些地方,若是有人能琢磨出新的東西,還有錢可拿。」
「琢磨這些也有銀子拿?」郝老六不信。這類事物,一向被認為是『淫』巧之物,屬於不務正業。
「對,凡是對人有幫助的,能幫人省力氣,或是做更多的事的,只要琢磨出來,就有獎勵。」
「那豈不是會有人靠琢磨這些新東西吃飯?」郝老六說道。
「那有什麼不好?」蘇翎反問道。
郝老六也沒有什麼話可反駁,這都源於平日裡的習慣,大家都認為不該去想的,便自己也不去想。
胡顯成心思轉的快,對蘇翎說道:「大哥,那咱們是不是也獎勵一下?比如說這鐘錶,就算是拿出一兩銀子,想必就會有人去琢磨。」
「好,」蘇翎說道,「不僅是這個鐘表,咱們多拿出些現銀子,也獎勵一下。凡是有琢磨出對我們有用的,不管什麼人,都給銀子賞賜。」
「大哥,那爆竹算不算?」陳芷雲笑著問道。
「也算。」蘇翎說道。
「那好,明日我就寫告示。」胡顯成對這個主意很有興趣,畢竟他在千山堡的日子最長,接觸事情也最多,若是真能有節省人力物力的東西琢磨出來,便可以減少人手不足的尷尬境地。
說道告示,許熙提醒道:「寫出來,怕還得找人去念一念,這千山堡可沒多少人識字。」
「這倒是。」胡顯成想著這個問題的確麻煩,還不如不寫告示,直接讓人用嘴說算了。
蘇翎若有所思,說道:「這識字的事……」便問胡顯成,「這堡內有多少孩童?」
「也有百多人吧。」
「都不識字?」
「除了陳家少爺以外,怕是都不識字。」胡顯成說道。
蘇翎皺皺眉頭,說道:「不行,這都不識字,未必以後都用吼的?」
周青山見此事與自己有關,便說道:「要不趁冬日裡無事,都教幾天?」
「不是幾天。」蘇翎說道:「乾脆再定個規矩,讓孩童都跟著讀書。這樣,以後這些讀書識字的事,都由你來辦。」
周青山說:「好。」
蘇翎似乎尤自不滿意,說道:「其實大明朝不缺聰明人,只是沒能重用。就說海船,當初三寶太監鄭和下西洋的時候,所造的福船就當世無雙,可到如今,南洋那邊的西洋人所造的海船,就要比朝廷現有的要好。這海上,眼下怕是連艘像樣的大船都難找。」
胡顯成問道:「大哥所說的重用,便也是學那西洋人那般麼?」
蘇翎點點頭,說道:「這些被那些大儒們不屑一顧的,其實對人都是有好處的,只是要看怎麼用。」
周青山似乎不贊同這般武斷,說道:「未必都有用吧?」
蘇翎看著周青山說道:「所以說要看怎麼用。比如那種表,西洋人那邊做出來的人,要放在朝廷這裡,只能是個工匠身份,且世代不得脫籍。試想這每日裡都操心著如何應付差事,如何能琢磨出這等精巧之物?而這種表的好處,可遠不止看看時辰這點好處。你們都想想,若是真的有許多種表,還會有什麼便利?」
一眾人等都在心裡細細琢磨,這閒聊的好處便在這裡,可以隨意去想,有多遠,想多遠。
「若是都能看準時辰,」郝老六反應最直接,「比如咱們騎隊裡,只約好同一個時刻,便可不用人傳信而全部人馬都能同時動起來。」
蘇翎點頭說道:「戰場上勝敗往往就在一瞬之間,這抓住時機就非常重要。往來傳信的游騎不僅耽誤時辰,萬一中途遇敵,耽誤的說不定便是整隊人馬的性命。」
胡顯成問道:「大哥說的這種表有多大?」
蘇翎隨手比劃了一下。「若真有足夠的種表,這帶著豈不費事?」
「還有小的,一隻手就攥住了。」蘇翎又比劃了一隻小的。
「這般小?」胡顯成問道,「那裡面的物事,豈不是更精巧?那可怎麼做出來的?」
「自然會有人做。」蘇翎說道,「這就又要說道適才所說的如何用了。比如咱們出銀子,說若能做出更小的,便有賞賜,你們想會不會有人專門去琢磨?」
胡顯成若有所悟,說道:「大哥的意思,就是指出一個方向,好讓那些喜歡琢磨物事的聰明人都往一個去處使勁兒?」
「這就說到要處了。」蘇翎讚許地笑道。
「要這麼說,」周青山也似乎理解了一些,「若是朝廷上能出些賞賜,讓整個大明的聰明人都往一個方向去琢磨,怕是比那種表還要精巧的物事也能做出來。」
「對,」蘇翎說道,「你們都知道這大明的火器,原本前朝就有,但沒有佛朗機人、日本人的好,後來跟佛朗機人學過之後便造大將軍炮,往年的戚繼光總兵研製出來的鳥銃,就比日本人的火繩槍威力大,射程遠。這些都是好事,若是趁此接下去,按理便能造出比西洋人日本人更好威力更大的火器。」
眾人聽蘇翎一說,均微微點頭。
「可如今遼東的火器,怕是能放響的都不多了,還別說什麼更好的。」郝老六說道。
這些話前後一連起來,意思就有些深了。周青山不禁感歎道:「可惜朝廷上沒人這麼想。」
「朝廷是指望不上的。」蘇翎搖搖頭,說道,「那些官老爺們,都琢磨著如何賺銀子買地,哪裡會想別的?」
「難道一個明白的都沒有?」周青山說道。
蘇翎笑笑,說:「也有,比如適才說的那個利瑪竇,便有個叫徐光啟的官兒跟著他學,很是琢磨出一些東西。相信也還有別的人,只是,這改不了朝廷的習慣。」
「怎麼才能改?」郝老六是脫口而出。
「這……」蘇翎有些猶豫,仔細想了想,才接著說:「這從根兒上說,」說道這裡又停下,似乎在琢磨措辭。今夜閒聊的範圍可又遠的沒邊兒了。
「這怎麼講呢?」蘇翎便想便說,「比如那些官老爺們,常常流連青樓酒肆,卻壓根兒不將那些女子小二們當人看;喜歡聽小曲兒,卻將彈唱的人視為奴僕。同樣的,那些工匠們日夜打造器物,卻在官老爺們面前連頭都不能抬。你們說,這都是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在座的都從未想過為什麼,即便身受各種各樣的欺壓奴役,卻只能怨命,都是命生得不好。這中間也包括陳芷雲,雖然她是大戶人家出身,也視那些佃戶為低人一等,家中也有奴僕,但眼下這一切都已不再,也都是拜那些仗勢欺人的官老爺們所賜。同樣的,陳芷雲心裡也是怨恨老天不公,讓她遭受這等苦難。
這種問題不是一時半會兒便能想明白的,蘇翎便說道:「唯一的根源,便是身份。」
這是自然,身為官,便是強勢者,身為百姓,身為匠籍,便只能認命。
蘇翎接著說道:「這人生下來,不論是大戶人家,還是貧民百姓,真的有區別麼?」
這問題怕是在多數人家都有的。
「還不都是光溜溜的一個。」郝老六快言快語。
「所以,我們千山堡便與眾不同。」蘇翎這話轉得有些遠。
千山堡內至今沒有奴僕,沒有官員,雖說胡顯成等一眾管事的掌管堡內各種事務,卻並沒邊牆那邊的那種等級森嚴,就連女真人、漢人也沒有遼東的那種差別。
「大哥說的是……」胡顯成說不出口,像是有什麼在嘴邊,卻尋不到合適的詞。
「我們都是一樣的。」蘇翎輕緩地說道,「每一個生來都是一樣的,我與你們是一樣的,千山堡內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
「一樣的……」眾人都在心裡琢磨這幾個字。
「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相同的身份,你們想,這世上會變成什麼樣子?」蘇翎說。
這人人平等的思想,便在這一晚開始出現在東方的土地上。在儒家的三綱五常籠罩千年之久的時代裡,蘇翎今晚的一席話不過是輕描淡寫,但對於後來的巨變,卻是萬里長江之源頭。
「大哥,這可能麼?」胡顯成問到。其餘的人也都有些這樣的疑問,雖然這人人平等的想法對於這些飽受欺壓的人具有足夠的誘惑力,但現實還是將他們拉了回來。
「殺佟家人之前,千山堡可能麼?」蘇翎輕聲反問。
當然不可能。但如今,他們不正坐在千山堡裡麼?即便是在白沙溝之時,也從未想過千山堡的存在。
郝老六說道:「不可能,我們就殺出個可能來。」千山堡當然是殺出來的,若想改變就世界,便只有全部打爛了從來。這種思想其實很普通,很直接,幾乎不用多想。
當蘇翎給眾人展現出南方那一片新世界之後,這些心思得到拓展的人們,又被蘇翎帶往另一種生活。這種新生活所展現出來的,不僅僅是一種想法,還有由此派生出來的種種餘波。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因此而延伸無數種可能,並在隨後的日子裡不斷擴從,不斷生長。他們不是理論家,不是當世大儒,不會去著書立說,而是憑著一顆打開縫隙的心,向暫新的,從未出現過的日子奔去。他們已經殺出一片可以容身的土地,日後也將殺出一片能印證蘇翎的預言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