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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15章 北都風雲一 文 / 雲無風

    年關雖過,紛紛揚揚的大雪仍舊鋪天蓋地地落下。這雪,給表裡河山的河東大地披上一層銀裝,又好像在預示著什麼。山巒起伏之間,風捲雪,雪挾風,掀起陣陣寒潮。這驟然而來的暴風雪,也彷彿在預示著這新的一年,定是難以平靜的器局。

    這場大雪來得猛烈,它竟然下了整整一個冬天。東起渤海,北至契丹,由關東中原又到河東關中各地,處處冷得出奇,雪也下得與往常不同。時而是零零散散飄著的細碎的雪花,時而又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大片鵝毛。或星星點點,或鋪天蓋地,白皚皚,亮晶晶,迷迷茫茫,一片混沌。山巒、河流、道路、村舍,全都變成了渾然一體的雪原,到處都是銀白色的清涼世界。雖然偶而也會看到天光放亮,可那太陽只有慘淡蒼白的一絲溫柔,卻沒了平日的亮麗暖和。以致山村裡的老百姓,一個個都鑽到屋子裡,貓在炕頭上,誰也不肯輕易出門。

    可是,就在這天寒地凍,風雪瀰漫的時刻,卻有一支馬隊,沿著冰封的山路,艱難而又堅決地向前行進。

    這一隊騎兵來得特別,他們身上的服色也很不一致。在隊伍的中間一匹高頭大馬上坐著的,是一位年輕的將領。此人看來約莫三十來歲,雖是寒冬時節,仍穿著一身玄色冷鍛甲,縱然外頭套了身猞猁皮斗篷,仍給人一種異常地冷峻。他略微有些瘦削的臉上,雙眉緊皺,小鬍子下兩片嘴唇緊緊抿著,整個人看來毫無表情,也就透著幾分高傲和冷漠。

    護衛在他前後的,約莫有百餘名騎兵,這批騎兵身穿瘊子甲,外面還披著狐毛領的羔皮大氅。從他們那虎背熊腰的身板和桀驁不馴的架勢就知道,這必然是一支「驕兵」,同時,估摸也是這員將領的牙兵。

    走在那位將領身邊的,是兩個文官打扮的人。大概官職也不算太高,文縐縐的,舉止顯得格外謹慎,看樣子不像是出自高門貴第之家。

    在瘊子甲騎兵隊伍後面,還跟著一大群兵丁,約摸有三四百人的樣子。

    這一行人似是從南邊河中方向而來,而此處是陰地關以北,已經是大唐北都太原的地界。他們在一座風雪瀰漫的山神廟前停住了馬。

    打頭的牙兵四外瞭望一下,簡直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溝壑。他連忙招呼隊伍停了下來,自己跑到前邊去打探路徑。馬上坐著的那位青年將領也不說話,用手按了按腰間冰冷的橫刀刀柄,仰望著漸漸黑下來的天色,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探路的人回來了。他在那位將軍面前翻身下馬,就地抱拳一禮道:「節帥,俺們走到絕路上來了,這好大的風雪,前面三四十里地大概也難找到宿頭。末將見這裡有個破敗的山神廟,香火估摸早就斷了,連個人影都沒有。還請邠帥示下,今晚是不是就在這裡宿營?」

    那位被稱作節帥的將軍沒有回答牙兵的問話,卻轉過頭來,對那兩個文官道:「喂,錢立鵬,蔡蘊康,你們二位是來押解我的,現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你們倒是快發話呀。是走,是停,本帥悉聽二位的吩咐。」

    錢立鵬和蔡蘊康兩人一聽這話,連忙翻身下馬,在那位節帥的馬前抱拳跪下。叫錢立鵬的賠著笑臉說:「喲,邠帥,您老這話某等可擔當不起。就是折盡了某等的草料,某等也不敢聽到節帥這樣說話。節帥要說走呢,咱們這就緊緊地跟在後邊;節帥要是說不走了,某等立馬兒給節帥收拾住的地方,全憑節帥的吩咐辦。再說了,大王的教令只是要某等好好地服侍節帥,讓節帥能平安順溜地回太原去參加大王的壽筵,左右還有個把月之久,大王也並沒有限著日子……節帥怎麼說,就怎麼好,某等謹遵節帥的旨令。」

    那邠帥眉頭一挑,冷笑著說:「是嗎?我說話還有這麼大的份量?」

    錢立鵬和蔡蘊康偷眼瞟了一下邠帥,立刻被他那寒光閃閃、像利劍一樣的眼神鎮住,嚇得他倆趕緊低下頭去,不敢再多說什麼了。

    這位節帥的脾氣是有點兒大,這幾日心情又明顯不好得很,怪不得誰見誰怕。因為他身份貴重,地位尊崇,不是常人能與之相比的。他就是晉王李克用養子排行第九、如今貴為靜難節度使、統率三萬五千大軍鎮守邠寧重鎮的李嗣昭。

    這位邠寧節度使李嗣昭,可以說是威名顯赫,聲震天下。他原本就是晉王麾下大將,多年來戰功赫赫,深得晉王信任,自打那年秦王以河中節度使身份平定關中亂局,他便以功升為靜難節度使,執掌這關中雄藩大鎮。關中四節度之中,除了如今已經執掌朝政的河中節度使、秦王李存曜之外,便以他麾下兵勢最雄。

    關中四鎮算來都是河東附鎮,但因河中勢大,秦王又素來為晉王所器重,在掌控朝廷之後,實力日漸雄厚。兩戰而定鳳翔、兩勝中原諸侯之首的朱溫,奠定了「關中王」的地位,近來更是平定蜀中之亂,一舉將兩川收歸朝廷——當然實際是是為他自己所有——如此一來,其實力更是直接超過晉王主鎮河東、大同,稱雄天下。

    原本關中四節度李存曜、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審歷來交好,但因著這實力變化,晉王偏偏又還健在,局勢便顯得詭異起來。

    聽說晉王第三子李存勖年滿十五之後,晉王對其頗有栽培,看來是欲在李落落和李廷鸞接連遇難之後,將他當做了繼承人。而關中四鎮的形勢,則讓晉王感到不安,所以才弄出了這麼一出由晉王府下令,命關中四鎮節度使趕來太原,赴晉王壽宴的戲碼。

    無論四節度心裡如何糾結,也無論四節度此時手邊有多少緊要軍情、公務,晉王一道教令頒下去,他李嗣昭就得馬上回來赴宴。那教令上寫得明明白白,讓他只帶不超過五百名護衛,火速回京。他就是有天大的膽量,也不敢多帶一個人;而且這教令還不是直接交給李嗣昭的,而是通過靜難節度使府的監軍向他宣佈的。這其中的道理緣由,不說他也知道,當然也確實不必說、沒人說。

    對他的這位義父,李嗣昭是太瞭解了。李克用並不是特別小氣的人,平時對自己的養子們也算得上夠好,只是現在情勢不同了,正陽的實力膨脹得太快!區區兩三年時間,就從一個小小的河中,刷地一下一躍而起,直接超過河東主鎮!從戰績上來說,朱溫能打到太原城下,卻被正陽輕鬆擊敗,現在還搞不定自家後院由正陽扶持起的王師範,那麼換句話說,如果正陽想打太原……

    而自從上一次太原再次被圍之後,聽說晉王的身子骨就比以前差了不少,頭痛之症越發難以克制,不少人對晉王的健康情況都有所懷疑,在這樣的節骨眼上,他李嗣昭又能怎麼著呢?所以,他在從西邊回來的這一路上,就只好拿這些牙兵們撒氣。其中碰釘子最多,挨訓挨得最多的,還是錢立鵬和蔡蘊康兩個人。他們倆是奉了「王命」的人,不找他們的碴兒又去找誰呢?

    錢立鵬和蔡蘊康兩個人都是小不拉幾的官,在李嗣昭面前,他們的日子確實不好過。來時,晉王給他們下了教令,說是要他們「平安」地「護送」節帥早日進京。什麼是「平安」?怎麼做才叫「護送」?不就是要他們「看」好邠帥,不能讓他在路上出事,不能讓他和別人串通嗎?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呢?

    誰都知道關中四帥私交極好,萬一他們結伴同行,就算每人只帶五百牙兵,那也有兩千人馬,萬一生事,也是個麻煩。而更麻煩的則是怕他們串通一氣,結成攻守同盟,那就糟了。只是,誰又敢不要腦袋,把這事給挑明了呢?晉王那「護送」的意思其實是「押解」,但這話教令上既然沒寫,誰也不敢照這個路子去胡想、胡猜。再說,你怎麼知道,人家四大節帥回到太原城裡是個什麼局面呢?興許人家父子幾個一見面就會拼刀子;也興許人家根本沒把事情鬧發出來,甚至那能言善辯的十四郎君一番話說出來,大傢伙就重歸於好了。

    總而言之啊,這全是晉王和四大節帥的事,別人是管不著的。錢立鵬和蔡蘊康屁大的人物,更是不能管,也不敢管。所以,不論路上出了什麼事,他們是不說不行,說得多了也不行;不巴結不行,巴結得太緊了也不行;光說好聽的不行,說了邠帥不受用的話更不行。總之,他邠寧節帥李嗣昭要想找你的錯,你想跑也跑不了。最好的辦法,是什麼也別說,什麼也別問,想撒氣就任他邠帥使勁地撒好了。

    李嗣昭見他們都蔫了,這才長舒了一口氣。身邊跟著的牙兵,緊跑兩步在他的坐騎面前抓住韁繩。李嗣昭沒說什麼,翻身下了馬,活動了一下有點發麻的腿腳,搓了搓凍得通紅的雙手,對著錢、蔡二人又說上了:「不是我要發作你們,有些話我不能不說。我知道你們是奉著王命來的,我就是再不懂事,也得對二位禮敬有加,這才是我的本份。這一路上是走是停,都要你們說了算,而且咱們還必須住在驛站裡。因為這是晉王定下的規矩,你們得聽,我也一樣得聽。今個天色晚了,你們說要在這裡住,我也就只好依著。這是你們自己說好了的,我才不希罕你們來裝好人、送人情什麼的。這個鬼地方,前不巴村後不招店的,你們就不怕我在這裡生事,或者是跑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們都不怕,我李嗣昭怕的什麼?」

    在李嗣昭發作他們倆的時候,錢立鵬和蔡蘊康一個勁地賠著笑臉,一聲也不敢吭。直到李嗣昭說完了,錢立鵬才小心翼翼地說:「邠帥,您老聖明,某等也是奉差辦事,身不由己啊。某等只不過是小小的王府文書,某等的上邊,還有那麼多官、使……離晉王更隔著三十三層天兒呢。上邊說的話,某等敢不聽嗎?好歹您老體恤著點某等,咱們平平安安地去到太原。等您給大王拜了壽,某等的差事也就算辦完了。再往後,某等沒準還要仰仗節帥,承節帥的光呢。」

    李嗣昭聽他說得可憐,自己一肚子的氣也發作完了,這才跟著那群牙兵們走進了山神廟。

    這個山神廟坐落在陰地關外一座山頭上,居高臨下,俯瞰萬山。廟裡的人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跑光了,只留下個空空的廟院。不過,房子倒沒有怎麼破壞,大殿的樑柱和迴廊上的油漆還發著亮光,只是殿裡的陳設卻早被洗劫一空。這一大幫人剛要走進大殿,「呼」地一下,驚飛起躲在房頂和樑柱上的野鳥。蔡蘊康手疾,一抄手就抓住了兩隻。他上前來笑著對李嗣昭說:「邠帥,您看,托您老的福,還真是沒有白在這裡住。待會兒,某等就把它烤熟了,給邠帥下酒吃。」

    李嗣昭沒有理他,卻向外邊的人吩咐一聲:「快,把院子裡的雪給本帥收拾乾淨了,廊沿下的欄杆拆下來烤火。錢立鵬、蔡蘊康和我住大殿,牙兵們住西配殿,步兵們住在東配殿。」

    外邊的人答應一聲,各自分頭幹了起來。突然,東配殿裡有人大叫一聲:「媽呀!」隨著喊聲,又從裡邊跑出來幾個人。這些人跑得慌忙,幾乎與李嗣昭撞個滿懷。李嗣昭見狀一聲怒喝:「混賬!瞎鬧騰些什麼?」

    「回節帥,這,這兒發現了一具屍體,還是個女的。」

    李嗣昭怒道:「手底下沒粘過血的嗎,個把屍體能把你們嚇成這樣!」不過他也知道他們只是猛不丁看見女屍,這才嚇毛了手腳,所以還是跟著他們來到東配殿。

    一到這邊,果然看到牆角里蜷縮著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娘子。不過,她的臉太髒,看不清模樣,大約只有十四五歲吧。只見她身上穿著一身用藍線繡著邊的青土布布衫,光著兩隻腳丫,用一根布條把鞋子貼著前後心捆在一起,大概是因為這樣可以暖和一些。她的小臉很難看,凍得烏青發紫還帶著點灰色,像是在哪兒蹭了一臉的香灰。一群兵士圍在她的身邊,一個個被著手,品評著,議論著。大概是又怕沾了晦氣、又怕髒了手,誰也不肯上前把她拖出去。

    李嗣昭拿眼角瞧著他們,冷冷一笑說:「哼,你們也算是所謂邠寧精銳?我李嗣昭帶的兵,這十來年打了不知道多少仗,隨便一仗下來都是屍積如山,血流成河。瞧瞧現在,區區一具女屍就把你們嚇成這個樣子了。真是膽小如鼠,給我提鞋都不配!——來呀,牙兵營的人何在?」

    「在!」

    「把她拖到廟外,扔得遠遠的。」

    「喏!」

    一個牙兵答應一聲,拖著那女子就向外走。可是,剛走了幾步卻又停了下來:「節帥,這小娘子怕是沒死透,某覺者,她胳肢窩裡還有點熱乎呢!」

    「什麼,什麼,有這樣的事?」李嗣昭有些意外,走上前來,用手把住那女子的脈搏仔細地診視了一會:「嗯,是還活著。來,你們把她搭到大殿裡,放到火邊上讓她烤烤火,興許還能救過來。」李嗣昭久經戰陣,絕非什麼善男信女,但見死不救卻也是做不出來的。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那小娘子弄到大殿裡的火跟前,李嗣昭又命人燙了一碗他隨身帶來的清酒,翹開她咬緊的牙關灌了下去。不大一會兒,那小娘子的脈搏跳得有力了。再等一會兒,鼻翅一張一合地好像有了氣,臉色也有點泛紅,只是還沒有完全醒過來。

    李嗣昭不再管她,坐在火塘邊上默默地想心事。牙兵們早把大殿裡打掃乾淨了,火架子上,烤熟了的鹿肉發出陣陣的香味。一滴滴的油濺在火上,「滋滋」地響著,冒出悠悠的青煙。錢立鵬揀了一塊烤得焦黃的鹿肉,雙手捧著送到李嗣昭面前。

    李嗣昭卻搖頭說:「你們吃吧,我這會兒一點兒都不覺得餓。你聽,他們在東配殿裡正喝酒呢,你們要是想去,就只管去。放心吧,我不會跑,也不會籌謀什麼狗屁大計!」

    錢立鵬勉強笑了笑說:「邠帥,您老別太難過。卑職說句不知進退的話,大王只派了我們兩個不成器的來接您,那是對您的信任,要真是不相信您了,就憑我們這兩塊料,在您面前頂個屁用?所以依卑職看,您也不必老跟自己過不去,您得保重啊!」

    李嗣昭重重地歎了口氣:「唉,你說得也對。老錢哪,你們不要怪我李嗣昭的脾氣不好,我這是心裡難受啊!當初我等四節度,都是大王身邊的親信,衝鋒陷陣也好,出謀劃策也罷,哪點做得不夠了?何曾想,到了關中之後,離大王遠了,這情分啊,看著看著就好像薄了……其實哪裡薄了,我瞧著,定是有人在大王面前進了讒言,才有今日這等局面。」李嗣昭說著說著,竟已潸然淚下。

    蔡蘊康在一旁道:「邠帥,剛才老錢說的有道理。您是什麼身份,千萬不要太過於傷心了。某等知道,今年之所以興師動眾,除了大王壽誕之外,三郎正好十五,估摸著大王是要為他行冠禮了。三郎如今是大王親兒裡頭最年長的啦,加冠之事自然不能草率輕易,這才叫某等星夜兼程去邠寧請您老來參禮的。為的就是早一天把節帥接回太原,和諸位節帥商議得妥妥當當,把這兩件事都辦得更好。近來秦王又定了兩川,也是我們河東的風光大事,這情形下,兩件喜事可就更不能辦得馬虎了。您老一回太原,就不能歇著了,所以更要保重身體才是。」

    李嗣昭又是一聲長歎:「唉,落落和廷鸞都歿了,廷鸞之死還跟我李嗣昭脫不得關係,如今存勖就是大王嫡長子了,他要行冠禮,我還有什麼可說的,自然要來。只不過我有幾句話想問問你們二位。你們要是想著自己是給河東辦事的,就給我說實話;你們要是想著這是辦的王差,是奉了教令來押解我這倒了霉的邠帥回太原挨罵受罰的,那就算我沒說。不但今天不說,從今以後,你們就把我當成啞巴算了。」

    錢立鵬和蔡蘊康一聽這話,頓時傻了眼。邠帥他……他要說什麼呢?

    錢立鵬和蔡蘊康他們正陪著李嗣昭說話,聽著這位邠帥越說越不可捉摸,他倆心裡吃驚了。錢立鵬的心思靈便一些,連忙道:「邠帥,您老這是起了疑心了吧?一定是看著我們倆有什麼心思瞞著您。其實晉王對您老真沒有一點見外的意思,要不怎麼能只派了我們倆人來護送邠帥呢?邠帥今天有什麼話您只管問,凡是某等知道的,斷不敢有絲毫欺瞞不說的道理。」

    李嗣昭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錢立鵬啊錢立鵬,你是給我裝傻呢,還是真的不明白?你說晉王沒和我見外,那我問你:為什麼晉王在向我傳令前,先給了監軍宦官,難道我不知道監軍只聽張承業的?再有,他又為何要命令河東本鎮戒嚴?他為什麼又命令大同那邊抽出兩萬人馬,趕到代州去集結待命?他不是在防備我,就是防備秦王,這又是為的什麼?」

    錢立鵬忙說:「邠帥,這您可是誤會了。自從前次黑朱三兵臨太原之後,三郎存勖就開始在大王的支持下處理整軍之事,這戒嚴是越發的多了,有時候汴梁那邊稍有消息,咱們河東就各地戒嚴,為的是時刻枕戈待旦,不忘危機。這一次大王過壽,聽說黑朱三那老小子頗有些想鬧出點ど蛾子的意思,三郎得到消息之後,也不光是命河東戒嚴,振武、天德等軍也不例外,就算太原城裡,也是將晉陽宮都封了!」

    「好,這一條就算你說得有理。那我再問你:早先我們關中三鎮的糧草供給都是秦王一手籌劃,他是河東四面總攬後勤諸事調度大行台尚書左僕射嘛,他這頭銜上的差事就有負責供應我沙陀諸鎮軍糧一事,原先是三個月送一次糧的,可是,為什麼前不久大王卻親自下令,要由太原處置這事兒,結果太原收了權之後,卻改成按日供給,一次只管十天?」

    「這,這,這卑職可說不上了……」

    在一旁的蔡蘊康忙說:「邠帥您甭多想。您瞧這大雪,糧食一旦走太原這邊,路途就麻煩了不少,不比當時秦王從關中調發,所以這一時供應不上,一次只能是十日口糧,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嘛……」

    「住口!蔡蘊康,到現在你還敢跟本帥來這一手?告訴你,本帥不是好欺哄的!本帥是當今太子聖命之下,由鳳台鸞閣行文拜授的邠寧節度使,是奉王命赴宴的一方重將!可是你瞧,我卻只能帶百名牙兵騎兵,剩下的還只能是步兵,這算是一鎮節度使的儀仗?這裡邊的文章,你們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你們只知有這麼幾百來個人跟在我的身邊,可是,我敢說,自從過了陰地關,出了河中地界進了河東,就在我們的周圍五十里內,至少有五千鐵林軍在我們附近侯著。在我們的前邊,也有更多的兵丁在等著我的消息呢!他們正在一站一站地向晉王傳遞著我的行蹤,報告著我的動靜。別看今晚咱們在這裡住下了,可前邊驛站上的人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你們倆等著瞧吧,到不了明天早晨,他們非得來『迎接』我不可。因為他們怕萬一我這兒出了事,就有人要砍了他們的腦袋!」

    李嗣昭越說越激動,他突然站起身來奔到窗前,手扒窗欞用力地搖晃著,炯炯的目光好像要穿透外面那沉沉的黑夜。他的臉上早已滿是淚痕,他不住地在心裡喊著,叫著,也在心裡罵著:是誰,到底是誰在大王面前進的讒言?難道他不知道,眼下我李嗣昭可能奉命前來,不做抵抗,嗣源、存審也估計不會抗命,可是……正陽那邊呢?他這次雖然再次婉拒秦王封爵,可卻已經是「三辭而詔不許」,現在終於還是接受了,那他也是跟大王一樣的一字王了啊!如果大王把對付我的這種手段用在正陽身上,正陽會怎麼想?他手下的人會怎麼想?一旦正陽不從大王之命,大王又將如何?這是把正陽往絕路上逼,也是把大王自己往絕路上逼啊!

    原來他憤怒的主要原因,並非因為自己的處境,而是擔憂河東和河中的關係,說白了,是擔心李克用和李曜這對養父子反目成仇!

    面對處在暴怒中的李嗣昭,錢立鵬和蔡蘊康二人哪敢開口說話?他們對望了一眼,又趕緊低下了頭。錢立鵬把火撥得更旺一些,目不轉睛地看著陷入沉思中的這位邠寧節帥。李嗣昭的心彷彿又回到了他此番決定聽命回太原前的那一夜,正陽的特使李巨川來見自己的時候……

    當時李巨川仍是那一副平而靜之的模樣,不帶煙火氣地對他說道:「邠帥,右相說了,無論邠帥如何決斷,他都能理解。不僅邠帥,延帥、秦帥二位也是一樣。大王終究是大王,只有大王一聲令下,做兒子的豈能不遵?只是這其中有一點,還請邠帥注意。」

    當時李嗣昭便問:「哪一點?」

    李巨川道:「眼下局勢,明眼人都清清楚楚,右相這幾年風頭太盛,太原那邊恐怕有人心頭不滿,某些流言蜚語,那是禁都禁不住了……只是兩川新定,各項事務繁雜至極,大王還偏偏強令右相趕回太原赴宴,這即便是在朝廷之上,也引起了很大的不滿。如今,即便是某這右相身邊的僚佐,也不知道右相最終會做何等安排,是奉命赴宴,還是婉言辭謝……但不論如何,右相對大王,絕無叛逆之心。然則太原既然有此動向,關中四帥的處境,便都尷尬起來了,縱然回到太原,誰又知道等著四位節帥的究竟是什麼?雖然此去太原,一路都是自家地盤,但只帶五百牙兵,對於四帥而言,也未免太過大意了一些。況且,四帥鎮守關中乃是如今這大唐天下的定海神針,一旦四帥同時離鎮,關中會不會出現某些意想不到的變故,那也還難說得很……」

    「你究竟想說什麼?」李嗣昭有些忿怒,問道:「你是不是想說,如果我們此番還敢回到太原,今後就別想再走出太原城半步了?我告訴你李巨川,大王不是那種兔死狗烹之人!更何況,現在兔子還沒死呢!」

    李巨川歎息一聲:「邠帥息怒,其實右相也曾說過這樣的話。只是邠帥,大王本意如何暫且不說,只說如果有人進了什麼讒言,使得大王有此一令,那麼大王接下來會如何做,誰又能料得定?當初大王也從未說過晉王之位只傳親子,可現在看來如何?李落落、李廷鸞二人先後歿了,大王可曾有半點意思讓諸位義兒接過晉王大位?還不是傾力培養存勖?那麼反過來看,存勖畢竟只有十五歲,年歲尚小,在軍中更是半分威望也無,比李落落、李廷鸞當年還要不如,而反觀四帥,卻是一個個戰功赫赫、威名久著,如果大王覺得四帥成了存勖將來即位掌權的威脅,四帥處境將會如何?」

    李嗣昭心中明知這話在情在理,可不知道為何,仍是越發暴怒,最終一言不發地自顧自走了,第二天便隨著錢、蔡二人動身出發,往太原而來。

    如今,自己不但不能對緩解這種暗流洶湧的局勢,反倒被半是護送半是押解地送往太原……

    一絲莫名其妙的疑慮、惆悵、憤怒、恐怖一起襲上心頭,他「卡」地一聲,把窗欞拉斷。剛要發火,可是窗格上落下了一片灰塵,使得他猛然一下又清醒了過來。

    不能啊,如今大勢已是如此,我再要盲動,豈不是飛蛾投火,自取滅亡,不僅於事無補,反而可能更加壞事?他十分清楚,只要自己稍有不慎,就眼前這些兵丁,根本保不住自己,陰地關周圍的鴉軍絕不會輕易放他過關的!

    他走到火塘跟前,順手把那窗欞扔進了火裡,又頹然坐下了。

    就在這時,那個被他們救活的女孩子醒過來了。只聽她用十分微弱的聲音叫著:「水……水……」

    李嗣昭剛要起身,錢立鵬連忙上來道:「邠帥,您老先歇著,這事交給某等好了。」說著便走近那個女子,替她把了脈,高興地道:「邠帥,托您的福,這小娘子脈象很是平穩。她這是在說胡話呢,這哪裡是渴呀。來來,老蔡,你給她盛上一碗熱的肉羹來。」

    蔡蘊康聽了這話很是興奮:「好好好,老錢哪,你要是能把這小娘子救過來,不光是邠帥高興,也是咱們兩個積了陰德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把一碗剛出鍋就開始轉涼,正好溫熱的肉羹給她灌了下去。

    不一會,就見那姑娘果然睜開了眼睛。她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人們,聲音微弱地問:「我,我這是在陰曹地府裡嗎?」她腦子還未清醒,連「奴」都不說,卻說「我」了,這可不是李嗣昭憋著一肚子氣,不屑謙遜才自稱「我」的情況。

    錢立鵬告訴她說:「姑娘你瞧,這裡不還是那個破山神廟嗎?告訴你吧,你被凍死了,餓死了,可是又被我們邠帥給救活了。你交上好運了,知道嗎?」

    那姑娘忽閃著兩隻大眼,想了又想。突然,她好像意識到了什麼,掙扎著爬起身來就要給身邊的人磕頭。可是,她畢竟是太虛弱了,剛一抬頭,就又倒了下去。她一個勁地喘息著,口齒不清地說:「眾位將軍,你們都是好人,是奴的救命恩人。奴,奴……」

    李嗣昭來到她的身邊,問:「你叫什麼名字,有家嗎?為什麼會倒斃在這裡?」

    那女子看出來了,這個問她話的人有些與眾不同,似乎是這些人中的頭兒。她恭恭敬敬地回答道:「這位將軍,奴家是河東汾州楊家寨的人。奴家姓楊,叫招弟,家裡還有爹媽和一個小弟弟。去年我們那裡遭了旱災,顆粒不收。全家都在餓肚子,更交不上縣裡派的稅。上邊來人催得緊,爹沒辦法,只好把奴家賣給一個汴州人。原來說的是到那裡學刺繡,學好了孝敬晉王的。誰知道他卻是個人販子,要把我們這群小娘賣到青樓裡去。奴家瞅著機會偷跑了出來,一路要飯來到這裡,不巧碰上了這場大雪。原來奴家想在廟裡躲躲的,哪知一坐下就沒能站起來……」

    李嗣昭聽了這話,冷冷一笑道:「呵,看不出你小小年紀倒挺會說假話!你左一套右一套的,哄得人直想掉眼淚。不過你說得不對,也瞞不過本帥的眼睛。不錯,去年河東是遭了災。可是朝廷已經下詔,不但免去了河東、大同兩鎮的錢糧,還派了欽差大臣會同河東節度使府賑濟災民。怎麼還會有官府派人催這事,怎麼會有你說的那些人販子?你老實說吧,你是誰家的逃奴,為什麼跑了出來?我一向是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的。你只要說出實話來,我自會給你作主。」

    楊招弟流著淚道:「將軍,奴家說的全是真話呀!您老要是不信,奴家也沒辦法。民女也不知道這事的內情,好像聽村裡人說,您老說的河東節度使府欠了誰的錢……哦,對對,是欠了大唐錢莊的銀子。帥府自己還不上,就要百姓替他們還。將軍說的那個賑災的事是沒有的,不但沒人來救災,原來的課稅還得加倍收繳。聽說節帥府不僅欠了錢,還要再招兵買馬,他們自己的錢還不夠用呢,怎麼還能免了百姓的?趕明兒,將軍到下邊叫個老鄉一問,就知道奴家說的是不是實話了。」

    李嗣昭頓時不吱聲了。楊招弟說的情況他當然不知道,不過現在大唐錢莊號稱「天下債主」,連朝廷都欠了大唐錢莊老大一筆錢,河東節度使府跟正陽關係特殊,欠大唐錢莊的錢也絲毫不會讓人感到意外。只是,楊招弟說節帥王府根本內有賑災,而且還要加倍收稅好用來擴軍,這消息未免太讓人失望了。

    這用的當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辦法。自己欠了錢,卻逼著老百姓替自己還。而且這擴軍的用意,只怕也不是那麼說得出口……畢竟,正陽手頭的大軍,連帶此次兩川降軍,只怕都要接近四十萬之巨了!也難怪河東緊張,逼死百姓也要擴軍。

    他心中歎了口氣,面色卻是越發陰冷,回過頭來問:「哎,我說二位,你們誰知道這個這件事的底細?我好像記得,以前正陽在時,咱們河東也時不時大旱,可卻沒有餓死過一個百姓,是嗎?」

    錢立鵬知道,但他不敢說。蔡蘊康比較老實,他說:「邠帥,這政務方面的事情,我等位卑言輕,著實插不上話……」

    李嗣昭聽了,冷哼一聲,卻也懶得跟他計較,回過頭來,又對楊招弟說:「你這小姑娘大難不死,也許會有後福的。本帥問你,你是願意到太原去侍候本帥,還是願意回家去呢?」

    楊招弟還不知道李嗣昭的具體身份,但她知道李嗣昭既然自稱「本帥」,只怕是堂堂節度使身份,當下趴在地上磕了個頭說:「節帥,小女子謝謝節帥的好心。可是,奴家裡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實在是放不下心去。奴,奴實在……」

    「好了好了,別再說了。你有這份孝心,自然是極好的,你不必怕,本帥不會怪你。不過本帥隨身沒帶錢,這裡有幾個朝廷新出的金幣,你拿去用吧。」說著從口袋裡掏出幾枚金幣來給了楊招弟。

    朝廷的金幣是李曜此前決定發行的,本來量就不大,時間也還沒有多久,幾乎只有相當有身份地位的一批重臣巨商手頭才有一些,楊招弟自然從來沒見過這東西,捧在手裡看了又看,希罕得不行。等她醒過神來,要向這位節帥道謝時,卻見他己靠在牆角睡著了。

    黎明時分,正在熟睡的李嗣昭被叫醒了。錢立鵬報告說,前邊驛站派人來接節帥來了。李嗣昭看了錢立鵬一眼,那意思是說:怎麼樣,我的估計沒錯吧。

    錢立鵬低下頭,不敢說話了。李嗣昭看見,就見面前的廊沿下,站著一個渾身是雪的人,連眉毛鬍子都結著一片冰碴兒。可見昨夜的雪下得夠大的,天也真夠冷的。李嗣昭示意他進來回話,那人連忙磕磕絆絆地走上前來行禮說:「汾、汾州……驛驛……驛丞,彭彭彭……」

    李嗣昭一聽,得,原來是個結巴。他當時就笑了:「行了行了,你也別為難了,不就是彭驛丞嗎?好了,你起來吧。」

    「某某某,卑職彭……君佑見……過邠帥!」一邊說著,又躬身一禮。他大概是第一次見到身份這麼貴重的大將,有點緊張,也有點害怕。可是,越緊張、越害怕就越是說不出話來。李嗣昭本來想通過他的嘴問一問前邊的情形,不料卻碰上了這麼一個活寶。聽著他結巴了好大半天,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是新任汾州刺史李存實正巧來汾州上任,順便帶來了大王的教令。說讓他們一聽到邠帥的消息,就立刻派馬車前去迎接,這位彭驛丞不敢怠慢,昨晚跑了足足五十里山路,才來到這裡。現在馬車就在外邊,請邠帥坐上馬車趕路,免得再受風雪之苦。

    聽到這個消息,李嗣昭真是覺得哭不得也笑不得了。過去他與李存實此人關係不佳,因為李存實此前與李存信關係比較密切,後來李存信出事,他也就沒了什麼下文,不料現在倒沒受什麼牽連,也混到了汾州刺史的位置。不過,好嘛,為了緊緊地「看」住我,大王真是不惜動用所有的力量啊,居然這麼巧,李存實就正好趕來上任了!再說這五十里風雪山路,這位彭驛丞是怎麼爬上來的呢?好好好,我這就動身,別讓他們再為難了。

    李嗣昭臨行前,楊招弟又來到他身邊磕頭告別。經過這一夜的休息,她好像已經緩過來了。在轎外淚光閃閃地看著他。就在這一瞬間,李嗣昭突然發現她年紀雖小,其實長得倒是很美。剛剛用雪水洗過的臉上,泛著粉嫩的紅暈,嘴角下還有兩個似隱若現的酒窩。一頭烏黑的頭髮,雖然有些散亂,卻黑得像烏鴉翅膀在晨風中抖動。同樣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中帶著稚氣,也帶著與她年齡不相符的成熟。

    李嗣昭忽然想到,自己的府中雖然使女不少,可是卻沒有一個能和她相比。如果她願意,不如把她帶回去,就是讓她去侍侯自己娘子也是好的嘛。可又一轉念,我如今身在危途,吉凶難料,帶上她幹什麼?他正要傳令動身,卻聽楊招弟在車外說:「恩公,奴家想請您老留個姓名,好讓小女子回去以後,給您老立個長生牌位。」

    李嗣昭一愣,隨即又仰天長笑:「哈哈哈哈……真是個傻丫頭!自古以來,哪有長生不老之理?我李嗣昭殺人如麻,只要不短命就是天大的造化了。」其實他還想說一句,從古至今那麼多皇帝在位時,天天聽著文武百官們喊萬歲,別說萬歲了,有哪一個活過百歲的?

    不過他看看站在車外的人,這句話沒有說出口來。他回頭又看了一眼楊招弟,對著侍衛們說了聲:「動身!」

    楊招弟聽見這一聲喊,連忙翻身跪倒磕頭,眼睜睜地看著李嗣昭一行人消失在瀰漫的風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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