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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10章 力挽天傾(三二) 文 / 雲無風

    河中節度使府,白虎節堂。

    李曜已經向李襲吉等三人說明了幽州局勢正面臨崩潰的情況,而「親傳弟子」馮道則在一邊如往常一般安安靜靜地坐著,只是今天他的面色也格外沉重——他是瀛洲景城人。

    讓人壓抑的寂靜充斥著整個節堂,呼吸聲清晰可聞。

    李曜用手指敲了一下面前的橫案,淡淡地道:「幽州雖重,今日失之,明日或可復得,然嗣昭、嗣源二位兄長,乃從我計而北上奪燕,若然失陷劉仁恭賊手,則某心中豈能自安?」

    李襲吉苦笑道:「節帥心中所念,僕等如何不知,只是幽燕遠隔千里,這戰報自幽燕而到太原,又從太原轉發蒲州,其間已是十天半月過去。劉仁恭既然僥倖得勝,必然趁勢耀武揚威,回師再攻幽州。如今晉王大軍不勝,必已回轉太原,嗣昭、嗣源二位將軍在幽州,已是寡軍孤城,節帥縱然即刻起兵,怕也救不得了。」

    李曜忽然轉頭朝馮道問道:「可道,你是瀛洲景城人,可曾去過幽州,知曉幽州城防情狀?」

    馮道見老師動問,微微躬身,答道:「幽州累世重鎮,樓高城堅,若然足兵足食,可稱深固不搖。」

    李曜微微點頭,手指一下一下敲打著桌面,道:「當日我隨大王同入幽州,也曾見過幽州城防,今日再問可道,兩相映證,可做定論,幽州城防當足禦敵。如今只是擔憂二位兄長手頭兵微將寡,城中糧食又是否可堪食用,若是如可道所言足兵足食,以二位兄長之能,又有高思繼兄弟相助,料來幽州一時不至失陷。」他憂色又起:「怕就怕幽州缺兵缺糧,那可就……難辦了。」

    郭崇韜思來想去,也想不出什麼妙策,只好道:「節帥,幽州孤城難守,若援兵,失陷只是早晚之事,不如傳訊二位將軍,領兵突圍,才是道理。」

    史建瑭皺眉道:「某亦這般看法,只是幽州週遭十萬大軍,嗣昭、嗣源二位將軍即便養精蓄銳,尋一良機突圍而出,殺劉仁恭一個措手不及,可他們又如何能逃出盧龍二千里轄地呢?」

    郭崇韜道:「若要劉仁恭不敢追,除非二位將軍殺一次回馬槍,打得劉仁恭疼了,方有一線希望。只是……數千兵馬,要破十萬,何其難也?」

    李曜聽到這裡,忽然眼前一亮,道:「不錯!只須突然將劉仁恭打懵了、打怕了,他便不敢再追!」

    郭崇韜與史建瑭一臉呆然,李襲吉則是面有訝色:「節帥難道打算動用火……那玩意?」

    李曜哈哈一笑:「都不是外人,說來妨。國寶、安時,某命軍械監研製了一種……嗯,一種火器,名曰『火神液』,此番倒有機會一用。」說罷將火神液之事對他們簡單的解說了一番。

    郭崇韜眼前發亮:「有此物在,足可一下將劉仁恭打得不敢緊追!」

    史建瑭則深皺眉頭:「此物雖好,但聞節帥之說,卻是太過危險,這萬里迢迢運送過去,可是半點出不得漏子。此外,幽州被圍得水洩不通,這東西也沒法送進城,別說送進城之後二位將軍也不可能在親率騎兵突圍之時帶上這般危險之物……如此來看,此物必須放置在二位將軍突圍後必定經過之處,然後事前與二位將軍約好,待二位將軍引著劉仁恭到達,再使其發作,如此劉仁恭必敗,敗了不算,必然大驚,不敢追趕。」

    李曜聞之大喜,笑道:「國寶此言,正合我意!既然如此,此事就這般定下,只是……此事派誰去為最好呢?」

    史建瑭覺得既然是自己出的主意,自然自己去跑一趟便是,誰知他正yu請命,馮道忽然從旁邊起身,拱手道:「節帥,馮道請命。」

    李曜一愣,馮道如今其實都尚未成年,雖然李曜收了他為弟子,一直悉心教導,馮道平時言行舉止也堪周詳,為人處事也都不錯,可這次任務,事關李嗣昭、李嗣源二人生死,交給馮道……李曜就算再寵他,也有些猶豫。

    馮道見李曜沉吟不決,再次拱手道:「老師曾教導弟子,說『玉不琢,不成器』,馮道不敢自認玉質,然則頑石亦有可雕之處……請老師許之。」

    李曜歎道:「你非輕易之輩,既這般說,想來心中以有成算,此番便委你此任,裝作商隊模樣,將火神液送往幽州城外。具體如何安置,某會命細作與你商議定計,最終與二位將軍約定……幽州城中,有某密探,這一點你須擔心。另外,你仍將阿蠻帶在身邊……憨娃兒,你命阿蠻在近衛軍中挑選二三十名好手,與可道同往。」

    憨娃兒用力點頭:「節帥放心,這事情俺理會得,絕不會找些軟蛋與可道、阿蠻同去。」

    這事剛商議出個大概,忽有牙兵匆匆前來報告,說絳州方面傳來消息,說晉王三子李存勖竟然到了絳州。

    李曜連忙喚過信使細問,才知道李存勖並非不想來蒲州,而是他匆匆而出,王摶那好友也沒料到韓建居然沒死心,派了伏兵在外監視,結果一出莊園便只能亡命地逃,結果一來二去,也不知從哪裡過的黃河,沒到蒲州,卻到了蒲州以北的絳州。不過好在仍是河中鎮內,因此絳州方面立刻將他臨時安置,並馬飛報節帥府與聞。

    李曜一聽,暗道:「我自出任大行台左僕she,還未曾回過太原,正巧河東軍械監那邊的金蠶脫殼也已經差不多了,剩下的事最好由我親自安排一番……再者,穎兒這邊也實在有些不知道怎麼處置,我『現在』才二十出頭,難道就要結婚不成?晚婚晚育光榮啊……」胡思亂想一下之後,李曜霍然起身,義正言辭道:「存勖久陷危境,如今終於脫險,不可有半分差池!朱押衙,立刻點齊近衛軍,隨我至絳州,親自護送存勖北歸太原,使大王安心!」

    憨娃兒抱拳道:「喏!」——

    谷雨方過,而身處北國的河東仍然干冷。

    一座高大的城池,城高三丈,門樓三層,濠深塹闊,堞道坦平,正是大唐běijing太原府。

    晉王李克用此前,算來也是被朱溫施計所「調」,若非朱溫挑撥離間,使劉仁恭速反,他又何必親征劉仁恭?誰知卻因酗酒誤事,輕視這中山白眼狼,敗於其麾下大將單可及之手。單可及此人在高思繼下獄之後號稱「單敵」,勇猛異常,乘李克用等河東猛將深醉不能上陣,奉劉仁恭帥令大舉來攻安塞。晉王敗退至木瓜澗,又遭單可及所分的伏兵伏擊,損失大半,糧草、輜重盡失。幸好被大雨澆醒,又有李存審勉力維持,方得走脫,戰後一清點,才知愛子李廷鸞已然死於亂軍之中。後來太原轉發急報給李曜時,忙中出錯竟將李廷鸞戰死的消息給漏了,讓李曜趕到絳州去送李存勖時才知曉,不過好在並什麼影響。

    李克用滿心悲愴,然而除了抹淚長歎「使正陽在,何有此失」,以及移書大罵劉仁恭背信棄義外,竟是能為力,只能坐視劉仁恭實際竊據了盧龍雄鎮,且全力圍困李嗣昭、李嗣源二人堅守的幽州孤城。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對劉仁恭較朱溫為奸詐感受甚深!這個冬天似乎也在為太原悲切,故而到春天即將過完仍似不肯離去。

    可是今日不同,今日乃大喜之日。得知李存勖從華州逃出,由最得力的幹將義兒李曜尋到並親自送回,晉王李克用大喜之下,以父親之尊,親往宮門口迎接。晉王今日似也想藉機一掃霉氣,連穿戴也格外注意:頭頂三梁遠遊冠,裹一條玉鏢黑介幘;身著九毓大袞冕,系一條七寶金鉤帶。真是貴氣逼人;身邊是正室劉妃及李存勖生母晉國夫人曹氏等眾妃嬪;身後是河東眾將,除嗣昭、嗣源困守幽州,周德威屯軍鉅鹿外,代州刺史李嗣本、遼州刺史李存敬、石州刺史李存進、義兒軍使李存璋、昭義節度使薛志勤、昭德軍使李存顥、忻州刺史李存審、義兒軍使李建及、沁州刺史李存實、澤州刺史李罕之以及晉王愛弟大同節度使李克寧等,甚至連束之高閣許久的蕃漢馬步軍都校李存孝在內,全部在列,唯獨不見當年風光一時的李存信。

    很,李曜一行風塵僕僕地趕到,李克用雖心念李存勖,但此時見他雖瘦黑了一些別大礙,也就先不與他說話,反上前執李曜之手:「正陽吾兒……唉,辛苦你了。」

    李曜笑了笑:「大王這話可就見外了,為大王效力,份所應當,何來辛苦之說?」

    李克用抓著他的手,親親熱熱往宮裡帶,又招呼嘉賓膳食殿入席。

    今日真可謂高朋滿座,太原管下及羈縻的各鎮節度使,各州刺史,太原各級吏曹紛紛來祝賀,包括昭宗皇帝也派了近被立為太子的李裕前來。淮南楊行密、西川王建、鳳翔李茂貞、華州韓建、鎮州王鎔、夏州李思諫、涇原張璉等眾路諸侯甚至契丹可汗也都派使臣來祝賀。晉王也不論親疏友好,一一謝過。李曜一聽契丹也有使者到了,裝作隨意,問了一下使者姓名,結果那名字他全印象,也就不再關注了。

    酒過三巡,淮南使者戴友規上前來敬酒。晉王推辭道:「孤自木瓜澗後,已發誓,從此戒酒了!」

    「晉王但飲此杯,友規有一言相贈!」

    戴友規這麼說,晉王只好破誓,退入內殿。戴友規跟進,說道:「朱溫雖有清口、蒲州兩場大敗,但因為戰時日短,中原又是民豐糧足,因此並未傷到元氣。此番又重廣幕兵馬,訓練軍。下一步便將是出兵邢洺,與晉王爭奪河北!晉王還須早日為備。弘農王感謝晉王大恩,一旦朱溫出兵,淮南則出兵徐、兗,以分其勢!」

    晉王聽了這話,心中一驚,良久沉默。

    忽然,太子李裕帶著一點酒氣闖將進來,說道:「晉王叔好不知待客之道!怎將寡人等眾撂在外邊?有什麼軍國大事要談,不yu寡人知曉啊?」

    晉王忙回道:「臣豈敢隱瞞太子殿下,得可靠消息,朱溫要伐河北。當初,朱溫與臣有上源之仇,臣屢請伐汴而官家不許,以至其勢力膨脹,今日卻反要伐臣。還請殿下轉陳官家,阻止他出兵。」

    太子道:「不瞞王叔,寡人此番來太原,一是為祝賀!二是自黃巢為亂至今,已有二十餘年,我大唐子民靡受兵災,苦不堪言。然而朱溫清口敗後,不思縱兵之罪,竟又廣幕兵馬,聯合荊南、武昌、江西、鎮海等道,共同上表再伐淮南,官家宅心仁厚,體恤萬民,不yu黎民再被受兵災之苦,痛下《罪己詔》,勸各路諸侯,以天下蒼生為念,息兵罷戰,修養生息!」

    晉王點頭道:「息兵罷戰,臣自然贊成,今日各路諸侯都派使者前來,殿下可當面宣諭。唯朱溫轄下各鎮沒有使者,就煩殿下親自去傳達官家旨意了!」

    太子道:「這是自然,寡人明日即赴汴州!」

    一場喜宴散後,李克用與劉妃、曹夫人等帶了李存勖去問話,太子與各藩使者也回驛館歇息。李曜在太原的宅子已然還給了王笉,回去不得,還好晉陽宮廣大,李曜又是義子身份,李克用早已將文德殿分與他居住,不過暫時還不必早去,膳食殿中只剩河東眾將及各曹吏員,正是李曜與自家兄弟攀談,拉近關係的好時機。

    晉王見李存勖疾傷,便放他先去曹夫人處,自己則來到薛志勤跟前,說道:「難為鐵山,身患重病,還要往來奔波,本可修一書信,派一使者來便是了!」

    薛志勤搖頭苦笑道:「非也!想昔日隨大王自雲州起兵,大王身邊驍將環繞。鐵山不才,也以元勳忝據一位,與眾同袍縱橫馳騁,建功立業。笑傲天下群豪,何等壯哉?今觀大王身邊,敬思、存質、君立皆已亡去;存貞逝;存厚叛逃;正陽、嗣本、嗣恩、存進、存審、存賢又放外任;嗣昭、嗣源、德威領軍在外;存孝今日一言不發,恐已再鬥志;存信……大王也不yu再見。唉,如今在大王身側之人,寥寥而已……鐵山老矣!自知不久也將棄大王,追存貞而去!值此眾同袍能相聚重逢的大好時機,怎能不來?明日一別,鐵山恐與眾同袍再相聚之日了!」說完,竟已是老淚縱橫。

    晉王也是限傷感,想起落落、廷鸞之死,是悲涼。忽而,廳中奏起了《百年歌》:

    一十時,顏如蕣華曄有暉。體如飄風行如飛……五十時,荷旄仗節鎮邦家。鼓鍾嘈囋趙女歌,羅衣綷粲金翠華。言笑雅舞相經過,清酒將炙奈樂何……

    晉王聞歌聲而想起洹水、安塞兩處戰敗,皆失愛子,仰天長歎道:「老矣!老矣!難道孤王真的雄風不再了?」

    薛志勤也跟著歎道:「鐵山不服啊!想我昔日之沙陀鐵騎,舉國上下,不望而生畏!大王平黃巢、下山東、存易定、援河中,復代北、定三藩,十幾年一敗績。然而除了前番正陽蒲州一戰外,卻總是吃他黑朱三的虧。先是上源之難,再有河陽之失,再又魏博易幟,今日又出了劉仁恭背主……聽說劉仁恭叛變,也是黑朱三從中離間的原故!究其原因,還是內修文治不夠啊!朱溫羅敬翔、李振之輩打點內政,因此府庫盈溢,錢糧憂,雖有清口、蒲州之敗,因有中原人口、財賦,實力稍減又復。而我太原也是連年用兵,卻只有正陽一人為內政殫精竭慮,可正陽雖有才幹,畢竟一人,豈能劈成幾半來用?加上連歲饑荒,早已貢賦不充;兵員老邁,力擴充兵,連劉仁恭也能敗我鐵騎。大王才四十三歲,不當言老啊!宜重用正陽等輩,重振沙陀雄風!……此番由正陽任大行台左僕she,鐵山甚是歡喜。大王啊,鐵山恨不能多生十年,定要追隨大王殺入夷門!」說完,竟是激動過度,一口鮮血噴出。

    眾人不大驚,忙將他扶入別殿歇息。晉王對眾人說道:「你們都道乏歇息去吧,孤今晚要為鐵山守夜!」眾人一一退去。李曜借口久不回太原,想去街面上看看,暫時沒回文德殿,而是帶了憨娃兒和幾名牙兵,便自出了晉陽宮,也不知去往何處了。

    卻說晉陽宮裡,不多時薛鐵山醒來,見晉王獨自一人為自己守夜,百感交集,起身謝罪。對晉王道:「鐵山將離大王,尚有後事托付。僕死後,請大王奏表李罕之繼任昭義。」

    「孤知道了。你身體虛弱,就不要再說話了!躺下歇息!」

    鐵山躺下,卻搖頭道:「僕知大王固然不從,若是如此,則將他殺了。否則恐僕死後,昭義不保!」

    晉王聞言,未置可否,沉思離去。

    次日一早,眾人便來拜別李克用,要知道他們俱是刺史之流,有薛志勤、李克寧、李曜這三位堂堂節帥,自然要各自趕回任上。李克用見李曜雙目有些發紅,關切道:「正陽怎的如此疲憊,莫非下人粗手粗腳,竟服侍不當?累我愛子,當真該死!」

    李曜自家人知曉自家事,昨晚安排了許多事務,幾乎一夜未曾合眼,自然疲憊。當下忙道:「大王息怒,與下人關,實乃兒念及出任大行台左僕she之後,許多事仍是在太原才好處置,因此昨夜將那些事情一併處置了……因此熬了一宿夜,故而有些疲se,不過大王不必擔心,兒年歲尚輕,些許小事,何足掛齒。」

    李克用本想說些關懷的話,可他這人心腸太直,想到河東這兩年都有災荒,偏偏交戰又多,今年弄得軍械監似乎都沒了存糧,若非有正陽不斷想方設法打點,只怕局面加不堪許多,那些勸他多休息的話,到了嘴邊也就說不出來了。最後只能執李曜之手,掏心置腹地道:「正陽忠肝義膽,某心中自有燭照,此生必不相負。」

    李曜雖然知道李克用這種直腸子既然說此生必不相負,那就真是將自己當做最能信任的人了,不過他還是覺得這話聽起來有些彆扭,只好笑道:「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何況大王與某深恩厚澤?大王,蒲州之事頗多,今次一別,年內恐難再來太原,還望大王勿怪。」

    李克用剛才說得自己都動了感情,聞言哪會怪罪,拍拍他的手道:「不必來回奔波,只管放心去做便是。」他微微一頓,又道:「某今日便傳下號令,今後這河東四面總攬後勤諸事調度大行台的各項事務,只要沒有孤王之命,一切便以正陽你的命令為準。」

    李曜心中大喜,面上也只是微帶笑容,拱手道:「謝大王,如此一來,許多事情倒的確方便了不少,各項事務,也便不至於積壓太久。」

    他二人說完之時,薛鐵山正與眾人道別,最後獨獨握住李存審雙手,久久不曾撤去,道:「李摩雲系德祥舊主,某昨日勸大王動殺心,可是大王不忍。日後他若果真背叛,不知德祥當如何區處?」

    李存審不假思索道:「罕之雖某舊主,也是大王部下。他要真是不忠,某又豈會從他?」

    薛鐵山喜形於色道:「如此,某便心安了!太原可李摩雲,不可李德祥啊!」說罷,二人揮淚做別。諸將等也都回任上;各友邦使者自然也都走了,連太子李裕也動身往開封。

    晉王為能幫助太子說服朱溫罷兵,又恥於據朱溫之下,乃修書王鎔,轉令他移書開封。而此時汴州,朱溫正置酒於梁園,召集各部將官作宴,忠義、魏博、平盧、陝虢等羈縻鎮,甚至友邦荊南、武昌、江西等也都派來使者。

    朱溫客氣地演說一通「大家要緊密團結在以我為中心的宣武軍周圍」之類的話,象徵性地敬幾杯酒,便自個退下,由李振代為宣諭:「你等藩鎮皆在東平王照應下,得以保全。年前汴梁伐淮南、蒲州不利,正當積蓄力量,再興兵勇。自今年起,貢賦須要加倍,直至東平王平定天下。」

    宣諭一出,群情大駭,議論紛紛。李振不理,也自退下來,到偏廳去見朱溫。朱溫問各鎮有何反應。李振回答:「陝虢、魏博專心臣服大王,荊南、武昌、江西恐淮南ri盛,被其吞併,也都沒有異議,只有忠義、平盧二鎮似有不服。」

    朱溫不屑地笑道:「趙匡凝(趙德堙子,襲父位每年多將貢賦輸送天子,標榜李唐忠臣;王師範自詡王青天,我早知他二人不是忠心事我,迫於形勢罷了!此二人,我遲早要取而代之。我聽說皇帝已派太子出使晉、汴,又yu勸說藩鎮罷兵,就要到大梁了,你看當如何應付?」

    「此事比較棘手,僕以為只有以進為退,斷其妄想!」

    「如何以進為退,興緒可細細道來?」

    「鄆州自龐師古之後,節度使空缺,大王可奏表兼領天平軍節旄,自王忠嗣、安祿山之後,天下再一人領節三鎮者,因此天子必定不從,那麼大王就選一個威武強辯者為使,以虎威震懾,天子迫於虎威,必以三鎮授節,定不會再敢說罷兵的事了。」

    朱溫思考一下,笑道:「判官韋震可勝此任!」乃喚過韋震,授命給他,並囑托:「此事若成,則為天平留後,實掌軍府!」韋震因而欣喜赴闕。

    不二日,王鎔書信及太子全部到達開封,說請罷兵事。朱溫對太子淫笑道:「殿下勿憂,臣已遣使赴闕,上表罷兵事。殿下可在開封小住幾日,容臣下盡盡忠心!」說完,也不待太子置個可否,便令人送往驛館歇息。名為招待,實是軟禁。

    那韋震來到長安,入宮覲見天子,奏明請授朱溫天平軍節旄。李曄皺眉道:「朱卿已為宣武、宣義兩鎮節度使,自安賊之後,再一人兼領三鎮者,不如奏表他人領節,朕定當准奏。」

    韋震力爭,李曄仍是不許。韋震遂趨上前至龍案邊,一手掐住李曄腕。群臣大驚失色。李曄驚怒道:「你如此犯上,yu謀反不成?」

    韋震道:「臣兵糧,自是不敢謀反,但有一語啟奏陛下。如今太子仍在開封,東平王正日夜等待陛下答覆!」那意思明顯得很,我韋某人兵糧,他朱大王可是有兵有糧,還有太子在手的!

    李曄已然渾身冒汗,稍帶哭腔道:「你切鬆手,朕答應就是,唯請朱卿速送太子回來。」

    韋震這才退下,昂首回了汴梁。

    宰相裴樞奏道:「朱溫脅迫天子,狂妄至極。請詔太原、揚州、成都諸道兵馬征討!」

    崔胤一貫是朱溫麾下搖旗之輩,聞言辨駁道:「陛下剛剛下了罪己詔,敦請天下罷兵,裴相公卻要興兵,這不是違旨還是什麼!」

    李曄聞二相言語,想起方才被韋震抓腕,心有餘悸,又看了王摶一眼,見這位王相公安安靜靜站著,眼觀鼻鼻觀心,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不禁歎道:「罷了,罷了!二卿不要再說什麼興兵罷兵的事了,任他們弱肉強食去吧,朕惟願大唐社稷為有德者代之,不yu黎民再靡兵災了!」說完,潸然淚下退朝,眾臣惻然,各自歎息。

    韋震「凱旋」回到開封,朱溫便以其為天平留後,送太子還闕。然後召眾將佐商議道:「清口、蒲州之敗,損失我汴軍近半,又折了都指揮使龐師古,這不是統軍將帥的過錯,實在是我輕敵所致!我今復募得軍八萬,我意用時半年,訓練軍,而後再度伐淮,你等以為如何?」

    只見葛從周刀眉一挑,上前道:「大王,末將有一言相進。」

    「通美但講妨!」朱溫見是葛從周,便露出微笑,顯得很平易近人。

    「從清口之敗,足見淮南能人輩出,將士同心,某以為暫時不可征伐!」

    朱溫沉下臉色:「依通美所見,我還是從天子聖言,罷兵休戰嗎!」

    「從周並非此意!」葛從周接道,「我意,大王不如出兵邢洺,先伐河北。」

    朱溫不悅顏色稍退,但卻回道:「李克用兵多將廣,號稱天下第一強藩,伐河北豈會比淮南有勝算?特別是河中那位李正陽,人稱文武全才,不可輕視。」

    「要說獨眼龍強盛,三年前,末將贊同,可是今非昔比。晉兵主力,還是中和歲南下勤王的十幾年老兵,猛勇早已不及當年。李克用自從封了晉王后,又大封大賞,不思進取。雖知籠絡人心,卻不明聚財之道,加上河東連年歉收,雖有河東軍械監為其張羅,但就探子細報,太原已是入不敷出!李克用靠吃老本,實已外強中乾。洹水、安塞兩場大敗,可窺全豹!至於李正陽……他雖了得,只怕亦有私心,否則為何太原入不敷出之後,他卻能在河中建造城?只怕他與李克用已是貌合神離。我伐河北之時,李正陽未必聽命李克用,出兵相救!」

    葛從周說到這裡,座中敬翔輕捋黑鬚,哈哈大笑,對朱溫說道:「通美所言最是可取!四方之冠,莫大於河北。河北平則六軍盛而天下震!李克用已是強弩之末,李正陽既為節帥,已生自利之心,獨眼龍不足懼了!」

    朱溫也大笑:「我意也是伐河北!只是擔心軍中對清口、蒲州之敗不能釋懷,故而一試將帥心思!通美慧眼獨具,堪稱當世名將,自今日起,接替龐師古為汴軍馬、步軍都指揮使,給我用半年時間訓練軍。子振總攬籌措錢糧事,預定秋後,出兵邢洺!」

    葛從周卻接口道:「半年恐怕太久,劉仁恭素有野心,一旦奪回幽州城,必yu吞併河北,遲則被他先得!從周願立軍令狀,只消三月,定為大王訓練出一支能征慣戰的兵!」

    李振出列道:「大王訓練軍,僕有一策請獻!清口之敗,敗在遭水時,士卒潰亂,不聽指揮,自顧奔命,以至喪我主帥!因此,當立一軍規,各級主將有戰死或逃命的,部下皆斬,此名『拔隊斬』。如此,兵士便不敢棄長官而私自逃命,可存大軍的棟樑,也可令兵士死戰求勝。」

    葛從周聞此苛法,連忙擺手諫止道:「此策不便行。兵法曰『不戰而屈人之兵為上』,務須一戰,也當以斬將奪兵求勝為首先,若行這條軍規,是把萬千士卒的性命看做兒戲,大王縱使取得天下,恐也不得民心。何況作為士卒,若長官不幸戰死,必懼死而投降或者逃跑,是令軍隊自潰。」

    李振辨道:「通美身為大將,不可有婦人之仁。士卒食大梁俸祿,沙場效命,職責所在,何況人一旦為兵,也是富貴功名險中求,豈能怕死!通美所擔心的長官不幸戰死,部下必降或逃,可再加一條軍規,紋面!即於面前紋上汴軍及歸屬部字樣,終生褪不去。天下再大,也安身之所,必然不敢降逃,只有以戰死或自裁,以使家族保全並蒙蔭。」

    葛從周尚yu力爭,只見朱溫揮手制止:「通美練兵,牢記我一句話:惡虎難敵群狼,我不求軍中有李存孝那般的猛將,但求每個士卒都如通美你,有大局觀,能戮力同心為戰,則堅不摧,往不勝。興緒所言,有利協作,甚是有理。自即ri起,軍規中,加此二條。拔隊斬!紋面!」

    軍規既下,葛從周也只得聆聽教誨,自去訓練軍,三月事。這日,朱溫收到邸報,幽州劉仁恭派長子劉守文奇襲滄州,義昌節度使盧彥威棄城逃走。劉仁恭遂取得滄、景、德三州,奏表劉守文為義昌節度使。朱溫接報,召集敬翔、李振、葛從周等將佐議事,說道:「果如通美所料,劉仁恭搶先下手了!其yu壑可不是義昌一鎮可填。」又問葛從周軍訓練如何?

    回答:「早已蓄勢待發,但候大王一聲令下,必將踏平河北。」

    朱溫心中踏實。剛好有侍從來報:「盧彥威已至開封,求見大王。」

    朱溫道:「定是向我求兵討劉仁恭來了!」

    敬翔道:「劉仁恭也有書信送到,請修好,會兵同擊鉅鹿周德威,平分河北。大王以大局計,此時不宜與劉仁恭反目!」

    朱溫嘿嘿一笑,道:「我自知曉。」乃傳見盧彥威。

    很,盧彥威入廳。朱溫道:「盧公守滄州十餘年,如何一朝盡失於劉仁恭了?」

    「東平王固知滄州臨海,盛產海鹽,劉仁恭貪我鹽利,卻乘我不備來攻打,彥威奈,只能求於朱溫賢弟了。」

    朱溫聽盧彥威此時竟敢自稱為兄,是不悅:「然而我所聽到的,卻是盧兄仗恃鹽利富國,漸生暴yin之心。既知劉仁恭將入侵,卻不修城防,整日以虐yin-女奴為事,焉有不敗之理啊?義昌既失,某料兄是不能復得了!不過弟可代兄表奏一章,入京執金吾,以表弟心!」

    盧彥威慚愧而退。朱溫遂修書兩封,一表天子,請盧彥威領金吾衛大將軍;一移劉仁恭,約會軍鉅鹿。

    葛從周乃請朱溫檢閱軍。朱溫歡喜前往。即至軍營,葛從週一聲喝令:「恭迎大王!」只聞鼓聲動地,吶喊震天。又見旌旗招展,槍戟森森。很,八萬軍以五十人為一隊,組成一小方陣,隊長執旗居前。十隊為一營,十營為一軍,共十軍,組成一龐大方陣。六萬步軍在前,每軍依次為刀楯營、弓弩營、器械營、長槍營、短刃營等,火頭營據末。兩萬騎軍在後,分別有飛騎營、驃騎營、jing騎營、龍驤營、神威營、拱宸營等。

    朱溫放眼望去,不及盡頭,面上展露出如桃花開放般的笑容,遂就軍前檢視。但見士卒個個精神飽滿,鬥志昂揚,所著衣鎧,都是造的jing甲,光彩奪目。然而穎的,還是士卒雙頰上的紋印,只見左頰所紋系一醒目的「汴」字,右頰是歸屬部軍號,如「張刀十七」,即指張歸霸部刀楯營十七隊。十軍都指揮使分別為牛存節、張存敬、張歸霸、張歸厚、劉知俊、康懷貞、徐懷玉、氏叔琮、楊師厚、王重師。朱溫一一檢視畢,乃宣諭全軍,鼓舞士氣一通,著令擇日出兵。

    等軍馬到達鉅鹿,劉仁恭派單可及率軍來會,軍前聽命朱溫。單可及輕視周德威,請先出擊。朱溫求之不得,立刻准許。周、單二將陣前相鬥,真是往來不讓毫釐,上下豈饒寸分。不過周德威之勇本與高思繼彷彿,單可及既然不是高思繼對手,如何能贏周德威?戰得二十餘合,單可及果然不敵德威驍勇,敗下陣來。

    王彥章望見,對葛從周說道:「某聞周陽五也是當世英雄,待某這就往陣前,將他擒來。」說罷,即yu奮鐵槍前奔,卻被葛從周攔住:「子明不可造次,豈不聞軍中有規,名『拔隊斬』,為將者,不到萬不得已,切不可親冒矢石,以免有個萬一,全軍陪葬。」

    王彥章不能理解:「何為『拔隊斬』?彥章聞所未聞。某只知上陣殺敵,不懂勞什子的廝鳥軍法,若以此論,豈不要負某平生所學?」

    葛從周苦笑道:「此乃大王軍令,不從者斬!」

    王彥章頓時皺眉,道:「那我找大王說去。」遂馳馬至朱溫面前說道:「大王!彥章做不了這兵馬副使,甘願為一小卒,親身殺敵!」

    朱溫大吃一驚,聞名原因之後,奈道:「軍規是我所定,不可改,如此卻是委屈了彥章!」

    「彥章為報大王贈馬之恩,何懼委屈,即使終生為卒,又有何憾!」王彥章話剛說完,便已脫下將軍甲盔,白衣上陣。當時兩軍已戰成一團,只見周德威紅袍飄舞,馬槊之下,汴軍士卒已傷亡數十。王彥章大喝一聲:「周陽五休得放肆,識得鐵槍王彥章麼?」

    周德威放聲一笑:「朱憨兒的手下敗將,某怎會不知!可是,你如今不過一個白衣小卒,怎配與我對戰!」

    王彥章大怒,擎鐵槍來挑鬥。周德威舉槊擋住。這才真是一場龍爭虎鬥,兩人俱是天下有數的悍將,打得何其精彩。不過周德威先前已然有過一戰,年歲又較王彥章大了不少,戰得四五十回合,周德威氣力不繼,敗下陣來。大驚之餘,急令收軍回撤。葛從周何等經驗,立刻抓住機會,從後掩殺一陣,晉軍敗退。周德威只好棄鉅鹿大營,退入青山口,依險據守。

    葛從周佔領晉軍營地,請命朱溫,乘周德威大敗,一舉而下邢洺三州。朱溫同意,並說道:「自從李正陽做了洺州刺史,洺州已然強過邢州,如今邢洺磁三州,主力屯於洺州,可先攻下。邢、磁隨即可取。」葛從周乃領張歸霸、徐懷玉、楊師厚、王重師部兩萬眾移師洺州。

    洺州刺史邢善益,乃是從大同調任而來,他以馬軍列陣於城下相迎。葛從周揮師而上,邢善益力拒,汴軍不能勝。王彥章仍是白衣上前,喝道:「邢善益,可識得鐵槍王彥章麼?」這邢善益十年前即是孟方立帳下大將,頗有資歷,怎不聞王彥章名號。此人在李曜麾下第一悍將朱八戒手下竟能不死,豈是他奈何得了的?當下嚇的六神主,急令收軍入城。可是已經遲了,王彥章見他想走,一夾馬腹跟上前去,手臂一抖,送上一槍。邢善益好似一片縞布被人繃直了一下,又一拋出,身體一挺,然後綿軟力飄飄然落於馬下,洺州至此易手。

    葛從周馬不停蹄,將得勝之師引至邢州城下。邢洺節度使馬師素乃是一個文官,治理地方還算可取,要他上陣殺敵,那純屬肉包子打狗,絕對有去回。他驚聞洺州失守,朱溫大軍將至,慌慌忙忙逃回了太原。葛從周不費吹灰之力,便即進入軍府。休整一夜,次日回軍再攻磁州。

    磁州刺史袁奉韜,與邢善益同時自孟方立歸晉,乃是一對摯友,有助晉王圍住李存孝的功勞。聞葛從周攻洺州時,早已固城壁壘,嚴陣以待。葛從周攻打了三日,城池未下,固守得還算拚命。可是至第四ri,磁州城已經處處斷壁殘垣,守城的千餘士卒也傷亡殆盡。葛從周令軍士於城下高呼:「袁奉滔還不投降,待何時!」

    袁奉滔料已難守,流淚回道:「奉滔鎮磁州多年,深受晉王厚恩。唯有以死相報,與城同亡!」說完,揮劍自刎,一腔忠魂尋他那摯友邢善益去了。磁州也就改姓了。朱溫於是奏表葛從周為邢洺節度使,加檢校司空。

    然而葛從周深知取邢洺功勞,王彥章莫大。葛從周雖不結黨,也沒有擁兵自重之心,但卻偏愛帶兵打仗,此時恐王彥章異ri必將取代自己,深覺此人斷不能留在軍中,就對朱溫道:「王子明勇冠中原,末將請辭帥位,讓於子明!」

    朱溫很是驚訝:「汴梁軍,都是你所訓練,通美之帥才,有目共睹!怎的突然便要請辭?王子明確實驍勇,我但將他置為親牙,通美勿以為念好了!」遂收王彥章為牙將,代李思安為開封府押牙、左親從指揮使,朝夕伴隨在自己身側。

    葛從週五日內大敗周德威,奪取邢洺三州的消息很越過太行山,傳入山西四鎮(河東、河中、昭義、大同,山西士民不驚駭。關鍵是他們一向自認為沙陀鐵騎天下敵,早些年河陽之敗是因為眾寡懸殊,後來洹水、安塞之敗都是中了敵人的奸計,這三次敗仗實屬意外。可是,邢洺之戰卻是實打實的正面交鋒,葛從周竟然能在清口、蒲州敗後,僅用三個月訓練出來的軍就將強大的沙陀兵打敗,因此對葛從周那是敬畏的了不得,於是傳出一句俚語:山東一條葛,事莫撩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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