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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92章 以死相諫 文 / 不游泳之魚

    就在政良在九州忙於接收壹岐島波多家領地以及密鑼緊鼓地準備一統北九州地區之際,在遙遠的尾張國,織田信長又將迎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轉折點。

    這一日,織田信長的師範平手政秀前往萬松寺拜訪大雲和尚。大雲和尚一見政秀,便先笑道:「您臉色欠佳,是否為主公後事憂心?」

    「不錯。」

    平手政秀不憂心才怪呢。自從織田信秀的葬禮結束後,柴田權六與佐久間右衛門便頻繁往來於織田家老臣之間,將織田信長在葬禮當日的荒誕行徑當作新的口實。權六和佐久間如此行事,並非出自私心,他們實為織田家的未來著想。他們認為,若讓信長執掌織田家,必將給尾張帶來滅頂之災。相類之事史上不乏先例。甲斐武田信虎之子信玄和女婿今川義元考慮到各自利益,曾密謀並最終將粗暴的信虎幽禁於駿府。權六、佐久間和林佐渡一致以為,信長的粗暴比信虎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他們的攻擊甚是激烈。他們相信,自己才是織田家真正的「忠臣」。照此態勢發展,不久後他們便會急迫地將逼信長隱退提到議事日程上來。

    而信長這一邊,自從拉攏了佐佐成政、河尻秀隆等人後,勢力也是不小。而且以平手政秀對信長的瞭解,信長絕非是坐以待斃&{m}之人。況且他內心也是支持信長的,只是他家中的兒子最近似乎也跟柴田權六、佐久間右衛門等反信長的勢力走得頗為親近。一想到這些,他就感到心情煩躁,不禁為織田家以及自家的前途擔憂起來。

    和尚含笑。親自沏好茶。呈給政秀。「但老衲以為,讓您憂心的時候早已過去了。」

    「這麼說,大師也認為嗣位非信行莫屬?」

    「他的器量和上總介大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大雲輕輕搖了搖頭。

    政秀不禁緊緊盯住大雲和尚,「大師是說,還有好戲看?」

    「不愧是政秀大人,果然目光犀利。但這位公子,非俗世之人能參透。」

    「師也認為公子乃器量非凡之人?」

    大雲斥責道:「到這種時候還懷疑猶豫,便是對主公不忠。」

    「主公?」

    「剛剛升天的萬松院(也就是是織田信秀)大人。」政秀默然不語。原來這裡也有一知己……他胸中湧上一股暖流。

    「上總介大人是看到了道外之道啊。」

    「道外之道?」

    「他一隻腳已跨入諸事無礙的佛界。在父親的牌位前所顯的氣概。才真正是大智大勇。承認新的一切,便要破壞舊的一切……」說到這裡,大雲和尚露出笑意,「因此,輔佐者也應誓死追隨。若輔佐者行動遲緩,上總介大人也難有作為。您可明白?」

    平手政秀恍然大悟。「多謝賜教!」他鄭重地致過謝,便告辭了。回到府邸後,政秀取出紙墨筆硯,在書桌前靜靜地坐了下來。

    「若輔佐者行動遲緩,上總介大人也難有作為。」大雲和尚的話緊緊攫住了平手政秀的心。大雲不僅說「輔佐者也應誓死追隨」還說「到這種時候還懷疑猶豫。便是對主公不忠」。

    論俗世血緣,大雲和尚乃是信秀的伯父。他言行舉止面上雖柔和委婉。實際上卻銳氣逼人,其氣魄絕不遜於信秀。他在織田氏的地位與雪齋禪師在今川氏的地位頗為類似。不同之處在於,雪齋常於人前輔助義元,而大雲和尚則只是在幕後指點。上一次,對於是否捐資修復皇宮,是否供奉伊勢、熱田兩大神社之事,信秀始終猶豫不決,便去向大雲和尚請教。因此,不論戰略戰術,還是為政細節,信秀和政秀都時常與大雲和尚商議。

    今日,大雲和尚又給予政秀極具諷刺意味的當頭棒喝:「你一手培養出來的信長,已經跨入像這位師父亦無法理解的境界。」雖然如此,政秀並未將大雲的話僅僅當作諷刺,那不僅是對信長的充分肯定,其中還有激勵政秀的意思。

    平手政秀坐在桌前,緊閉雙目,陷入了沉思。這個時候他又想到了自己的三個兒子。

    他的三個兒子當中,次子與三子都未元服。而已經元服的長子監物,是對信長沒有好感的。據聞當初信長曾經看中監物的一匹烈馬,但監物拒絕給他。後來,監物改變主意,想要將馬送給信長時,卻被信長狠狠訓斥了一頓。自那以後,他便對信長既畏懼又憎恨。本來他還想日後找個時間調解一下自己長子與信長的矛盾的,畢竟在他死後,家督之位還是由長子來繼承的。要是長子與信長不和,那麼自家就會有沒落的危險了。

    只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柴田權六、佐久間右衛門卻是趁機將自己的長子拉攏了過去。為此他曾經責罵過自己的長子,但是長子竟然為此而與他鬥起嘴來了。可見自己的長子對信長已經是非常不滿了。

    想到了這些後,政秀再次閉上眼睛。窗外,天色漸暗。室內燭影搖曳,他的影子在窗紙上不停地晃動。

    「萬松院大人……」半晌,政秀口中吐出這幾個字,呼喚著故去的主公。「在您所有的家臣之中,政秀是您最為信任者……」他緊閉的雙眼濕潤了。

    「請原諒……政秀豈能辜負了您的信任,請原諒!」他哀戚地自言自語,彷彿信秀就在面前。

    「我不過是在和吉法師作賭。若吉法師能夠順利嗣位,並將尾張各地及整個近畿都納入囊中,作為他的師父,我也算盡責了……但這似有些一廂情願……不,政秀並非因悲傷而哭泣,而是高興……」

    平手政秀縱情哭泣過後,抬起頭來。此時他臉上已看不到半絲悲慼。他環顧四周,微笑著拿過硯台,慢慢研起墨來。人生自有悲喜。從初次讀書習字開始,他便常常與宗牧、信秀等一起玩連歌遊戲。過去的雅致時光不覺浮現到眼前。過去的一切好像都是為了今日,連那時讀書習字也是在為今日寫這遺書作準備,但這次能否說得上雅致?政秀情不自禁地湧上一絲苦笑。

    研好墨,政秀挑了挑燈捻。周圍頓時亮堂起來,那紙都似發出一股芳香。提起筆,筆尖緩緩落在紙上。家人大概都已歇息了,府內寂然無聲。政秀在開頭處寫下「諫書」二字,全神沉入墨香。

    一旦下定決心,政秀頓覺心情輕鬆,如同徜徉在毫無障礙的自在世界,既沒有羈絆,也沒有顧慮:

    「屢屢進言卻未被採納,政秀自覺無能,決意一死。若主公以為在下赴死實乃拙劣之下策,則懇請主公從此廣開聖聽,若主公此後果能從諫如流,則在下於九泉之下,亦當深感寬慰。」

    「首先,請主公務必終止怪誕不經之為。若仍以草繩束腰,披頭散髮,在下將甚是難過。不穿褲服即出行之事自不消說,赤身**之為必將令尾張國人深深歎息。」寫到這裡,政秀又輕輕地合上雙眼。昨日,他的確還在為信長頭疼不已。騎著尾張第一名馬,卻肆無忌憚地吃著柿子、栗子招搖過市,口吐果殼,和百姓嬉戲舞蹈,簡直如個不可救藥的渾蛋。但是今日,一切都變了。政秀終於意識到,隱藏在那怪誕行為背後的,是信長真摯而激揚的情感……

    寫完遺書,已是深夜,周圍寒氣逼人。政秀很是慶幸,家人對他通宵書寫的習慣一向不以為奇。他鄭重地將諫書平放在桌上。

    「一切都結束了,萬松院大人。」政秀慢慢地站起來,平靜地捲起榻榻米上的兩層蓆子。然後,他從刀架上取下短刀,坐到桌前,緩緩環視四周。

    遠處傳來了雞鳴。政秀滿意地笑了。他並不認為自己的死能夠終止信長的怪誕行為,但是信長周圍的許多人,已經被信長遠遠地甩在後面。只要他的死能讓信長意識到這一點,便已心滿意足。

    寧靜的空氣,讓政秀感覺到了春天的溫暖與舒適,此時他不再悲傷、彷徨。他輕輕撫摩著腹部,對新增的皺紋感到詫異。「真好,能夠活到今天。」他感歎著,拿起刀,扔掉刀鞘,用紙擦了擦刀尖。

    「先主……」他喃喃道,橫下心來,閉上眼睛。他相信人生最後的祈念,將化為永留世間的魂魄和意志。

    「請保佑信長!請讓我永遠陪伴在信長左右!信長……信長……」

    政秀猛地將刀尖對準腹部。

    因為疼痛,他的手腕微微顫抖著,他圓睜雙眼,面對虛空拚命祈禱,就像一個神色淒厲的鬼魂。

    「請讓我陪伴在信長左右!」政秀失聲道。刀尖已經劃到了右肋,腸子冒了出來。他將刀從腹中抽出,伏倒在榻榻米上。眼前金星亂蹦,如同耀眼的彩虹。他突然將刀尖對準頸部,身體猛地撲上去。血湧如噴,奇異的彩虹在暗夜之中閃耀。他掙扎著,發出垂死的聲音,但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了。懷著永遠伴隨在信長身邊的祈願,政秀離開了這個世界。

    天文二十二年十月(比歷史記載的時間要晚了許多),作為信長的師範之一的平手政秀,為了織田家,也為了平手家,不惜以死向織田信長勸諫。正在蹣跚前進中的織田信長因此而繼其父親後又失去了一個有力的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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