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卷 鳳御天下 第六十一章 只歎浮生若夢 文 / 朵畫
第六十一章只歎浮生若夢
一夜間,夜騏無數次在疼痛中醒轉,又在蘇淺的撫慰中睡去,如此反覆到次日清早,他才徹底清醒。
睜開眼,他最先看見的,便是蘇淺強掩著疲倦的笑臉。
「好些了嗎?」她柔聲問。
他強撐著想要起身,卻被她又拉回懷中:「不要動,疼了一夜,身體很虛。我已經讓掌櫃回去取膳,待會兒吃點熱的東西,會更好一些。」
他心疼地看著看著她滿眼的紅血絲和蒼白的嘴唇,歎息:「讓你受累了。」
蘇淺的眼中,閃動著淚光:「和你為我受的苦比起來,這點累算得了什麼?」
「淺淺……」他害怕她過於負疚:「我以前,對你做過那麼多壞事,即便是補償你,也是應該的。」
她抱緊他,含淚呢喃:「夜騏,我何其有幸,才能和你在一起。」
他用額輕蹭她的下巴,溫暖地笑:「我也一樣。」
這世間,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幸運,能遇到那樣一個人,讓你心甘情願為她受苦,為她守候,為她傾盡所有而不悔。
只因你知道,她同樣會心甘情願,為你做這一切。
這就是愛。
兩個人靜靜相擁許久,蘇淺含著些羞澀的聲音,從夜騏的頭頂傳來:「當初……在山洞裡的那一晚,並不是我的夢,對不對?」
「對。」他笑著輕歎:「其實我那時,並不想在你無意識的情況下強要你,可為了解毒,我也無奈。」
蘇淺的臉微紅,抿了抿唇,又接著問:「那後來我喂蠱虛耗之時,你也的確去了大驪,陪了我一夜,是嗎?」
「是,我去送血靈果。」
「難怪我好得那麼快。」蘇淺咕噥,然後吞吞吐吐地問了最後一個問題:「還有,你當時……那個十五的晚上……其實沒和傅蓉……圓房……對吧?」到後來,她的聲音低得幾乎快要聽不見。
夜騏初時微怔,隨後不禁莞爾,捏了捏她的手心:「原來你一直到現在都還在吃醋。對,我沒有和她圓房,而且自始自終,真正和她在一起的人,都是魑魅。」
蘇淺的眸中,有綺麗的水光流轉。
到此刻,她才終於明白,他曾說過的那句話:「我是只屬於你一個人的,乾淨的夜騏。」
其實無論多麼大度的女人,想著自己深愛的夫君曾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心底都會種下一根刺,即使假裝不察,也還是永遠在那裡。
現在她才知道,其實他從來都未曾捨得,刺傷她的心。
如釋重負之餘,也不禁責怪自己的太糊塗。
「我喜歡你對我的在乎。」夜騏看透了她的自責,溫柔地將她攬緊。
而這時,暗道入口傳來響聲,劉掌櫃回來了。
蘇淺一口口地喂夜騏吃完藥膳,自己也在他的監督下喝了大半碗熱粥,兩個人的體力都恢復了些許。
夜騏本是打算讓蘇淺先回宮休息,然後獨自在這裡運功調理完再出去,以免被外人看出異樣。她卻非要留下來陪他,他沒辦法,只得答應,吩咐劉掌櫃若是有人問起,便說他倆一起去了城外私訪。
待夜騏療完傷,已是兩個時辰之後,而蘇淺也在這期間,蜷在牆角睡了一覺,精神好了許多。
「不如……」夜騏心念一轉:「我乾脆帶你去城外踏青吧。」說著,他便在牆上一按。
蘇淺驚訝地看著石壁徐徐滑開:「真沒想到,這裡居然還有機關。」
「當初多虧這機關,才救了我一命呢。」夜騏笑歎。
「怎麼回事?」蘇淺皺眉追問。
「先出去再說。」夜騏拉著她穿過那條暗道,到了城外,對著滿山翠綠長長舒出一口氣,講述了和李玉決鬥那一晚的驚險歷程。
「可惜,我一直不知道救我的人是誰,回北越之後,我也差人去那山洞尋了幾次,始終未見蹤影。」夜騏歎道。
蘇淺卻在這時,腦中似有什麼影像一掠而過,輕聲問他:「那山洞在哪?」
夜騏領著蘇淺去了那個地方,即使是白天,陽光也只剛剛透進洞口,但往裡到深處,仍是漆黑一片,夜騏打燃了隨身帶著的火折子,牽著蘇淺緩緩前行,但一直走到最盡頭的石壁處,也未見到半個人影。
他歎了口氣,本欲就此帶她返回,她卻忽然停住了腳步,低聲說:「你聽。」
夜騏一怔,也凝神去聽,發現彷彿從某處,傳來細微的水聲。
兩個人隨即去尋找聲音來源的方向。
最後,在幾塊巨石之間,他們發現了一個洞口,水聲即是從下方傳來。
相互對視一眼,夜騏蹲下身去,將火折子探入查看,片刻站起來附在蘇淺耳邊說:「有條水道,我們下去看看。」
蘇淺輕輕點頭,和他在一起,她什麼也不怕。
夜騏便先跳下去,又伸手將蘇淺抱下來,二人貓著腰,沿著那幽深的水道慢慢往前走,最後的終點處,竟是另一個山洞。
而當蘇淺抬頭,望見頭頂上方,那個鎖孔狀的光道,本來在心中猜測的某件事,越來越確定。
「這地方……我來過……」她咬了咬唇,低語。
「嗯?」正在觀察四面動靜的夜騏回過頭來。
「這就是當初我被擄走,最後為魑魅所救的那個山洞。」蘇淺的話,讓夜騏一愣:「就是這裡?」
「對,其實當初……」蘇淺還未說完,忽然,一條人影從暗處撲出,疾勁的掌風,朝他們迎面襲來。
「誰?」夜騏立刻將蘇淺護到身後,一掌劈出。
那人的身形在半空中一滯,摔了下來,隨後欲起身逃走。
但夜騏的動作更快,已躍至跟前。
當火光照亮那張交錯著兩道猙獰的傷疤的臉,夜騏的手,猛地一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是不是……你娘……」蘇淺的指尖,按著自己的唇,聲音發顫。
那人口中發出驚恐的尖叫,掙扎著爬起,想往洞口跑。
夜騏猛然掠起,抓住她的後領,將她拽了回來,摜到地上,恨聲怒吼:「你還想逃到哪去?」
她身體不停顫抖,語無倫次地哭喊:「放了我……不要抓我……不要……」
夜騏的胸膛劇烈起伏,手已攥成鐵拳,就在抬起的那一刻,身後的蘇淺撲上來,抱住了他:「別,她畢竟是你母親……」
「母親?」夜騏嗤然一笑,眼中痛恨交加:「她何曾把自己,當做過母親?有哪個母親,會那樣對待自己的孩子?」
「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你……」伏在地上的人,抖若篩糠,拚命地擺手搖頭。
「你看,她說她不認識我。」夜騏咬緊了牙,眼中血紅。
「她只怕已經……」蘇淺深深一歎:「瘋了。」
夜騏頓時全身一震,遲緩地回頭看向她。
「當初我被夜垣擄走,便是她將我從那座無字空墓中救出,隨後帶到這裡,我們一起相處了好幾天,我覺得,她是真的……失了心智。」蘇淺低聲講述完,夜騏的眼神,已經徹底呆愕,隨後,爆發出悲愴的狂笑。
瘋了?瘋了好啊,這樣就將她自己曾經犯下的一切罪孽,忘記個乾乾淨淨,繼續坦蕩無恥地活著。
只留下她曾經釀成的那些傷害痛苦,繼續折磨他這個瘋不掉的人。
笑到最後,他的眼中,已經有淚,蘇淺緊緊地從背後抱著他,心如刀割。
地上的人,在最初的張皇過後,哭泣漸漸停了下來,仰起臉望著夜騏許久,忽然嘻嘻一笑:「我現在又突然覺得,好像有點認識你。」
夜騏的身體又是一顫,抿緊了唇,沒有說話。
而她的眼神又逐漸迷惘,歪著頭努力思索:「可是,在哪裡見過呢,在哪裡見過呢?」
夜騏的腦中,忽然一閃,冷聲問:「是不是在另一個山洞?」
「哦,哦,對……」她一拍手:「我以前,在那邊見過你,你昏倒了,我給你運功療傷,還給你烤肉吃。」
夜騏的心底,有細小的暗流,一湧而過,但聲音依舊森冷:「那你為什麼躲著不出來見我?」
「我不知道。」她茫然地搖頭:「見到你的時候……好像覺得……應該幫你……可是又覺得……害怕你……」
聽了她的話,蘇淺在心中,悄悄歎息。
即便她已迷失心智,可母子間天然的親緣聯繫,卻還是讓她在見到夜騏的那一刻,心中隱約有某種感情,所以她救了他。可潛意識裡,她對自己的兒子有愧,所以,她過後不敢見他,對他躲避。
蘇淺輕輕搖了搖他:「她現在,已經成了這般模樣,你就……」原諒兩個字,她沒有直接說出口,只是歎了一聲。
夜騏的唇,抿緊成一條直線,眼睛緊盯在那張臉上,久久不語。
可她,卻似乎漸漸不怕他了,竟然試探地伸手,拉他的衣角,癡笑著問:「你究竟是誰啊?」
「我是夜騏。」他一字一頓,緩慢地吐出這句話,看見她的神情,有瞬間的呆滯,隨即又迷茫地重複:「夜騏,夜騏……」似乎這個名字震動了她的某根心弦,卻又怎麼都記不清其中的淵源。
蘇淺想起當初在荒野裡,她聽見自己說夜騏這個名字時,也是反應怪異,其實她心裡,應該還是記得他的吧,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夜騏,我們先帶她回去治好她的失心……」蘇淺的話還沒說完,夜騏便吼出了聲:「不,為什麼要帶她回去,就只當她死了。」
他拽著蘇淺就走,可在經過那人身邊時,她卻忽然抱住了他的腿,可憐兮兮地問:「你為什麼要走?多陪陪我,好不好?」
夜騏的腳步滯住,本想踢開她,卻最終未抬起腳,只是僵直地站著。
蘇淺看著這對母子,心中酸楚,本想蹲下身去安慰她,夜騏卻忽然將她拉開,以極低的聲音說:「別讓她看清你的臉。」
蘇淺一愣,明白過來。夜騏的母親,本就極恨她的母親,見到她這張臉,恐怕會受刺激狂性大發,而當初,所幸她戴著面具,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這一段段冤孽,真是糾結難解。蘇淺感慨,只能側過頭去躲避。
但地上的人根本沒將注意力放在蘇淺的身上,不知道為什麼,她感覺對這個叫夜祺的人,有種莫名的親近,雖然他看起來很凶。
她孤單太久,其實很想有人陪伴,所以眼下,她只能憑直覺,死死抱著不鬆手。
「放開。」夜祺冷喝。
她固執地搖頭,抱得更緊。
夜祺腳尖一擰,已經快忍不住,蘇淺卻又在這時緊緊握了握他的手,他最終還是停下來,喘息深長。
但下一刻,他卻忽然出手,點中了她的穴道,她軟軟地倒了下去,一雙眼睛,卻還是哀憐地看著他。
他受不了那眼神,轉身就走,可衝出了洞口,腳步卻還是慢了下來。
蘇淺在他面前站定,雙手捧住他的臉,凝視著他:「帶她回去吧,夜祺,若真是沒見過,你可以假裝當她死了,可如今見過了,你騙不了自己的。」
「可是她……」曾經的那些往事,讓夜騏恨得連牙關都在輕顫。
蘇淺的手,滑到他背後,輕輕地拍哄:「我知道,可是,至親就是至親,無論曾經做過什麼,你們之間的血緣,都無法抹煞。而且你看她,其實分明在意你,對不對?」
夜騏依舊站著不動,可身體已不似方才僵硬。
蘇淺鬆開他,溫柔地鼓勵:「去吧,嗯?」
他垂著眸,拳鬆了緊,緊了松,最終一轉身,又走回了洞中……
當他們重新由暗道回到石室,夜騏將被點了昏睡穴的母親丟到角落裡,然後便一言不發地換好高立的裝扮,帶著蘇淺離開。
蘇淺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在臨走時,又回頭望了望她,心中慨然。
那天,夜騏始終沉默,直到入夜,才讓劉掌櫃去密室,為他母親診治。
當劉掌櫃進了石室,看見那個曾經名滿天下的第一美人云翳,竟已變成這般模樣,也不禁在心中感慨萬千。
而雲翳在穴道被解開,發現眼前的人不是夜騏時,驚恐地尖叫著亂撲亂打,劉掌櫃不得已,只好找準機會,用銀針暫時封了她的功力。
可她即便再不能傷人,卻也怎麼都不肯配合。
她說飯菜裡有毒,一口也不肯吃,劉掌櫃想近身為她把脈,她就咬人,說他是想害她。
劉掌櫃無奈,只得先出去找夜騏稟報。
「那就讓她繼續瘋。」夜騏發火。
「你還是親自去看看吧。」蘇淺在一邊柔聲勸他:「先別說治病,老不吃不喝怎麼能行?」
夜騏拗不過她的相勸,最終還是去了。
雲翳見到「高立」模樣的夜騏,依舊不買賬,說他們是聯合來殺她的,哭喊著要找夜騏來救她。
夜騏凝視著她良久,終於慢慢揭開了面具。
雲翳眨了眨眼,隨即驚喜地衝過來,扯著他的袖子傻笑:「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的。」
夜騏從她手中抽出衣袖,聲音冷沉:「別鬧了,吃飯吧。」
雲翳趕緊討好地點頭,坐到地上端起碗:「我聽話,我吃飯。」
夜騏在那一刻,眼中酸澀,將臉別向一邊。
她不明所以,猜測著問:「你是不是也餓了?那和我一起吃吧,這裡有肉哦。」
夜騏沒理她,她竟端著碗過來,用筷子夾起一塊肉想餵他:「肉很好吃的,我在外面,都經常吃不到,只能吃野果。」
他想起那日受傷醒來,身邊放著的那塊鹿肉,不禁心裡一顫,那對她來說,是很珍貴的東西吧?或許蘇淺說的真的沒錯,她的心裡,其實還是記得他的。
「你快吃吧,我吃過了。」他的語調,不自覺地便柔和了幾分,但隨即,又覺得這軟化,未免來得太過容易,臉色再次冷了下來。
她不知道為何他的情緒會變化這麼快,卻又怕再惹他生氣,小心翼翼地縮回原處吃飯,不時地偷瞟他。
當看見他的腳步稍一挪動,便驚慌地失聲喊道:「你不要走。」
「我沒走。」他口氣不耐煩,心中卻有說不出的滋味。
「不走就好,不走就好。」她開心地啃著碗邊,笑容天真。
劉掌櫃站在一邊,悄悄地歎息。
等她吃過飯,劉掌櫃上前要為她診脈,她雖然仍舊不情願,但看了看旁邊的夜騏,還是乖乖地把手伸了出來。
劉掌櫃把過脈,夜騏給他使了個眼色,兩個人走到另一邊的角落裡。
「只是尋常的失心瘋症,大約是當初受了刺激,後來又常年活在驚恐之中所致。」劉掌櫃回答。
「能治好麼?」夜騏沉聲問。
劉掌櫃點頭:「先服七天湯藥,然後施以九元回魂針,便能恢復神智。」
「那便這樣吧。」夜騏揮揮手,一轉眼,餘光瞟見她正呆呆地盯著他,心情複雜難言,隨即便轉身打算離開。
她一見便又慌了,急急地想要跑過來。
「我明天會再來。」夜騏**地丟下一句,她這才止住了腳步,訕訕地笑:「那你一定要來哦。」
夜騏再沒作聲,頭也不回地離去。
她看著他的背影消失,神情依依不捨……
就這樣過了七天,雲翳仍是不見到夜騏就不肯吃飯,其實她對劉掌櫃的戒心,已經慢慢放下,她鬧,只是因為,她想見夜騏。
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麼,哪怕他從來也不曾給她一個好臉色,她也還是覺得他很親,就是想見到他。
而這些時日,蘇淺只是默默地陪著夜騏,並不多勸,她知道,他的心,已經慢慢軟了。
再恨,那也是他的母親,他又怎麼可能真的狠得下心腸,見她落得如此淒涼的地步而不管不顧?
到了第七天夜裡,便是最後施針治療的時候了,夜騏擔心她不肯配合,只得早早地去了密室看著。
她見他今日來得早,高興萬分,非拉著他一起吃飯,又怕他嫌自己髒,先將飯菜給他撥出大半碗,自己才敢動筷。
他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端起碗,吃了一口。
她歡喜地直笑,一時忘了形,又將自己碗裡的肉夾到他碗中,催促:「快些吃,多吃點。」
夜騏在那一刻,眼眶發漲,默然地將那塊肉餵進嘴裡,只覺得喉頭發哽,吞嚥艱難。
「待會兒……大夫要給你治病……不要怕。」許久,他終於說出了這句安慰的話。
她連連點頭:「嗯,你在這裡,我就不怕,什麼都不怕。」語氣裡的那種信任和依賴,讓他心中微顫。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陪她吃完飯,便讓劉掌櫃開始施針。
劉掌櫃將銀針慢慢插入她身體的八個重要的穴道,最後取出一根血紅的長針,欲從她的頭頂正中央刺下。
那一瞬間,她的眼神明顯瑟縮了一下,可看向夜騏時,又放鬆下來,乖乖地一動不動。
當那根針刺入她頭頂,她昏睡了過去。
劉掌櫃站起身,長舒了一口氣,對夜騏說:「待她醒過來,便能恢復神智了。」
夜騏點頭,心中百味雜陳。
剛才在看著她被施針的那一刻,他突然想,或許,她就永遠像現在這個樣子,也好。
他們再不必去面對過去的恩怨,就這麼過下去。
可是……他沉沉一歎,吩咐劉掌櫃在這裡守著,自己則起身,離開了石室……
雲翳再睜開眼睛時,已是次日早上,她的眼神,由最初的茫然,逐漸清明,痛苦和悔恨,也凝聚成淚,滾滾而下。
「夫人您醒了?」劉掌櫃在一旁,也頗為無措。
「為什麼……要醒呢……」她哭著問。她寧可瘋癲一輩子,或者,乾脆死去。
思及此,她爬起來,將頭往石壁上撞去。
劉掌櫃慌忙拉住了她,勸慰:「其實主子現在已經漸漸原諒您了,實在不必……」
雲翳淚流滿面。
她當初,是如何對待他,簡直禽獸不如,又怎麼配被他原諒?
而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夜騏來了。
當他出現在門口,兩相對望的那一刻,雲翳無地自容地摀住了自己的眼睛,失聲痛哭。
夜騏站在原地,再沒有動,只是定定地望著她,眼眶赤紅。
哭到全身都失了力氣,她抬起眼,望著他淒然地笑:「你殺了我吧……騏兒。」
夜騏的指尖,頓時一顫。
騏兒。以前,除了要在父皇面前表現她的溫柔慈愛時,偶爾這樣叫過他之外,她對他的稱呼,向來都是「小畜生」,「蠢貨」,「該死的東西」。
原本壓下的恨意,又浮了上來,他笑容嘲諷:「是不是沒想到,我這個早就該死的人,還活著?」
她想起當初,刺向自己親生兒子的那一刀,心神俱裂,頭拚命在地上磕:「對不起……對不起……騏兒……是娘對不起你。」
「你還知道,自己是個娘親?」夜騏咬牙反問,眼角已有抑制不住的淚光。
他恨她,恨自己最親的人,卻用最殘忍的方式,對待自己。
恨她將自己的悲劇,全部轉嫁到他身上。
恨她從來沒有愛過他。
他當初,甚至羨慕那些下等僕婦的孩子,哪怕吃的是粗茶淡飯,穿的是土布葛衣,可他們,至少擁有母親慈愛的笑臉,多麼幸福。
不像他,見到母親,便如見到魔鬼,生活如同一場永不停止的噩夢。
「你知道,我現在的妻子是誰嗎?」他問,唇邊有冷酷的笑:「蘭惜蕊的女兒,蘇淺,和她有張一模一樣的臉。」
雲翳的身體,頓時猛地一顫,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對你而言,這算不算是一場,奇妙的因果報應?」夜騏嘴角微挑,眼中冷光閃爍。
「是呵,報應。」她慘笑,身體如被抽了繩的偶人,徹底軟倒在地,冰涼的淚順著臉頰,流淌到同樣冰涼的石面上,暈出一團烏暗的色澤。
夜騏就那樣冷絕地望著她,眸底深處的波瀾,卻在漸漸平息。
最終,他轉身離開,在走出門的那一刻,丟下一句:「不要想著一死了之,你得活著贖罪。」
雲翳一震,他……還願意……給她贖罪的機會嗎?
當夜騏出了密道,並沒有直接回宮中,而是一個人去了御花園,獨自坐在那棵梅樹下,將臉埋進雙膝之間。
他不想讓人知道,其實他心中的悲傷,多過恨意。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蘇淺的身影,出現在遠處,靜默而心疼地凝望他。
她知道,他需要一個人獨處的時間,釋放心中強烈的愛恨。
所以,她不忍打擾,只是守候。
當他終於抬起頭,看見等待的她,一怔,隨即心中溫暖起來。
慢慢走過去,他站在她面前,猶豫著該怎樣開口,她卻只是牽起了他的手:「來,我們回去喝玉茸羹,我親自為你熬的。」
「淺淺。」他叫她的名字,聲音裡包含著難言的情緒。
她望著他,輕輕地笑:「反正你記得,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會陪在你身邊。」
「好。」他也微笑,伴著歎息,握緊了她的手……
那天夜裡,劉掌櫃帶著雲翳出了密道,以面紗覆住容顏,來到寢宮。
當她在內室,看見蘇淺的一剎那,眼神驟然一滯,隨即垂下眸子。
劉掌櫃今日,已對她大略講了夜騏和蘇淺的故事,雖然她對那張臉,仍舊心有所忌,可是想到他們那般相愛,她終究還是要選擇放下。
夜騏坐在一邊,神色依舊冷漠。蘇淺望了他一眼,起身走到雲翳面前,盈盈一拜:「兒媳參見母親。」
「哎。」雲翳無措地應了一聲,卻低著頭,不敢看夜騏的臉色。
「其實我與您,原本就認識的。」蘇淺微笑:「您曾經將我從空墓中救出,還一起待了好些時日,只是我那時候戴了面具,所以您認不出我。」
雲翳愣住,想起那些模糊的片段,不禁感慨上天的安排,真是環環相扣,機緣巧合。
而有了這樣一段緣分,雲翳對蘇淺,也不由得感覺親近了許多。畢竟,能那樣細緻溫柔地對待一個瘋患的人,必定心底善良,何況,她既能打動夜騏的心,自然是個好姑娘。
「嗯……」雲翳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蘇淺。
蘇淺看出了她的心思,笑著握住她的手:「娘就叫我淺兒吧。」
「淺兒。」雲翳低低地叫了一聲,又小心地看向旁邊的夜騏,他仍是表情冷硬,毫不為所動。
蘇淺則假裝什麼也沒看見,兀自張羅著雲翳去沐浴更衣沐浴,直到深夜才回到房中,見夜騏正面朝裡躺在床上,一聲不吭。
她輕抿了抿唇,更衣上床,然後從背後抱住他,聲音裡帶著笑意:「真睡著啦?」
他還是不作聲。
「你拉不下面子,自然就只能讓我來嘛,娘始終是長輩,又在外面受了那麼多苦。」蘇淺在他腰間撓,他不得已,只好翻過身來,瞪她:「你倒孝順得很。」
蘇淺歎了一聲:「子欲養而親不在,若是想孝順的時候,卻無人可孝順,那才是最痛苦的事。」
夜騏沉默。
「慢慢來吧,不必逼自己,也不必逼對方,順其自然,嗯?」她親親他的額,將他拉入懷中。
其實她知道,夜騏一定比誰都渴望親情,只是現在,還放不下心結。
夜騏往她懷抱深處鑽了鑽,摟緊了她的腰,咕噥:「你以後不要對誰都好,你只對我一個人好。」
蘇淺失笑地在他腦袋上拍了一記:「小氣鬼,快睡。」
他咧嘴笑了笑,終於安然入睡……
蘇淺和雲翳的相處,日益融洽。而雲翳,經歷了這一場生死夢醒,不由得感歎,當真是浮生若夢,也漸漸真的放下了那些往事,平靜地面對過去。
當她聽說,蘇淺的孿生姐妹鳳歌,也在這宮中時,問自己能不能過去看看,蘇淺應允,帶她前去寶華殿,探望鳳歌。
雲翳望著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容,不禁感慨萬千。
而蘇淺知道她深諳毒理,便借此機會,詢問她知不知道這血蠱如何解。
雲翳搖頭:「我知道各種蠱術,卻惟獨未聽聞過血蠱,你們當初,為何會想到用這法子?」
蘇淺便將當初的情景,細細為她描述了一番。
而她在聽到林中佈陣和仙鶴指路時,神情忽然一滯:「難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