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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十七章 十里暗流聲不斷 文 / 米可麻

    卻說安府於園內花廳設宴,眾人列席,替儒榮接風,儒榮因見寧娥如常慇勤,心中不免惴惴。

    只是當著眾人,儒榮不好失禮於前,只得強鎮定住自己,挾了些雜品炒物送酒,見大家都看著自己,似在期待評判,便笑道:「這東西好,又嫩且脆,可謂送酒一流佳品,是什麼東西?我向日裡竟沒吃過,不知要如何制得?」

    寧娥不等人說話開口道:「難怪大爺要問,這原是雄雞冠做出來的。將雞冠洗淨,以絹包後放入酒糟中,經宿後取出,再用香油,竹葉清酒,並筍芽香菇同炒,便得此物。」

    儒榮心不在焉地聽著,若有似無地嗯了一聲,隨即取另一菜品入口,又讚道:「這也好,到底江南水鄉,物產豐厚,雖京中天子腳下,上方鼎食,亦不如這裡新鮮美味。」

    乾娘見寧娥有所不樂,反倒心裡鬆快起來,這時便開口道:「大哥說得有理,只怕還有一節,因是自家的菜,吃著長大的,到底對味。」

    儒榮微笑點頭,唯唯而已,懷陽便開口道:「記得你愛吃梅花湯餅,你媳婦一早就備下了,年年都取新鮮白梅浸水,今年總算沒有白費,你且試試,看比自己手筆如何。」

    儒榮無奈,只得以湯匙取一片放入口中,尚未入口便讚道:「不錯不錯,到底是咱家梅圃裡的西溪古梅,清香不提,亦有勁道。」

    儒定一仰頭將面前酒杯飲盡,不待吃菜便命身後玉屏再將杯斟滿,玉屏面有難色,又見乾娘臉漲得如桌上所擺設的福橘一般,更是為難,到底不敢不斟,卻只斟了半杯而已。儒定並不計較,抬頭又是一飲而盡,方才開得口道:「大哥好福氣,大嫂可算是費盡心力了。」

    一語既出,寧娥面紅耳赤,遂借口洗手,避出席去,乾娘心中氣極,只因懷陽端坐其上,不敢造次,只是到底心情鬱悶,不吃不喝,也不開口,只管呆臉坐著。

    懷陽一早已聽芩如說起,儒定與乾娘因事爭吵,此時見平日裡有說有笑,嘴無閒時的乾娘竟枯坐於席,默不開口,心下難免不滿,只得對儒定道:「你少喝些,昨晚也喝得不少了。」

    此話一出,乾娘發覺是個機會,立刻抓住接著懷陽的話道:「父親說得極是,若論起來,父親大哥在此,我本不該多言,只是,二爺也要多多愛惜自己的身子為是。」

    儒定哼了一聲,不看懷陽,只看著乾娘道:「知道自己不該多言,又開口說什麼廢話?」

    乾娘吃了這麼一句重話,當著眾人,下不來台,立時面上紫漲起來,心下恨不能將面前那張小几掀翻,將菜灑個乾淨才好,只是懷陽眼光壓著,不敢動手,卻氣得手腳都冰涼起來。

    懷陽不則一聲,只將手中酒杯重重放下,臉也沉了下來,儒榮儒定一見,只得站了起來,乾娘無法,雖則心中怨念,還是跟著站了起來。芩如見勢頭不好,便起身欲行,又將廳內其餘丫鬟也帶了出去,其蘭思前想後,尋個眼不見,也慢溜了出來。

    懷陽板著臉,見再無旁人,方開口道:「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就這樣當著面鬧起來了?你大哥好容易回來一趟,一家子齊齊整整吃個飯,就這麼鬧得鑼鼓喧天的,戲班子還沒來呢,自己倒先唱起來了?!夫妻之道,容和為上,以容求和,以和為貴,這整日裡吵吵,還過什麼日子?且不說外人看了笑話,就自己屋裡,也難得清淨。」

    乾娘聽了這話,除了數落儒定,竟還有教訓自己的意味在內,一時間急怒攻心,也顧不上許多了,衝口而出道:「老爺固然教訓的是,我們小輩也不敢多說什麼,只是昨日二爺怎麼就動手打起人來?平白無辜的,我怎麼就挨了一巴掌?我是想容也想和,卻只怕有人不是這樣想法,定要找茬與我不依,我就算是忍出大天來,也和不到他心裡去,卻是怎麼說法?既看不上我,當初就不該三求九告我們張家,大紅花轎抬了我來,現在嫌我不好了,休了再娶就是了,也費不了許多!」

    此語一出,儒定本已是站著,竟直接繞過面前小几,要衝到乾娘面前,儒榮攔在他前頭,又開口道:「二弟想是酒高了,弟妹別跟他計較,看我面上,都收了聲吧。」

    儒定心中憤恨,那裡是儒榮一句話能消的,遂看著儒榮道:「大哥,別的不說,父親這裡坐著呢,她這說的是什麼話?是在這裡說得的嗎?虧她還是大家女兒出生,呸,若說出去,我先羞死了!」

    乾娘一時衝動,說出口的又收不回,本自後悔,卻見儒定連自己娘家也饒上了一通怒斥,心中怨氣立升,也不顧懷陽與儒榮在座,立時便回嘴道:「我們張家怎麼就不是大家?我怎麼就不是大家女兒了?也不想想,若不是我們張家,你安府能有今日?現在說不好,當日怎麼就伸手……」

    崩!一聲悶響,接著便是稀里嘩啦好一陣響,原來懷陽一掌拍在面前花几上,那花幾哪裡受得過這力道,晃了一下便倒了,幾上碗碟杯盞也隨之落地,一時叮噹聲大作,且是同時發力,倒當真顯出幾分威嚴了。

    餘者三人皆被這響動震住,都不敢再出聲,懷陽慢慢站了起來,一腳將面前殘破碎片踢開,走至乾娘面前,並不說話,卻用眼睛狠狠盯住她瞧,那眼神,讓乾娘不寒而慄,方才明白過來自己怒氣攻心,說了不該說的話,不,其實並不是不該說,而是該在心底永遠深埋,埋到爛,埋到死也不能承認自己知道的事實。可惜的是,自己一時怒極,竟將這些往事都抖落了出來,它們於是顯身在這明媚的陽光下,卻帶著地獄裡的腐爛氣息,中人欲吐,聞者將亡。

    在懷陽狠辣目光的壓制下,乾娘的身子軟了下去,先是半依半靠在身後的椅子上,後來,竟連椅子也靠不住,慢慢癱坐在地上。

    懷陽低頭看著她,還是不說話,卻依舊不錯眼的盯著看,看至乾娘垂首不敢相望,漸漸抽泣起來,方才抬起頭來,慢慢踱過她身邊,走到儒定身邊,又看了他一眼,儒定不敢接那眼神,如乾娘一般,垂首不語,儒榮卻一直看著父親,臉色沉重,眼裡全是難言的苦澀,與辛酸。

    懷陽還是不說話,一個人默默走出花廳去,雙手背在身後,步履自是難言輕翩,竟是漸行漸慵,芩如忙上前扶住,卻被懷陽一把推開,嘴裡終於出聲開言道:「都嫌我老了是不是?許是老了,可還沒死呢!」聲音不大,卻是威力盡現。儒榮儒定,並坐於地上的乾娘,及花廳外,台階下的所有地下站著的丫頭婆子們,都無一例外地聽見了這話,且皆被這話中所帶的嚴厲氣息嚇到,眾人呆立,雖人多,只不聞一聲,但見懷陽身影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園內長廊深處。

    寧娥才已從後面過來,因見裡面口風不好,一時老爺發起火來,又將花幾打翻,因此才沒敢進去,這時見懷陽走遠,忙帶著琴絲,金徽趕了進來。剛進得廳內,便幾乎與儒榮撞了個滿懷,寧娥再次羞了個臉紅不止,遂退至一旁,儒榮卻並無所謂,看都不細看一眼,就走了出去,儒定跟在其後,寧娥且不抬頭,將手垂在裙邊,儒定走過身邊,衣衫相撞,指尖竟逢,儒定手指輕顫,人已停住,寧娥卻已快步走開去,滿臉潮紅,心跳不止。儒定安了安神,只笑自己太癡,並不回看,也走出花廳去。

    金徽先趕到乾娘身邊,見其竟坐於地上,目光呆滯,臉色如紙,心下慌張不已,嘴上叫出聲來:「大奶奶快來看看,二奶奶不好了!」

    寧娥急步過來一看,見並無大不好,不過是氣急羞愧,難以示人罷了,便對金徽道:「二奶奶沒事,不過見老爺發火,一時唬住了,快扶起來,好好休息一下便罷了。」

    乾娘心中翻難轉轍,先是昨晚之怒,又是今日之難堪悔誤,一口氣憋在胸中,見了金徽如同見了娘家人,哇地一聲,痛哭出來。寧娥知其必心事難洩,鬱結於內,當著眾人,反不容易紓緩,遂道:「二奶奶快別如此,外面丫鬟婆子人多,若見了,那起小人的嘴有什麼把牢的,還不知要說出些什麼好的來。」說完對金徽使了個眼色,金徽會意,先將乾娘扶起來,又拿出方帕子替她拭淚,待其稍安將息,便趕緊扶她出去,回自己院裡去了。

    寧娥呆立花廳中,見滿目瘡痍,一地狼狽,又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月白衫子,心中頓生悲愴之意,這種日子,何時才是個頭?何時,才能讓自己於寂寥孤苦之中,得到一星半點的慰藉?她回想起剛才與儒定擦身而過的情形,自己的指尖似仍留有一絲餘溫,與此刻週遭的冷清無望相比,這一絲微弱的溫暖,實在是顯得太過珍貴,太令人難以割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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