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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97章 神秘和尚(二) 文 / 不游泳之魚

    千壽庵中,神秘家司與對面的小和尚兩人的一番怪論,句句讓人瞠目結舌,口羽通良競插不進一句。還好,小和尚總算閉上了大嘴,要是嘲笑小和尚在說大話,或許小和尚就會說:「所以我才是天海嘛!」

    「這和尚」家司再次開口道:「據說是來給石山御堂的住持提意見的,但住持卻不把他當回事,現正在氣頭上呢。」

    「哈哈,貧僧並不生氣,只是感到失望。第三代傳人肯定會成為傻瓜,無法與先祖相提並論。其完全不懂蓮如之志,實乃小人一個。」

    「放肆!」坐在怪和尚左邊的一個流浪武士實在聽不下去了,當即大聲喝道。

    小和尚卻嘿嘿笑了起來,「蛆蟲怎知糞坑之外的事。你住嘴!」

    「你……你!」

    「你不認為生氣本身並不值得嗎?沒人會讓你們在此把我殺掉。他們肯定會說:比睿山來的瘋和尚膽敢攪擾道場,決不能讓他活著離去。但又不能讓他的血污了道場,所以等他離開之後再下手。哈哈……我所言不差吧,故爾你們還不會對我動手。」

    那武士聽了這話,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小和尚不再理會他,轉向對口羽通良道:「你好像已經爬到了糞坑的邊緣,知曉了一些外邊的情況。」|m.[m

    口羽通良完全沒有料到對方會提到自己,此前他完全就以一個局外人的角度來看這一場鬧劇的,至於這個小和尚所說的知曉了一些外邊的情況,他也沒有去認真揣摩其中的含義。於是慌忙間當即正視小和尚。道:「在下生於……」

    話還未完。小和尚便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道:「我不用知道你是何人,來自何方。我問你,你知道蓮如上人為何選擇在大阪、長島、金澤、吉崎和富田等要害處建造這麼多不讓大名涉足、免除各種雜役的道場?其用意何在?」

    「是為了拯救眾生,濟世救人。」口羽通良當即隨口說道,這句口號可是本願寺一直對外宣揚的口號阿。

    「哦,那如何濟世救人呢?」小和尚聞言後隨即笑著繼續問道。

    「這……」口羽通良方才急忙之下不過隨口回答罷了,自然是無法回答了。於是當即啞口無言了。

    「為什麼現今的寺院沒有起到護佑眾生的作用?為什麼寺院要建造城郭一樣的居所,使得庶民苦上加苦,遭受兩重盤剝?你可知道其中深意?」

    口羽通良沒有回答,而是看了一眼家司。小和尚此時明顯是在說本願寺的壞話了,而這個家司又明顯是本願寺中的一個重要成員,現在這個小和尚如此責罵本願寺,這個神秘家司無論如何都要反駁一番吧?

    只是面對口羽通良的眼神,神秘家司卻是搖頭一笑,隨即又一本正經地說道:「你且聽他說。這個小和尚要是不痛痛快快說話,定會發瘋。」

    「哈哈哈。說得對。」口羽通良本以為小和尚會生氣,不料他卻大笑起來。

    「現今的這些住持們肯定會解釋說。這是為了弘揚各宗各派的佛法。純屬無稽之談!九泉之下的上人聽了這話,必也不能瞑目。蓮如上人繼承宗祖親鸞的遺志發展起來的聖業,已經被踐踏得不成樣子。現在他們只會用這些話來搪塞和欺騙百姓。什麼是濟世?什麼是救人?」

    小和尚睜大的雙眼閃閃發光。

    「自應仁之亂以來,這號稱日出之國的國度何嘗有過一天安寧?大名趕走地頭蛇,逆臣殺掉大名,天下已被豪門瓜分貽盡。父子兄弟相互殘殺,夫妻主從你死我活,沃土變成廢墟,世間淪為地獄。武士手持凶器原本無可指責,但那些牛馬一樣被驅來趕去的下層百姓又該如何是好?看那些餓死街頭、曝屍野外的流民……」

    「說得對!」旁邊另外一個浪人卻是突然開口附和道。顯然這個浪人曾經了經歷過小和尚口中所說的事情,於是有感而發了。

    「你我生於武士之家,或許還不知什麼是真正的悲哀。庶民整日被驅來趕去,無法安心耕種,一旦稍有收成,又會被奪個乾淨。若奮起抵抗,則會被殺,建了房屋會被燒掉。每逢戰爭,他們的妻子被強暴,女兒被擄掠,只能逃到荒無人煙的丹波或淡路島,與牛馬相伴,與雞犬同眠。有史以來最悲慘之事莫過於此。他們被驅趕到人皆不忍的畜牲道。然而,在這樣一個時代,寺院卻緊閉山門,還算什麼佛家弟子?又算是什麼僧侶?」小和尚說到激動處,競大哭起來。

    家司說他俗名蘆名太郎,應該屬會津一帶的蘆名一族。口羽通良是第一次聽到如此慷慨激昂之言。小和尚見口羽通良屏住呼吸怔在那裡,用他髒兮兮的手抹了抹眼淚,繼續道:「蓮如上人正是想救百姓於水火之中,才作出那樣的決定。他相信只有這樣,才能把百姓從瘋狂的屠刀下拯救出來。然而,現在的這些蛆蟲,早已忘了祖師爺的志向。」

    小和尚看了看口羽通良和家司,又瞧了一眼在場的武士,繼續說道:「這或許情有可原。如果沒有乞丐,這些跛腳的和尚們如何能理解佛祖的教誨,佛祖的理想對於他們來說不過是空中樓閣。他們蜷縮在墮落的深淵,在黑夜裡摸索著打開經卷,只求自己得到救贖。正因如此,我才更加仰慕蓮如上人。我認為,親鸞看見了佛祖,而蓮如卻看透了佛祖。」

    這時家司呵呵一笑。

    「笑什麼?」

    「這些話我已聽了好幾遍。抑揚有致,果然聰明。你所說的親鸞看見而蓮如看透的那位佛祖,是怎樣的佛祖呢?不如指教一二。」

    「噢,那還用說。我所說的佛祖便是佛法的精髓。」小和尚毫不示弱。繼續說道:「在人間建造一個極樂世界。此為釋尊的宏願之一。為了這個目標,應該堅持不懈地奮鬥才是。佛祖發現了通往極樂之路,他相信,只要那樣做,心願便能實現。百萬卷經文都是衝出地獄、建設極樂世界的良方。如果錯誤地認為這些經文只是教條,弘法大師又何必那麼辛苦?大師親自為病人把脈,尋找各種藥物治病救人。他要將眾生從現世的痛苦之中解救出來,為千古垂范。進一步去影響人們的心靈,影響政治。但不知從何時起,他的弟子開始怠惰。他們深居藏經樓,操縱當政者,試圖通過別人之手建造極樂……這種怠惰的做法便是墮落的開始。佛祖豈可見容如此懶惰之人!」

    口羽通良疑惑地看了看家司。只見他緊繃著臉,神情竟然開始嚴肅起來,顯然是在認真側耳傾聽了。

    「寺院本該由百姓捐捨而建,但不知從何時起,當權者恣意下令,大築寺院。這已然不是為百姓造福。而是在搜刮民財。親鸞不畏艱辛,遊歷各地。授可憐的百姓以往生成佛之法。蓮如則更是廣涉民間疾苦,尋求變革之道。他的寺院是真正救助那些無果腹之食無立錐之地的苦難百姓之所。他為心中之願盡了一己之力,為了不讓亂兵闖入寺院而竭盡所能。我仰慕蓮如上人,正在於他的慈悲之懷和果敢之為。他始終將亂世兵危拒之門外,此舉甚或可與弘法大師懸壺濟世之佳話相媲美。可蓮如之後,在世間更為需要這種大慈悲大善舉時,住持卻和他的同門於內奢糜放縱、聲色犬馬,於外發號施令、奴役生民。這和俗世的大名有何分別!若不借蓮如之名加以指斥,我佛**不久便會由救世神器化作亂世凶器……」

    小和尚再次流下淚來。坐在一旁的浪人武士互相遞著眼色,其中一人突然抽出了武刀。不知小和尚是否意識到身邊的危險,只聽他繼續說道:「長此以往,蓮如遺志不復存在。上人在各地營建極樂世界,不許任何凶器進入,讓那些瘋狂的當道者束手無策。可憐的百姓若是走投無路,便可以前去投奔。他建造這樣一所御堂,就是為了阻止那些手持凶器的殘暴之徒進入。這樣的勇氣,這樣的決斷,才是深知佛法精髓,乃是一般僧人無法企及的大悲願。因此,百姓們要拚命保護這塊聖土,一心念佛。在加賀,他們甚至推翻了守護富檻正親。然而現在怎樣呢?百姓這塊唯一的樂土,卻成了身懷凶器的奸細與刺客的藏僧所。為百姓建造的御堂,現在成了住持維持自家奢侈生活而徵收賦稅的地方。你們看看,現在百姓反而深受雙重盤剝,飽嘗塗炭之苦。當年蓮如確也擁有不少女人,還生了幾十個孩子。這一點我不敢苟同,而現在他的子孫獨獨學會了這一點,墮落成他的敵人。」

    左側的一個浪人再也聽不下去,掄刀朝小和尚砍去。口羽通良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正在這時,只聽家司喊道:「慢!」

    家司將手中的一個白色物件朝武士扔了過去。那是他的香爐。那武士手一抖,香爐裂為兩半。小和尚則趁機躲過一擊。「這裡已經變成了這些傢伙的庇護所,蓮如還能成佛嗎?」他顫抖著對救了自己一命的家司道。

    家司也激動起來。「慢著!他要是有不可寬宏之處,也用不著你們動手。休得莽撞!」迅速止住那些浪人,家司隨後轉向小和尚。他雙目如炬,手握大刀單膝跪地,臉色如冬日晨霜。浪人們重新坐好。只有小和尚仍是先前那副姿態。

    「小和尚,依你看,這裡的住持該怎麼做?」

    「當然是拿起武器奮起反抗,讓差點變成凶器的御堂,變為濟世救人之所,完成蓮如的大悲之願,救百姓於水火。」

    「小和尚,這,符合佛道嗎?」

    小和尚高聲笑道:「所謂佛道,不過是騙人的把戲,用另外一個世界的地獄和極樂來哄騙百姓,用百姓的葬禮來中飽私囊。」

    「休要顧左右而言他。回答我的問題:你認為這樣合於佛道嗎?」

    口羽通良僵硬地坐在一旁,他覺得家司的刀似要馬上出鞘。小和尚的話固然離奇古怪,但家司現在的樣子更讓口羽通良吃驚。這是他方才一直沒有表現出來過的氣魄。讓人感覺久經磨煉。卻不乏女子的柔韌。這是英雄氣概嗎?然而。小和尚對這種殺氣卻毫無察覺。他是大智若愚,還是蠢笨至極?

    「佛家弟子持劍主事,難道就是所謂佛道嗎?」

    聽到家司嚴厲的問話,小和尚斬釘截鐵答道:「當然!」

    在殺氣騰騰的氣氛當中,他毫不示弱地繼續說道:「倘若佛法不能消除苦難,還要它何用?予病痛之人以醫藥,予凍餒之人以衣食,才是真正的佛法。即時將百姓從苦難當中救出來。才是佛祖的大悲願。若病魔當道,便和病魔作戰,若強權橫行,則與強權相鬥。在這個暴力橫行的時代,死後的安樂又有何用?為什麼不在現世阻止屠刀出鞘呢?」

    「你的意思是,應該持劍向屠刀嗎?」

    「融通無礙,觀自在。不敢反抗都是因為怯懦。還有什麼好顧慮的呢?先求現世之福,再求來世之救贖,方才是正道。」

    「小和尚!你敢以性命擔保,方才無半句誑語?」

    「哈哈。豈止是我的性命,我敢以佛法作賭。」

    「啊!」茌場人瞬時都有些呆了。他們以為家司起身的那一剎那便會血濺當場。然而良久。家司並未拔刀,只手握刀鞘在空中虛晃一下,又坐了下來。口羽通良瞠目結舌。在場的浪人武士們俊也都鬆了一口氣。

    「小和尚,你走吧,這裡已經不再適合你了。」聽到這裡家司卻是看著小和尚說道,隨即他站起身來,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像往常一樣從容不迫。他在門邊慢慢穿上草鞋,大步去了。反應過來的口羽通良跟在他身後。日頭還很高。森林裡蟬聲一片,沁入塵世之人的肺腑,讓人生起悲涼之感。

    「閣下,你以為小和尚方纔之言如何?」當走出千壽庵後,神秘家司卻是突然停身,看著身側的口羽通良問道。

    「啊?」口羽通良顯然還沒有從方才千壽庵中的變故中走出來,所以被神秘家司這麼一問,當即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呵呵!」看到口羽通良的表情後,神秘家司當即一笑,然後卻是沒有等待口羽通良的回答,反而繼續往前而去了。

    一邊行走,家司一邊思索著,作為此時石山御坊主持本願寺證如的兒子,也就是小和尚所說的自本願寺蓮如的第三代人(本願寺第九代)的後代,小和尚的話的確給他帶來了很多的啟發。

    實際上無論是他最近身體已經越來越差的父親,還是即將繼承家督之位的他,都承認小和尚的一個觀點,那就是拿起武器為世人爭取和平,結束這一個亂世。為此,他的父親與許多大名保持著良好的關係,比如武田信玄遊歷京都、畿內時他的父親證入曾經與其會面,上杉謙信進京期間父親證如也專程送去了禮物,而此前也已經與細川、町山和睦。在親善外交的同時父親還在修橋建寺等公益性活動上表現積極,這都為淨土真宗的空前發展奠定了基礎。而在今年(弘治二年),本家更加是與長年抗爭的越前朝倉家達成了和議,並且準備在明年和雖然被三好家不斷打壓但依然保持著對近畿地區相當影響力的管領細川晴元聯姻,迎娶細川晴元的養女、左大臣三條公賴三女如春尼,如此一來,本家就和婚娶了三條公賴次女的武田信玄、細川晴元親女的朝倉義景成為連襟。

    而這一次毛利家的前來求助,更加是給了本家趁機在西國地區擴大影響力的機會,方才將身旁的這個毛利家的使者帶去面見那個奇怪的小和尚,也不過是他刻意試探這個使者罷了。偷偷地看了一眼明顯還處於迷惘中的毛利家使者後,扮作家司的本願寺顯如卻是暗中想道:

    「看來,本家應該加快對西國的動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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