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二十章 漸變舊俗 文 / 蘇潛
第二十章漸變舊俗
那趙毅成望著自己的大哥。卻見蘇翎只是遙遙望著門外,並不說話。
顏如雪偷眼瞧了瞧蘇翎,見其目光並不在自己身上,便悄然暗笑,微微欠了下身子,退到門邊,轉身喚道:「小琪、小晴,你們兩個進來。」
那兩姐妹聽見呼喚,便小跑著來到門邊,然後整了整裙邊,低頭進到屋內,對著蘇翎與趙毅成行禮,然後無聲地退在一邊。低眉低眼的,一副乖巧的樣子,與適才趙毅成所見到的天真爛漫的笑聲,卻是完全不同。
顏如雪向蘇翎望去,見其仍然望著門外,方知這位年輕將軍,大約是在思索著什麼,卻是沒有注意那兩姐妹的存在。
顏如雪心裡犯疑,便輕聲叫了句:「將軍」
趙毅成也忍不住了。輕輕敲了敲桌子,說道:「大哥。」
蘇翎這才回過神來,看了看趙毅成,又轉眼瞧了瞧那低頭站在一邊的兩姐妹,笑了笑,說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情。」
趙毅成眼睛看著顏如雪,又打量了下小琪、小晴,才側頭問道:「大哥,你想出結果沒?留不留下她們兩個?」
蘇翎搖搖頭,說道:「我不是說這個。」
說完,蘇翎看向顏如雪,問道:「這個女人的事情,顏如雪,我來問你,這女人的歸宿,若不是嫁給別人做妾,當真便沒有別的法子了?」
顏如雪一怔,這算什麼問題?她再次用長長的睫毛撲閃著望向蘇翎,見其果真是不像說笑,便答道:「將軍。如雪這等身子,還有如雪的那班姐妹們,哪個又肯娶回去做正妻?那風月場中,不過是來去如風。一夜的恩情罷了。這做妾,還得是那些客人格外好心才有的。青樓裡的姐妹們,這費盡心思學琴、練曲兒的,也不過是想多留幾日,哪兒敢指望相守一世?」
說道這裡,大概是勾起了某些往事,那顏如雪長長的睫毛上,掛上兩滴晶瑩的淚珠兒。
蘇翎、趙毅成倒沒料到這顏如雪是說笑便笑,說傷心便就落淚,一時間相互對視一眼,不知說什麼才好。
顏如雪微微低頭,取出塊絹帕拭去淚水,又展現出一張淒然而笑的臉,說道:「將軍,如雪打理的這家青樓,在遼陽城是最好的一家,也算是小有名氣。那往來的客人,也是頗有資財,或是世家大戶子弟,如雪的姐妹們也才得挑上一挑,選了又選,若不中意,還能推了不見。這也是如雪費盡心血才有的情形,也唯有如雪這些身子、姿色、技藝都是上乘的姐妹,才有望尋個做妾的歸宿。若是那些花街柳巷裡做這個行當的女人,怕是沒得選,就算三五十個銅錢,也得去換幾日吃食。等到人老珠黃,或是病了。怕是死了,連個埋的人都沒有。」
聽得顏如雪說的淒慘,小琪、小晴兩姐妹,也都微微顫動著身子,一群無風而動,顯然心內也是不安。
蘇翎伸出手,指了指一旁的矮凳,說道:「你們都坐下說吧。」
「如雪不敢。」顏如雪說道。
「叫你坐便坐,我還有事問你。」蘇翎說得緩慢,卻是不容置疑。
「謝將軍。」顏如雪低聲說到,然後側著身子,走到矮凳上坐下。那兩姐妹遲疑了下,也都挨著顏如雪坐在矮凳上。
蘇翎緩緩說道:「如今世上的苦命之人,也不惟你們青樓中的女子。就像前些年的那幾場血戰,死於戰場的男子,成千上萬,多數連個名字都沒留下。他們也有妻兒老小,但一樣無人眷顧。」
這句話,讓尚在自怨自哀的顏如雪頓時換了心思,一雙俏眼又望向蘇翎。那兩姐妹倒是聽不懂說什麼,也躲在顏如雪身側偷眼瞧著。
蘇翎沒有在意三人的目光,接著說道:「我們那些兄弟,也是從窮苦之中走過來的,也曾受人欺辱,正是因此,我們才要尋一個沒有人受窮,無人欺辱,且人人都能吃飯穿衣的地方。只要憑著自己的本事,一樣可以有個富足之家。你們懂我的意思麼?」
顏如雪點點頭,望著蘇翎,說道:「將軍。如雪懂得,如雪也夢到過好日子。可是將軍,哪兒有這樣的地方?」
趙毅成接過話頭,說道:「沒有,我們便自己造一個。」
顏如雪眨了眨眼睛,說道:「將軍說的,像是修築宅院一樣,自己建一個?」
「對。」趙毅成似乎有些興奮,張口欲再說什麼,卻看了看眼前這三個女子,又忍住了。趙毅成被還想說說那海上世界,新世界的話題,這可是一直在趙毅成夢裡縈繞不去的,但看樣子說了,這三個女子也不會明白。
「將軍,」顏如雪直了直身子,像是高了些,問道,「在哪兒建這樣的地方?」
蘇翎微微一笑,說道:「就在此地。」
「遼陽?」顏如雪說道,那神色顯然不信。這遼陽顏如雪可是待了不少年頭了,怎麼能相信遼陽會變成蘇翎口中所說的那種境地?
「不,」蘇翎說得十分堅決,「是遼東。」
「遼東?」顏如雪重複著這兩個字,一臉的茫然。這種話題,顏如雪雖然聰明,心機也是不少,但畢竟是完全未接觸過的說法,一時之間便要明白,實屬難事。
蘇翎看著眼前這三位渾身香氣姿色頗佳的女子,緩緩說道:「這些話,我給我們的那些兄弟們都說過。如今,也對你們說了。明白麼?」
顏如雪稍稍一想,道:「將軍,屬屬下明白。」
這個詞,對顏如雪實在陌生。一貫能說會道的口裡,卻說得不甚流利,但卻正是蘇翎的意思。
蘇翎點點頭,繼續說道:「我的部屬中,都是男人,你們還是算是頭一撥女子。我相信人都各有所長,也就是我說的本事,這不分男女,只要有本事的。我便會用。你們跟著我,我自會將那新世道,建給你們看看。並且,這要不了幾年的時間,你們就會見到。」
顏如雪面上是一片茫然,蘇翎所說,已經不是顏如雪那種靈性所能懂得的。
蘇翎接著說道:「當然,對於女人,我想的並不多。在我們千山堡,那裡的女子,人人都在做事,這耕田、放牧也好,織布、縫衣也罷,個個都靠著自己的一雙手過日子,有些事情,做起來也不比男人差上半點。甚至,有些女子,還管事,管帶一幫男人做事。」
「女人也能做官?」顏如雪驚訝地問道。
「當然,這男人雖有把子力氣,卻並非人人都能管事,同樣,女人力弱。卻也不是不能管人。你不是也將這幾十人安置的妥妥當當的麼?」蘇翎笑著說道。
「那不一樣。」顏如雪說道,想了想,又說道:「我倒是聽說過,有個什麼秦良玉,便是女子,封侯加官,還帶兵出征。」
「那是四川石砫宣撫使,總兵官秦良玉。」趙毅成說道。
那顏如雪卻又說道:「也就一人而已,其餘的」
蘇翎笑著說道:「當然是少數。這男人不也一樣,這世上功成名就的,畢竟是少數。不過,這只是說女人一樣能出來做事而已。」
顏如雪苦笑著說道:「將軍,女人能做的事,可是不多。」
蘇翎看了看趙毅成,笑著說道:「這事不再多少,任誰也只能做的幾樣,不會事事都會。當初我們千山堡,便有七個女子,也是一番費了番周折才到了千山堡。初來時,也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只會一樣,琴藝,會不會唱我倒沒問。那時,我們千山堡沒有閒人,人人都得做事,這些女子,也是憑著自己的琴藝,換取糧食養活自己。」
「賣藝?」顏如雪好奇地問道。
蘇翎微微皺眉,說道:「這詞雖然不甚好聽,倒也算是。那時我們千山堡日子過得也算不錯,至少糧食不愁。那七名女子,便在那些親朋好友的宴席上,或是紅白喜事上,操琴獻藝,換取酬勞。在我們千山堡,可沒有人瞧不起她們,甚至還爭相聘請,以至酬勞看漲,沒要多久,她們便已經能夠養活自己了。」
這個故事,讓顏如雪與那兩姐妹都聽得入神,故事雖然不是十分離奇,卻難得聽見。
蘇翎接著說道:「說這個,還是那句話,只要有一門手藝,有本事,到哪兒都能活人。」
顏如雪想了一會兒,又說道:「可惜,那時太平世道才能有的。再說,將軍,能將女子如同常人一樣看待的,可是不多啊。」
蘇翎點點頭,說道:「嗯,我知道,這很難辦到。我們千山堡,也是個特例。不過,如同我們男人上陣一樣,不能指望對手疲弱,也得自己更強才行。所以得多練武藝,多吃苦,多流汗,才能在戰場上少流血,擊敗對手。」
顏如雪若有所思,尋思片刻,遲疑地問道:「將軍的意思,要我們女人也得多練本事?」
蘇翎猶豫了一下,說道:「算是這個說法吧。你想,若是你比一個男人還要強,本事要大,他憑什麼能壓過你去?就如在我們隊伍裡,只要有本事的人,可不管是什麼出身,什麼家世。」
顏如雪試著說道:「將軍,就如如雪替將軍辦這回的事情,是不是也算是管事?」
「當然。」蘇翎說道。
趙毅成笑著接口說:「這事辦的好了,說不準日後還可以給你一個官職。」
顏如雪一怔,問道:「朝廷有封女人為官的麼?如雪可不會如那秦良玉,上陣打仗的。」
「只要將軍封你便可以了。」趙毅成這話說的隱秘。顏如雪望著趙毅成,又看了看蘇翎,卻是沒有再問。
蘇翎想了想,說道:「這回這事,雖然也是見不得光的,但此時是戰時,也顧不得太多。總之,等遼東戰事平定,我們便開始建我們的遼東。你能懂麼?」
顏如雪遲疑地點點頭,顯然不是十分明白,但大致上,蘇翎的意思她是懂了一些。
蘇翎又說道:「適才這些,只是我們大致的想法。當然,對於女人的事情,你們才最清楚,所以適才問你,這歸宿一說,可不止一條路可走。」
顏如雪想了想,說道:「將軍,今日聽將軍一席話,如雪才算真正認識了將軍,難怪這遼東,將軍是第一人」
蘇翎做個手勢,止住顏如雪的話,說道:「以後這些話少說,有話直說。」
「是。」顏如雪說道:「如雪的意思是,將軍一心要給女人一個新的世道,如雪是心中明白。這天下之大,能如將軍這般看待女人的,當真罕見。不過」
蘇翎笑著說道:「如今事情紛雜,今日既然說道此事,你有話直說便是,能辦到的,咱們立即便辦,不能辦的,也好另做準備,你不必顧慮。」
顏如雪遲疑了下,說道:「將軍,就算如雪替將軍做好了這類事情,但恐怕如雪一樣會被人瞧不起,到底還是青樓女子。」
蘇翎盯著顏如雪,緩緩說道:「我明白。此事不會是一朝一夕能達到的。我們當初在千山堡,何嘗知道能有今日,但只要存了這個念頭,又焉知做不到呢?你要明白,不僅僅是女人問題,我們還有很多事情,會與當今不同。再說,凡事總有個第一,那秦良玉是個第一,你顏如雪何嘗不能做個第一呢?你能心存此念,你的姐妹便會跟著學你,隨後,便會有更多的女子學著你們做事,到那時候,還會是今日這般麼?」
顏如雪心裡琢磨著,緩緩點頭。
蘇翎接著說道:「這世上沒有容易的事情,可也沒有難得無法辦到的。這首先得自己瞧得起自己,才能讓別人瞧得起。就比如說我們,若不是苦心練兵,精心謀劃,又何來今日之勝?很多事情,都是一樣的道理。你若是做出一番令世人刮目相看的大功出來,誰還能不叫一聲好?還有誰不會敬你三分?」
顏如雪點點頭,說道:「如雪明白了,謝將軍今日教誨。」
蘇翎此時便笑著問道:「這說這麼多,此時你還覺的,她們兩姐妹的最好歸宿,是留在我這裡麼?」
這繞了大半天,難道這個便是蘇翎的答案?趙毅成真是哭笑不得,說蘇翎在這裡浪費時間吧,也不準確,這些事畢竟以往也是提過的,但說是商議正事,似乎也不妥當。
趙毅成笑著說道:「大哥,未必這便是你要說的?」
蘇翎轉頭看了眼趙毅成,笑了笑,卻未回答。轉頭有看向顏如雪,接著說道:「顏如雪,今日這番談論,也算是機緣巧合。在千山堡,那些女人也不必多說,也沒什麼可改變的。你們出身青樓,又因這回的事情遇到一起,也才有這番說話。若是一般人家的女子,又怎會能坐在這裡說話?」
顏如雪說道:「將軍,如雪與姐妹們遇到將軍,確是天大的福分。」
蘇翎搖搖頭,說道:「說實話,我倒不信什麼天意,這凡事都是人做的,做不做的成,都看做事的人如何。今日說給你們聽,也是因你們的身份特殊,這事關女人的變化,也就可以從你們開始。」
「如雪謝謝將軍的眷顧。」顏如雪說道。
蘇翎笑著說道:「這說不上。若你聽明白我說的意思,便回去好生想想。用你們女人做這些事,本身便非同尋常。我說過,絕不會勉強她們。你回去再去與她們講清楚,要麼不做,要做便要做到底。我答應的那些條件,絕不會食言。」
「是,如雪明白。」顏如雪答道。
「至於她們兩個」蘇翎想了想,接著說道:「你不妨重新想想,如何安置。你若沒有新主意,便還是送到鎮江堡去,哪兒自有人另外想辦法安置。」
顏如雪回頭瞧了瞧兩姐妹,猶豫地說道:「將軍,容我回去想想。」
「好,此事也不必急。」蘇翎說道。
「將軍,」顏如雪又說道:「將軍今日說的,如雪只是明白一些,但知道將軍是為了天下的女人好。不過,將軍,這大多數的女人,做的都是圍著男人轉的事情。若真按將軍說的意思,這首先便得讓女子去做自己的事。」
「對,」蘇翎笑著說道:「你說的這個,算是說道根子上了。」
「將軍,如雪的姐妹們學琴習畫,是為了那些客人,一般人家的女兒,也不過是學些女紅,為的是嫁個好人家。」顏如雪說道,「不過,別的不說,這出來做事,先就一雙小腳,便是不能。」
「這個?」蘇翎扭頭問趙毅成,說道:「千山堡的時候,我好像沒見到多少纏腳的?」
趙毅成笑著說道:「大哥,那些都是農家出身,又是千山堡那個地界裡,纏腳的,還能做事麼?這都是那些大戶人家才有的事,真正下地幹活的,都沒有纏腳。」
「也是。」蘇翎說道,「這個習慣可不好,不過,這都是人家自願,總不能逼著不纏吧?」
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這話哪邊說的,都可以沾邊。此時大明朝女子纏腳,算是「容」的一部分,當然,在江南一帶更甚,那幫子「文人」「騷客」們,甚至為此編排出無數花樣,用以形容那三寸金蓮的「美不勝收」。
顏如雪在青樓日久,自然對此「見多識廣」,有一回曾有個卸任的文官,在顏如雪開得青樓裡住了三日,別的倒什麼都沒幹,只就著一雙鞋發顛,其餘的齷齪舉止不提也罷,總之是便宜了那位接客的姑娘,省了心賺了些賞銀。此事當然算是極端,在青樓之中流傳了許久。
不過,纏腳一事,大多是在中等人家以上才較為普及,小戶人家若想靠著聯姻發家的,也會自小便給自家女人纏上。除此之外,在遼東,甚至北方地區,倒沒有如南方那般嚴重。單說遼東的話,大概是對半之數。這也與遼東的人口來歷有關,尤其是那些因罪貶、謫或是充軍的人家,這些人戶大約佔了遼東過半之數,很少有重振家世的。為著幫著家裡做事,大多也是農耕之類的活計,卻是不會白白養個做不了事的女兒專等著嫁人。
當然,蘇翎此時自然是沒有做過這等統計、調查,他只是在印象之中隱約知道,遼東的這種現象不太嚴重,至少陳家姐妹,可都是不纏腳的。想到這裡,陳芷雲的模樣,再次浮現在蘇翎腦海之中,隨即,一絲歉疚又出現了。
趙毅成瞧著蘇翎的面色有變,便又敲了敲桌子,蘇翎才回過神兒來,不過,這倒給了蘇翎一點啟發。
「你說,」蘇翎看著趙毅成,說道:「咱們那些軍中的兄弟,願意娶小腳的,還是大腳的?」
趙毅成一愣,連一旁的顏如雪都有些好奇,不知蘇翎怎麼問起這個。
「大哥,」趙毅成說道:「說實話,咱們軍中的兄弟,不算遼陽的這些兵,都是貧苦出身,能娶個媳婦就不錯了,哪兒還能挑三揀四?再說,咱們兄弟可沒把那些大戶人家的女兒看得多高。」
「這就好辦了。」蘇翎笑著說道,「這樣,趁著唐平那事寫的信還沒送走,在添上幾句。就說先娶天足的女子。以後,咱們軍中,都以此為先。」
趙毅成瞧著蘇翎,細細琢磨著,然後笑著說道:「大哥,你這是將兌現的軍功也聯在一起了?」
蘇翎點點頭,說道:「以後這遼東,都是咱們軍中這些兄弟的。我倒要看看,還有誰能逆著走。」
顏如雪不解地望著兩位年輕的將軍。
蘇翎說道:「這事要花不少時間才能解決。顏如雪,這事一定會改變的。你且看日後便是。」
「是。如雪相信將軍。」顏如雪說道。
「另外,今日的話你若是回去想明白了,以後便不僅僅是管帶你的這些姐妹們,我看」
蘇翎回頭看了看趙毅成說道:「這樣吧,顏如雪就帶著這些小姑娘們去趟鎮江堡,到陳芷雲哪兒看看,到時候,便知道女人,還能做些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