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卷 鳳御天下 第十九章 情緒 文 / 朵畫
第十九章情緒
監牢裡一片沉默,鳳歌微垂著眼瞼,似在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
但最終,她還是沒忍住,猛地起身,和蘇淺對峙,因為激烈,面色已開始泛紅:「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告訴你,絕無這個可能。」
語氣那般堅決,不知究竟是對蘇淺,還是對自己在強調。
她的臉上,浮起一層倨傲的光華:「我的母親,在我出生的前夜,夢中有鳳凰鳴唱,而那時恰逢我父皇御戰大捷,班師回朝,還未進城門,便有高僧途中攔截,告訴他天降鳳女,必將永佑我大驪平安,因此父皇為我賜名鳳歌,並依照天命,立我為皇太女,繼承國祚。」
鳳歌的眼神轉向蘇淺,不屑之極:「我是這世間,幾百年所出的獨一無二的真命天女,怎可能與你有所瓜葛?」
蘇淺靜默,鳳女的傳說,在大驪王朝,的確是近乎神話的傳奇,她也曾和所有人一樣,羨慕過,崇拜過。若不是她親耳聽夜騏說起自己的身世,她萬萬不敢,將自己和鳳歌聯想到一起。然而現在,絲絲縷縷的線索,都將她的猜測,推往那個方向,由不得她自己不懷疑。
可看著此刻的鳳歌,蘇淺卻忽然有些不忍心。
曾經高貴的人生,跌落入這樣的低谷,這已經,是她最後賴以寄托的驕傲了吧?固執地堅持,自己天命所歸的身世,逼著自己,不丟掉最後的希望和尊嚴。
蘇淺目光中的憐憫,激怒了鳳歌,她立刻一掌搡過去:「滾。」
蘇淺往後踉蹌了半步,但沒有還手,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而去。
卻在出監牢之前的一刻停下來,聲音輕緩:「等我找到了我想找的真相,如果可以,我會把屬於你的東西,還給你。」
鳳歌怔住,視線隨著她的身影移動,忽然又醒過神來,抓起桌上的粗陶茶杯,狠狠地朝那背影擲去:「我不要你的同情。」
並未砸中蘇淺,可碰在牆上的碎裂聲,仍在她心中綻開,如一朵頹然而落的水花。
這一刻,她忽然覺得難過,為自己,也為鳳歌。
她們,都不過是這亂世中,漂泊的浮萍,誰也不比誰可憐,誰也不比誰幸運。
一個執著於尋找真相,一個執著於逃避現實。
誰都做不到放下,所以自困於無邊苦海,永不得解脫。
當她走出天牢,看向星空,眼中有沁涼的濕意。
她忽然在想,若是那一夜,她沒有聽見那些秘密,該多好。
一輩子,任由夜騏,騙住自己,留在他身邊,依賴他的懷抱,只單單純純地,守著謊言中的幸福。
那樣,也就不必打擾鳳歌的生活,她可以永葆與生俱來的榮光,至少幻夢的表面,能保持完整,不被徹底打碎。
她沉沉地歎出一口氣,背後響起了映兒的聲音:「陛下,您出來了啊?」
忙收斂了情緒,她點了點頭:「走吧。」
兩個人在夜色中,沉默地前行,許久,映兒挪到她身邊,小心地說:「陛下您好像……不高興?」
蘇淺笑笑:「沒有。」
「我剛才……聽見您歎氣了。」映兒睜著一雙晶亮的眼睛,聲音膽怯,卻又鍥而不捨。
蘇淺的眼中,有絲悵然:「人總會有歎氣的時候。」
映兒歪著頭:「歎氣一般是因為憂慮,後悔,或是思念,陛下是為了什麼呢?」
蘇淺一怔,她說的原因,似乎都有幾分。
但一切情緒,她都不能對外人所道,只將眼神,投注於前方的路,輕聲說:「走快些吧,已經很晚了,早點回去歇息。」
「是。」映兒沒有再追問,眼中卻滑過一絲不知名的光芒……
蘇淺去天牢再探鳳歌的事,自然很快傳到了封璃耳中,他在次日夜裡,便又去了一次。
到的時候,已近二更,卻見鳳歌仍抱膝坐在床上,並未睡覺。
甚至,直到牢門打開的一刻,她才意識到有人來了,茫然抬頭望他。
那一刻她迷惘無助的眼神,讓他心中一刺,走到跟前,放柔了聲音:「你在做什麼,怎麼還沒睡?」
「封璃,我到底是誰?」她吶吶地問。
封璃愣住,隨後握緊她的肩膀,和她對視:「她對你說了什麼?」
「她說她的母親,也叫蘭惜蕊。」鳳歌慘然一笑。
昨日自蘇淺走後,她強撐的驕傲,就徹底崩潰。
蘭惜蕊,蘭惜蕊,蘭惜蕊……這名字,如同魔咒,困擾得她寐不成眠,食不下嚥。
她告訴蘇淺,絕無可能。
卻又在心中,極度恐慌,那種可能性。
如果,如果那個猜測是真的……
「不要胡思亂想。」封璃看著她眼中的驚惶,出言制止。
「封璃你告訴我,不是真的,對不對?她弄錯了,有人在騙她,是不是?」她抓著封璃的衣襟搖晃。
封璃在那一刻,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隨後將她擁進懷裡:「對,不是真的,她弄錯了。」
鳳歌身體的顫抖,終於慢慢止住,蜷縮在他懷裡,閉上眼睛。
半晌,她喃喃地說:「你殺了她,好不好?我討厭她……」她不敢說,自己心中,比討厭更深一層的,是害怕……害怕蘇淺將要揭露的秘密,自己承受不了。
封璃抿緊了唇不語,心中卻因她這句話,引發了波瀾。
他近來,已經越來越後悔,那一日,他在朝堂上的選擇。
只是硬忍著,還未動殺機。
可現在的蘇淺,的確讓他,快要忍無可忍。
他或許,真的該給她,最後一次警告……
接下來的幾天,格外平靜,無論是宮內還是朝堂之上。
封璃再未提出任何尖銳的諫議,或者針對封玦,對其他人的進言,也極為溫和,睜隻眼閉只眼地放過。
他似乎,真的接受,蘇淺是女皇,而自己不是攝政王的事實了。
其餘群臣,本來對於這個突然回返的女皇,心中仍有疑慮,但近日她在朝堂上的表現,的確可圈可點,如今連封璃都已如此服從聽話,他們自然也再無抗拒之心。
於是乎,朝堂上看起來一團和氣。
但蘇淺,卻覺得這氣氛,並不尋常。
那日在先皇書房,封璃對自己的不滿,如此鮮明,怎可能在短短的時間內便消融?
越平靜的海面,往往隱藏著越洶湧的暗流。
他裝,她便也裝,同樣平靜,以不變而應萬變。
果然,在某個月黑風高之夜,帝都再發血案——兩朝老臣李成裕,死於書房之中,頭頂正中央,豎直插著一柄利劍,如同預示著,天賜的懲罰。
而這李成裕,正是蘇淺登位之後興起的中立保皇派的重要領頭人物。
這分明,是示威。
當消息在早朝上炸開,中立派的其他人,在義憤填膺的同時,也在觀望蘇淺的態度。
若是她此次息事寧人,那麼這個女皇,依然是扶不起的阿斗,不保也罷。
封玦也為蘇淺擔憂,怕這一次的事件,會毀掉她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威信。
而蘇淺,在冷眼旁觀所有人的表情,最後定在封璃臉上。
他的戲,倒是演得精緻,眼神一如其他人般痛惜,毫無破綻。
他甚至還帶頭懇請蘇淺查明真相,還死者一個公道。
蘇淺並未急著開口,而是靜靜地與他對視。
最初時,封璃的眼中,還保持悲傷,可時間久了,蘇淺仍是從他的眼底,看到了一絲嘲諷。
她也在此刻開口,聲音不高,卻足夠清晰:「此次李大人的兇案,倒是與以往幽冥衛的手法不同。」
眾人皆愕,這還是玉階之上的人,第一次主動提及幽冥衛。
以往即使下面的人頗多猜測,上方的主子,都是含糊其辭一筆帶過。
封璃也在此刻,快速的垂下眼瞼。
他也同樣未想到,蘇淺竟會如此直白不加掩飾。
幽冥衛,本應是殿堂之上,最禁忌的話題。
「據聞幽冥衛犯案,大多是全家滅門,此次卻是只誅殺了李大人,甚為蹊蹺。」蘇淺悠悠道來,卻有暗刃割心,她又憶起了,那慘痛的一夜,劃在封璃臉上的眸光,更為銳利。
中立派中膽大的人,擔心她如此說,是為幽冥衛脫罪,站出來直諫:「請陛下詳查此案,不僅是為李大人雪恨,也是安撫忠臣惶惶之心。」
「這是自然。」蘇淺點頭,隨即微微抬起下巴:「封璃封玦二位王爺,朕知道你們日常事務繁重,但能者多勞,此案朕還是要拜託二位,務必給李大人之遺屬,一個公正清明的交代。」
某些臣子的眼底,又見忿然,覺得蘇淺讓封家兄弟查案,無非是有心包庇。
蘇淺並未解釋,照例退朝,先行離去。
群臣陸續散盡,封玦也默然離開,封璃隨後跟上。
兩人並肩前行,附近的人,自動退避了老遠。
「大哥覺得此案,該從何查起?」封璃微微一笑,問道。
封玦並未做聲,只抬起眼,瞟了瞟他,便又轉開了目光。
「養虎為患。」封璃說這個詞時,聲音輕,但語氣重:「我早說過,她遲早有一天,會將封家,踩在腳下。」
這一次,他不說「你我」,只說「封家」,表明他們之間,共同的利益。
封玦沉默了半晌,吐出一句話:「或許,這是我們欠她的。」
「欠她的情,要用江山來還嗎?」封璃挑眉反問:「父王一生勞碌,就為了你,拿江山來換美人一笑?」
封玦的眼神,頓時一跳。他對父親,總還是存了愧疚,畢竟,辜負了其遺願。
但他對蘇淺,太無奈,有些事,他怎麼都不能說,可看著她深陷險境,卻又擔心。
封璃現在,已經出手,這次是李成裕,或許下一次,就輪到她本人……
「別傷了她。」封玦聲音低沉。
封璃的眼神,微微一滯:「我也不想。」
若是別人,他根本不會給這次警告的機會。
只因是她,他才沒直接動手。
她不能怪他,登上那個寶座,便是他此生的使命,他必須做到。
若她還是那個不問世事的寶珠,他會一輩子,將她放在心底最深處珍藏。
可她卻偏要屢屢挑戰他的底線,讓他不得不將她從心裡硬逼出來,逼到自己的對立面。
他回頭,望著巍然屹立的鳳御宮,在心裡輕輕歎了口氣……
此時的蘇淺,正坐在內室的床邊怔神。
她不是不明白,封璃給自己的警告。
再接下來,就該是她了吧。她苦笑。
「陛下,用點心吧,您早膳都沒吃。」映兒的聲音,脆生生地在門口響起。
的確,因為李成裕被殺一事,她連早膳都沒來得及吃,便直接上朝。
想起那個老臣,她不禁唏噓。
本已是古稀之年,卻不得善終。
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心中難免愧疚。
「備馬車出宮。」她下令。
映兒怔了怔,將糕點放到桌上,前去準備。
蘇淺卻毫無胃口,只略整儀容,便去了外廳。
如月方纔已從映兒處得知蘇淺要出宮,此刻忙迎上來,卻又不好明擺著打探,只能訕訕地說今日風大,不宜出門。
蘇淺未多加理會,只擺了擺手。
「陛下,去哪兒?」上了馬車,映兒問道。
「李成裕李大人家。」蘇淺回答,伴隨著一聲沉歎。
映兒掀開簾子轉告了車伕,又縮回來,坐在一角,小心地觀察蘇淺的神色,沒有多加言語。
當馬車行至李府,隨行的侍衛進去通報,府中老少,立刻全部出來迎駕。
映兒先跳下車,然後扶著蘇淺下來。
只聽見一片夾雜著哭音的萬歲聲,蘇淺心中一酸,走上前,將跪在最中央的李老夫人扶起。
「陛下。」老夫人泣不成聲。
「抱歉。」蘇淺長歎,輕撫著她的肩膀,眼中也有濕意。
能從君王口中,聽到「抱歉」二字,是天大的恩典。而且她此刻的憐憫,並不是裝的,眾人能感受得到。
頓時,哭聲更起,老夫人顫顫巍巍地握緊蘇淺的手,痛哭:「陛下一定要為我們老爺做主啊。」
「朕會盡力。」她緊緊反握。
隨眾人一起進了靈堂,她看著正中央的牌位,慢慢走上前去,親自上了三炷香,在靈前雙手合十,閉目為之哀悼。
君為臣做到這一步,已是極致。
一家遺屬,心中告慰不已,再次在蘇淺身後跪下,高呼萬歲。
蘇淺轉身,看著他們,也覺得心酸難過。
他們此刻的痛,她感同身受,因為當初,她也曾經歷過。
她將他們一一扶起,又溫言安撫半晌,方才離去。
回程途中,她默然看著窗外,心情沉重。
驀地,她眼神一閃。
她看到了某個熟悉的背影。
即刻叫停了馬車,她幾乎顧不得一切,匆忙下去,疾步追去。
眼看著前面的人,已快走過那彎拱橋,她焦急之下,喃喃叫出了聲:「娘。」
橋那頭的身影,猛地一滯,緩緩回過頭來。
真的是於嬤嬤。
蘇淺再也走不動,淚盈於睫。
看著她一步步,跨過那橋,走到自己身邊。她忍了又忍,終於是沒有撲上前擁抱,卻又用極低的聲音,叫了聲「娘。」
於嬤嬤看了看她身後不遠處的侍衛,對她福身:「奴婢參見陛下。」
她微笑,忍著不落淚,對於嬤嬤說:「隨朕……回宮吧。」
「是。」於嬤嬤應聲,扶著她,回到了馬車邊。
映兒傻乎乎地站在車旁,張大了嘴望著她們。
「這是以前服侍朕的於嬤嬤,離宮時失散,好容易才找到了。」蘇淺只這樣淡淡地解釋了一句。
「哦,哦,映兒見過嬤嬤。」映兒慌忙行禮。
於嬤嬤也笑著還禮,和映兒一起,扶著蘇淺上了馬車。
蘇淺坐在於嬤嬤的對面,仍將臉轉向窗外,假裝沒看她,嘴角卻悄悄地彎著一抹孩子般的笑容。
待回到宮中,如月見她居然又帶回了個人,更是驚疑。
蘇淺裝作沒看見,倒是映兒,又將蘇淺對她說的話,照原樣給如月學了一遍。
後來她進了內室,找了個借口打發了其他人,只留下於嬤嬤,終於可以放開親暱。
「你怎麼又回來了呢?」於嬤嬤歎息著撫上她的秀髮。
這一問,又將她的眼淚引了出來,在於嬤嬤面前,她就是個孩子。
她將臉埋在於嬤嬤肩上哽噎:「我後來……知道了一些事。」
於嬤嬤的身體,輕微一僵,隨即將她抱得更緊:「可憐的孩子。」
「嬤嬤,其實你也知道,是不是?」蘇淺低聲問。
於嬤嬤只是長歎不語。
而蘇淺,也未追問,她怕將這唯一的親人,也逼得躲開她遠遠的。
她坐直了身體,握緊於嬤嬤的手,勉強微笑:「娘,你這些日子,還好不好?」
「好。」於嬤嬤伸手,替她抹掉眼角殘留的淚:「其實前些天,我就聽說宮裡的事了,只是……」她頓了頓,最終未將那原因說出口:「不過也總歸是我們娘倆兒有緣,今日還是遇到了。」
「嗯。」蘇淺點頭,這一次的笑容,發自內心。
跟於嬤嬤在一起,她的心裡就踏實了。
可是,接下來於嬤嬤的話,卻又讓她的臉色黯淡了下來:「我這次,只怕陪不了你幾天,宮外還有事要辦。」
「哦。」她低下頭,聲音裡滿是失望。
「傻丫頭,等我辦完,還會再回來的。」於嬤嬤不忍,忙攬著蘇淺安慰。
可就在這時,她的眼神,自蘇淺的肩頭滑過,落到枕邊的那本妃嬪紀錄上,當看清卷冊上的字,全身頓時猛地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