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卷 鳳御天下 第十二章 凝視 文 / 朵畫
第十二章凝視
接下來的幾天,便是屬於他們的,最後的時光。
蘇淺再不提要走的事,每天只是安靜地睡著,醒來,喝藥,吃飯。
夜騏卻越來越絕望,他太瞭解她,一旦她決定了要去做的事,便再不會更改。
果然,初七的晚上,她開始收拾行李。
「淺淺。」他拉住她的手,眼神中有悲傷的懇求。
她沒有說話,只是望著他,輕輕歎息了一聲。
相互凝視半晌,他終於還是鬆開了手,慢慢地退回床邊坐下,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
以後,或許只能在回憶中看見她了。
他不敢想,那會是什麼樣的生活。
蘇淺只簡單地收拾了幾件衣裳,便打好了包裹。
站在那面銅鏡前,看著身後,那個失魂落魄的人許久,轉過身,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對他微笑:「我們……早點睡吧。」
說完,她便如以前一樣,伸手給他解開頭上的金冠,又為他脫了外衣和靴子,扶他上床。
「淺淺……」他再也忍不住,緊緊環住她的腰,將臉埋在她腿上,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她溫柔地撫摸他的頭頂,如同在叮囑一個孩子:「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飯要按時吃,不要總是熬夜……」
「你不要走,你走了,我就不吃飯,也不睡覺。」他任性地搖頭,聲音哽咽。
她仰起臉,望著帳頂,咬緊了唇,極力忍住眼中的淚。
她承認,她對他,總是太心軟,即便到了此刻。
若不是那樣慘烈的過往,她根本抵禦不住他的任何一次耍賴,會留下來,給這個自幼缺愛的孩子,一輩子寵愛。
可是……她淒然而笑,最終只是自己也上床躺倒他的身邊,將他摟進懷中。
明天,便是天各一方,永不相逢。
她只能陪他,渡過這最後一個黑夜。
再緊的擁抱,也會分開。
再眷念的溫暖,也會冷卻。
最殘酷的黎明,終於還是到來。
蘇淺起身時,夜騏一直閉著眼睛,而她,也再沒回頭看他。
這是他們最後的默契,不在彼此的淚水中告別。
可當蘇淺踏出門口的那一刻,各自的淚,還是如期滑落……
蘇淺並未直接出宮,而是先去了束心閣,她要去和自己的母親,做最後的告別。
閣樓中,厚重的簾幔還未拉開,仍舊猶如黑夜。
只有夜明珠的光,映照著那白骨。
蘇淺怔然地看了許久,卻絲毫未感覺到害怕,在她的眼中,那白骨彷彿漸漸幻化成,和她自己一樣的面容,最後甚至產生了觸碰的**。
她思念母親,已經思念了整整十九年,真想摸一摸母親的臉。
不自禁地,她緩緩推開了棺蓋,伸出手去,可就在觸到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此刻正在做什麼,慌忙縮手,卻撞上了旁邊的夜明珠。
就在這時,她聽見棺底,響起輕微的「喀擦」一聲,似乎有什麼被開啟。
愣了愣,她將手伸到發出聲音的地方摸索,竟發現有條細細地縫隙,她用指尖輕抵,發現那塊木板是活動的,徐徐向旁邊移開。
猶豫了一下,她終於還是將手伸了進去,碰觸到了一個堅硬之物,小心地取出來,竟是一本舊書。
她怔住,忽然想起那天在小院裡,太上皇說了「束心閣」,「水晶棺」,最後又給了她一顆「夜明珠」。
三者串起來,會不會就是在暗示,某種線索。
這會不會……就是夜騏要找的那樣東西?她怔然望著手中之物。
而這時,樓下傳來了說話聲,來不及多想,她立刻將水晶棺恢復原樣,然後將那樣東西塞進了自己的包袱之中。
再次深深望了一眼水晶棺,她慢慢下樓,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李玉。
當她走近,李玉躬身行禮,聲音低沉:「陛下……讓我送您。」
「不必。」蘇淺推辭,她本打算出宮之後,隨便找輛馬車離城。
「陛下不可能放心您獨自走。」李玉歎了口氣。
他方纔,被夜騏急召進宮。
那個男人,今日彷彿已經徹底頹敗,看見他,只是慘笑,要他護送蘇淺安全離開。
「陛下,您為什麼不留住娘娘?」他問。
夜騏卻緩緩搖頭,絕望長歎:「留不住的。」
隨後又轉過頭來盯緊他,眼神中有警告:「你一定要好好保護她,否則……」
他鄭重點頭:「我明白。」
他心裡清楚,魑魅魍魎的背叛,已讓夜騏,對任何人都無法放下戒備。
而蘇淺,是夜騏的命,肯交給他護送,已是最大的信任。
「但是……要將娘娘送往哪裡?」他遲疑地問。
夜騏沉默良久,背對著他,艱難地吐出一句話:「去她……想去的地方。」
而事實上,蘇淺並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方。
當她終於拗不過李玉的堅持,上了馬車,一路看著兩邊的層疊宮闕,只是苦笑。
自從跟了夜騏,有他的地方,便是家。
無論是當初的太子府,還是如今的皇宮,甚至是奪宮戰亂時的軍帳,她的心,總有歸宿。
而如今,人生彷彿是驟然被全部抽空,她茫然失措。
手又碰到了懷裡的包裹,她能感覺到其中那樣物件。
既然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她本該交給他,可是,一想到,他曾為了這樣東西,將自己全家滅門,她便覺得恨。
究竟是何物,能讓他如此滅絕人性,血腥搶奪?
心中糾結了半晌,她最終還是將包裹放到一邊,臉轉向窗外。
這既然是在她母親棺底發現的,她將來,或許能由這樣東西,找到她身世的線索。
已經走到這一步,她再不想,糊里糊塗地活著,一世被蒙在鼓裡。
這時,馬車已到達宮門。
看著那兩扇沉重的紅色大門,往兩邊緩緩打開,她掀開簾子,對前方駕車的李玉,輕輕吐出一句:「回大驪。」
而此刻的夜騏,正站在皇宮最高的地方,他和蘇淺曾到過的鐘樓頂端,遠遠眺望。
看著那輛馬車,漸漸化成越來越小的點,最後消失在宮門之外。
他閉上眼睛,唇邊浮起淒涼的笑。
他曾經在這裡立下誓念,當他坐擁天下,惟願身邊有她。
可他卻終究為了得到這天下,而失去了她。
甚至,即便此刻他拋卻江山,也再換不回曾經的她。
他多麼愚蠢。
若是時光能夠流轉,他會選擇,當初在他帶她離開之後,便去過那神仙眷侶的日子。
然而,她說的對,他太貪心,經受不住紅塵誘惑,妄想魚和熊掌兼得。
最終,將最珍惜的失去,悔之晚矣。
「淺淺,淺淺,淺淺……」他對著那凜冽寒風,一遍又一遍喊她的名字,混著那鐘聲,無人聽清,只有他的心,彷彿被那沉重的鐘聲,一點點撞碎……
當暮色深垂,蘇淺已身在沙漠。
今晚,沒有月色,蘇淺坐在黑暗的馬車中顛簸。
她沉默,李玉亦沉默。
許久,李玉低沉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娘娘,其實……真愛難得……您應該多思量。」
蘇淺聞言怔了怔,眸中瀰漫著傷感:「正是因為真愛難得,我才會走。」
離開,心底深處,或許還能殘存最後的溫暖,若是勉強相守,會在日漸加深的糾結中,只剩下恨。
李玉深歎一口氣,沒有再勸,從懷中取出一隻小巧的羌笛,吹出一曲淒婉迷離。
蘇淺靜靜地聽著,不許自己落淚。
她想夜騏。
以往的這個時刻,不是她在他懷中,便是他在她懷中入睡。
可今後,他們的懷抱,已不再是對方的家。
此時的夜騏,又在御花園中舞劍。
他根本不敢回寢宮。
那裡,再沒有人等他。
即使點再多的燈火,也照不亮他的黑夜。
因為他生命中唯一的那盞燈火,已經滅了。
他好害怕。
他知道,曾經的噩夢,又會重來,卻再不可能誰,給他溫暖。
淺淺,我的心,已經不痛了,真的。
因為,它已隨你走了。
今生,你還會帶著它回來嗎?
最後一劍落下,滿樹的梅花,亦隨之落下,如雪,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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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三天傍晚,蘇淺終於,遠遠望見了封城。
看到城牆上懸掛的大驪王朝的旗幟,她百感交集。
曾經以為會永遠告別的地方,她終究還是回來了。
人生,旋過一個圓,還是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等待她的,不知道,又是怎樣顛沛流離的旅程。
「就送到這吧。」在離封城還有約莫五里的地方,她讓李玉停下。
「娘娘……」李玉猶豫。
「送得再遠,也終有一別,你也還有其他的事要做,不能為我,耽擱太久。何況你身份特殊,不宜太過接近大驪邊境。」蘇淺搖搖頭,拿著自己的包裹,下了馬車。
當她在地上站穩,回過頭,望了望北越的方向,眼神淒迷。
但很快,她便又轉過臉來,對李玉笑了笑:「就此別過吧,李大人,保重,也讓他……保重。」
最後幾個字,她說得極輕,隨即便逕自前行,往封城走去。
李玉停在原地,看著她漸漸走遠,笑容悵然。
他生平所見過的一段最完美的愛情,也落得如此淒涼的尾聲。
情,果真是世間最狠厲的劫數,誰也無可遁逃……
步行五里,對於體虛的蘇淺來說,並不是容易的事,但她仍是堅持,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完。
然而在城門口,她卻被守城的士兵攔下。
已近黃昏,孤身女子自北越進城,讓人無法不生疑。
他們對她,嚴苛盤問,最後竟打算上前搜身。
看著其中一人,猥瑣而躍躍欲試的笑容,蘇淺冷聲喝止:「住手,叫你們守城的王副將來。」
她仍記得,當初封玦屬下的姓氏。
「哪個王副將,我們這,只有王將軍。」為首之人上下打量她,語氣卻有了些許收斂。
這個女子,看起來似乎有點不簡單。
「那便帶我去見你們的王將軍。」蘇淺鎮定自若。
那頭目猶豫了會兒,終於還是先使人去通報王將軍,對方在詫異之後,傳蘇淺相見。
蘇淺微微鬆了口氣,其實此刻的她,已經虛弱地快要站不住。
當她被帶到王副將面前,對方上下打量她,卻沒有認出她是誰。
蘇淺的眼前,又是一陣陣暈眩,她強止住,然後伸手到臉旁,緩緩揭下了那張人皮面具。
王副將頓時愕然地愣住,他終於認出,她就是封玦王爺曾經帶上城樓督軍的女人。
可是據說,那個女人,早已死了,就葬在封城郊外,怎麼會在此出現?王副將的頭皮,一陣陣發麻。
而蘇淺此時,已經再也撐不住,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哎,哎……」王副將驚叫著過來扶住她,不知所措。
可想起當初,封玦對她的寵愛,他又不敢輕易怠慢,只得趕緊將她送入內室休息,隨即修書一封,快馬加鞭,傳給封玦……
蘇淺這一昏迷,便是整整一天一夜,當她醒來,侍女慌忙去找王將軍。
他不敢進內室,只站在門外。
「您……」他不知道,究竟該如何稱呼她,又咳了兩聲:「我已經傳消息給王爺。」
已經告知封玦了嗎?蘇淺微怔。
但昨天那種情況,她當時也的確無更好的辦法。
不過,若是此後真能聯絡上封玦,也好。
她相信,她的身世秘密,封玦必定也知曉。或許從他那裡,可以打聽到其中內情。
而如今,無論是何種境遇,她都已無所謂,乾脆先在將軍府住下,等待封玦的回音。
當封玦接到那封信,看過內容,幾乎窒息。
她居然……回來了。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不然她不會離開夜騏。
心如火燎,再顧不得許多,他直接奔赴封城。
而封璃隨後知道他居然離開帝都去封城,也是同樣大驚。
可是,他不能走,朝中不能無人執政,他只得留下來,然後迅速傳密信給夜騏詢問……
封玦快馬加鞭,趕到封城時,已是第三天。
一進將軍府,便焦急地問:「她呢?」
王將軍趕緊帶他去了後院。
可是當他真的站在蘇淺的廂房門口,卻又停住。
直到這一刻,他仍覺得,太不真實。
那個他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的人,真的回來了麼?
許久,他的手才慢慢抬起,輕輕推開了那扇門。
隨著門被打開,端坐在桌邊的她的面容,越來越清晰,他的視線,卻似乎越來越模糊。
真的是她,他以為永遠不會再相遇,只能放在記憶中珍藏的她。
而蘇淺此刻,看見門外的封玦,心中也是滋味難言。
她曾經同樣以為,他們會一生再不相見。
「寶珠。」他喃喃叫出那個名字。
蘇淺只是苦笑,她又變回了寶珠。
她站起身來,對他微笑:「好久不見。」
封玦怔怔地看著她的笑容,突然再也忍不住,衝過去緊緊地抱住了她,聲音沙啞:「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你會回來?」
蘇淺的淚,差一點衝出眼眶。
但她還是輕輕推開了他,輕輕搖了搖頭:「一言難盡。」
他的心中抽痛,但還是理智地放下了手,勉強微笑:「好。」
他們之間,已經錯過了千山萬水,再回不到從前。
彼此沉默了半晌,有侍女過來,問封玦是否要用膳。
「你還沒吃飯吧?」蘇淺的心中,湧起感激,還有愧疚。
他只是笑笑:「我不餓。」
這一路上,他幾乎廢寢忘食,只想著能夠盡快見到她。
「你先去用膳吧,回頭……」她咬了咬唇:「我有些問題,想問你。」
封玦頓時,全身微微一震,心中有極為不好的猜測。
他立刻起身,語氣中帶著些逃避:「好,那我先去。」
蘇淺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許久,唇邊浮起苦笑。
或許,她想要的答案,封玦也不會給。
而她的預感沒錯,那一夜,封玦沒有再來,侍女說,他和將軍,把酒言歡,所以醉了。
可蘇淺明白,這只是借口。
次日一早,聽說封玦和王將軍一起去了城樓檢閱守軍,又是一天未歸。
蘇淺聞言,只是哂然笑,並不多說一句話。
深夜,她坐在床上,仔細翻閱那本從水晶棺底部取出的舊書,然而,從首頁翻至卷尾,也未看出其中的門道。
回想起那一晚,魍魎和夜騏的對話,這樣東西,本應該是五份。
夜騏當時說他已拿到其中的四份,自然是騙魍魎的,他真正拿到的,應該是三份。
再算上自己手中的這一份,那麼最後那一份,會在誰手中?
而聚齊了這五份東西,又究竟能得到什麼秘密?為何夜騏和魍魎,都將這東西,看得那樣重?
她想不通。
就在這時,傳來敲門聲,她忙把那本書又重新藏好,才開口詢問:「誰啊?」
「我。」是封玦的聲音。
蘇淺愣了愣,穿好外衣去開門,見到的,是一臉醉色的封玦。
他的眼睛,那樣明亮灼燙,定在她的臉上。
蘇淺感到不自在,往後退了一步。
他卻忽然往前跨了一步,拽住了她的胳膊,因為濃重的醉意,語音含混不清:
「寶珠,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