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龍鳳呈祥逆相轉 文 / 米可麻
長嶺見儒榮一派頹然,似已無力再支撐下去,又見長平心急如焚,頭上直逼出冷汗來,卻是束手無策的模樣,心裡也是急得不行,只是一時想不出個主意來,勸回儒榮。
眼見儒榮無神地四下裡張望,長嶺也跟著眼珠子亂轉,忽然他看到牆上端正掛著的一幅飛雪青梅圖,當下心裡就冒出個想法來。
「大爺,今兒晚上,還去青姨娘那邊嗎?看上去,青姨娘身子也好起來了,若她能再給大爺添個子嗣,那可就太好了。」長嶺輕輕在儒榮耳邊提了一句。
儒榮恍然間,猶如如八面春雷震醒,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接,回身看了長嶺一眼。長嶺不也聲,只看牆上那幅畫。
儒榮長歎一聲,閉上了雙眼。
日頭西沉,子規外屋獨坐,杜鵑與瘦雪忙裡忙外地點燈,加炭,霜姿將裡屋收拾整齊,出來時順手拈起桌上幾顆紅棗丟進火盆裡,蓬地一聲細響過後,微微甜香爆起,縈人鼻息。
瘦雪望望外頭,悄悄問杜鵑道:「才長新過來說,大爺晚上過來這裡,怎麼這會子還沒到?」
杜鵑亦小聲回道:「說是大爺出去了,回來就過來,許是這會子沒到家呢!」
二人雖則刻意說話小聲,可屋裡太靜,子規還是聽進耳裡,她用力撐起坐到麻木的身體,掉頭就斥道:「你二人閒得發慌了是不是?爺的事要你們來操心?他就不來,你們能管得到去?園子裡院子多呢,哪裡不是歇息的地兒?」
說到這裡。子規用手指著屋裡滿滿當當,隨處可見的大大小小,各式龍鳳紅燭,怒氣沖沖地問道:「誰叫你們點這許多紅燭?火盆又攏這麼大。想燒死我嗎?外頭還沒黑透呢,又是燈又是燭的,屋裡是出了賊嗎?要尋出來是不是?」
瘦雪為難地看看杜鵑。杜鵑衝她擺擺手,示意其出去說話。
瘦雪出來後隨即就問:「我的姐姐,姨娘這是怎麼了?好好的,發這麼大火?我看也不像是因為爺來得遲,更不會為了別的姨娘,那到底是為什麼?」
杜鵑也說不上來,可她心裡隱隱猜出些什麼來。只是不敢開口。
霜姿跟著出來,追著杜鵑就問:「姐姐,才長新送來那一擔大紅龍鳳枕簪桌圍、椅披,鋪墊料,還有紅羅圈金鴛鴦帳幔。咱們還掛不掛?看姨娘臉色,我有些不敢動手。」
杜鵑沉默,瘦雪見問,也趕緊接話問道:「這倒小事,大爺特意叫送來的衣服,姨娘不發話,還換不換?還有頭面呢?我們不敢催,倒是杜鵑姐姐快拿個主意呀!不然一會兒大爺來了,見了怎麼回話呢?」
杜鵑站在盞明晃晃。火通通的絳紗燈下,全身照得出了血一樣的腥紅,她被二人逼問得心裡發急,臉上更是紅上添紅,本就老實,心裡有。嘴不出,這就更無法開口了。
「你們幾個,都進來!」正在三人窘迫到不知所措之機,子規不知何時從屋裡出來,高高站在台階下,衝下面喊道。
三人失驚之下,轉身回看,見子規一身大紅嫁衣,艷光照人,華彩飛揚,頭上珠翠堆盈,鳳釵高掛,面上卻不施粉黛,止淡淡的點著一點兒胭脂,越發顯得杏臉桃腮、黛眉櫻口。大紅羅袖錦袍下,玉手纖纖,皓腕纖腰,人物比臨風之玉樹,粉面凝脂;身形如出水之芙渠,纖腰約素,叫人打眼看去,唯感飛仙於洛浦,神彩回風;擁宜主之羅衣,珮環照夜。
杜鵑直愣愣地看著,看到眼睛也酸了,忽然便從心頭湧出悲意來,這大喜之日,不該呀!她趕緊掩飾著快步向前,又對瘦雪和霜姿道:「快進去,剛才說起的東西,都掛起來,全陪都掛起來!」
子規最後看了院子裡的天空一眼,太陽已經走下去一半,如殘缺的血胎一般,沉沉欲墜,已無力再將天下照亮,雪後凜冽的刺骨北風趁機乍起吹過,帶來陣陣衰颯的淒涼。
淒淒歲暮風,翳翳經日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
子規轉身回去,身上已再無一絲殘存的暖意。
杜鵑等三人,屋裡忙了個不迭,外頭院門口也正在忙著,小廝們抗來梯子,要向院門上掛個大紅綢百褶香雲蓋,下掛二盞葫龍鳳燈籠。
一婆子下首扶著梯腳,好奇問另一邊那位:「咱們大爺這是做什麼?這一套全是娶親時該用的,為個姨娘拿出來?怕不合規矩吧?裡頭不會連鳳冠霞帔都送去了吧?」
另一位聽了直撇嘴:「什麼規矩?這家裡不就是大爺的話是規矩?你還較真呢,小心裡頭聽見了,給你報上去,你就去跟琴絲姑娘做個伴吧!」
二人下頭拌嘴,上頭那人就站不穩了,見有些搖晃不住,口中急得直叫:「好媽媽們,好歹用心扶住了!一會摔下來,摔死我不打緊,這一雙燈籠摔壞了怎麼處呢!大爺說話就來了!」
下頭二人聽見大爺兩個字,立刻噤口不言,剛才長新送東西來時已是特意吩咐過,大爺今日心情大壞,這裡務必要小心打點,不得有誤,不然就是自找沒趣了。
眾人將子規這裡的圍了個周密,緊張地忙碌,那邊棋姿的眠春院裡,綺墨正繪聲繪色,將一切形容給棋姿知道。
「我的好姨娘,你說說看,這事辦得!若叫家裡大奶奶知道,不得氣炸了肺?這子規也太不像樣,說起來她是不貪圖這些的,好,到臨了,全是一樣,倒比咱們要得更多,更狠!」
棋姿不出聲地聽著,看似沒什麼表情,可捏在一起的雙手就快將自己的骨頭絞斷了,可隨著綺墨越說越激憤,她倒反而越來越放鬆,最後,雙手鬆鬆散開,面上竟露出一絲詭異的笑來。
「行了,這事說一遍就夠了,看你嘴碎的樣兒,嫌不夠刺耳麼?」棋姿攔住綺墨,阻止她越說越激烈,見其平靜下來,又開口問道:「才叫你去看看梅香院裡,你打發人去了嗎?」
綺墨點頭:「我叫小丫頭錢兒去探過了,說是中午從瓊月樓回來就躺下了,傳太醫來看過,開了個方子,正吩咐後頭煎藥上來呢!」
棋姿點頭,微笑對綺墨道:「你看,有人比我著急,今兒晚上,怕就有好戲瞧了。也罷,我是無所謂的,隨她們鬧去,鬧得越大越好,鬧出來,總有一個要受傷受罰,這二人都是強硬不服軟的性子,誰肯讓誰?」
綺墨思後亦點頭,不過還是不太服氣,終於又開口歎道:「我說姿姨娘,你也太肯低頭伏小了。記得上回大爺送你回來,家中生產前後,對你也算溫柔體貼,說起來我也是親眼見過的,如今有了哥兒,反倒又這樣冷淡,姨娘心裡,當真就不計較?」
棋姿低下頭去,綺墨的話,將她的心也戳破戳痛了:「如何不計較?我也是女人,哪裡就能看得過眼,絲毫不計較?大爺本不是無情無義的人,他對這裡每一個,都算得上體貼,在子規那丫頭來之前。可自打子規出現後,他再也看不見別的女人,你不見梅香?往日她多麼得勢受寵?如今也歇了下去。若不為此,她為何鬧得那樣厲害?不知道大爺會發火生氣?不知道自己是往沒回頭處撞麼?是沒辦法啊綺墨,女人心裡失了衡,再多的困難麻煩也攔不住她,是非得要給自己找個定心可意回來,方才肯罷手的。一切前因後果,不是不知,實乃不能啊!」
綺墨眼見對方說著說著,眼裡浮出淚來,自己也就沉默不語,是啊,心裡有苦,不勝悲愴,可是,嘴上說不得,說不得。
時間流逝得飛快,子規不知自己這樣一身紅衣,坐了多久,只覺得,窗外越來越黑,越來越靜,身邊雖不停有人走來走去,她卻一絲聲音聽不到,身邊火盆烤得嗓子眼也疼了,可寒意卻時時刻刻縈繞身體,盤旋似怪風侵骨冷,凜冽如殺氣透肌寒,她覺得冷,實在太冷。
「現在什麼時辰了?」如鬼魅般毫無預兆,子規忽然出聲相問。
杜鵑驚了一跳,上前小聲回道:「早過了晚飯時候了,姨娘可是餓了?要不先傳飯上來?」
子規搖搖頭,她哪裡是餓?胃裡一團冷氣,墜得她半點食慾皆無,頭上沉甸甸,更將她的心壓到最低,楚青,你現在到底是在做什麼?出嫁?嫁給安儒榮?
想到這裡,她真想放聲大笑,將這憋屈沉悶的屋裡一切,笑開個裂縫,將這身邊詭異可怖的一切,笑出門去,將這屋頂笑開,將她心裡怨氣笑出九霄雲天之外!
可是沒有,她連嘴角也不曾牽動一下,她覺得自己又死了一回,在這大紅嫁衣之下。
「大爺來了!快快,傳酒菜上來,杜鵑,扶姨娘出來!」長嶺喘氣噓噓衝進屋來,臉色大不如常,夜色中如魍魎,潛入子規身邊。
來吧,子規緩緩站起身來,這一天,總是要來。
楚門之後,本不欲苟延,為一族冤屈,始隱忍於今。現正元機預現,略飲續命之湯,待素願以償,再赴黃泉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