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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章 紅梅落白雪飄 文 / 枯籐千妖

    破敗煤爐上架著一隻老舊的瓷碗,碗邊微裂傾出渾濁的藥汁。嗆人的味道在搖搖欲墜的茅屋裡瀰漫開來,堆疊的積雪從屋頂漏洞口滑落,激開拚命壓抑的沉默。

    「吱呀!」茅屋門輕開,鼻頭臉頰凍得通紅的小人影鑽了進來。她似帶千萬分謹慎躡手躡腳地走近煤爐邊端起瓷碗,盡量避免吵醒那廂靜臥的女子。

    「絲」,燒開的滾燙藥汁滴在小人兒的手背上,讓她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這樣的動靜,足以吵醒本就睡不踏實的人。

    「毓意,你又來了……」女子強撐著身子起身,話沒說兩句便被急促的咳嗽聲打斷。

    「姨娘,您先躺下。」溜門而進的小人兒,名喚楊毓意。正是楊家長房嫡出的大小姐,她趁著大年初一熱鬧得沒人注意的當口跑到西院茅屋照顧早已被人遺忘的三姨娘柳思思。

    柳思思正值韶華的清秀面容早已不復從前的芳華,瘦骨嶙峋的身板禁不起折騰。她有氣無力地半合眼睛打量面前捧著瓷碗,不顧燙耐心吹涼藥汁的毓意。

    她深陷的眼窩,失去往年的神采飛揚,卻在黯淡的眼眸中拚命映照毓意穿戴的喜慶模樣。

    毓意頭梳垂髫小髻,上繞妃色綢條。正紅福繡裌襖襯得她雙頰粉紅,時下流行的喜鵲錦褲裁剪細緻,一看就知出自錦都名家之手。她佩戴在胸前的平安符,象徵幸福如意,更能體現楊家人對她如同嫡長女的關心。

    柳思思認真地瞧著,乾涸的眼角閃出些許淚花。見毓意過得好,她便是馬上離開也能放下來心來。她蒼白的嘴唇由於放寬心,有了抹不同尋常的血色。

    「毓意,把藥給……姨娘。」柳思思掩面咳嗽,伸出枯槁的雙手欲要接過毓意手中的瓷碗。但在病中的她雙手無力,一個哆嗦傾斜了瓷碗。

    毓意的手沒來得及往回縮,冒著熱氣翻滾氣泡的藥汁絕大部分蓋在她嬌嫩的左手虎口及手背處,而右手背上則飛濺到幾滴藥汁。她疼得皺了下眉,趕緊抽回手衝著雙手吹氣。沒人照料的瓷碗,「光當「一聲敲落在滿地塵埃的地上。四濺開來的碎片,宛若不可預知的未來。

    「毓意,你有沒有怎麼樣?」柳思思強提著口氣,抬手拉過毓意燙紅的手。虎口上面撩起的水泡,驀地刺進她泛紅的眼眶。

    一滴蒼然的淚水,打在毓意的手背上。毓意怔怔地看著,只覺這滴淚比藥汁還燙。她連忙出聲安慰:「姨娘,不礙事的。毓意回房拿點兒藥塗一下就好了,您不用擔心。」

    毓意扶著柳思思躺下,露出幾分同齡孩童的天真地趴在床板上,抿嘴一笑:「姨娘,您不用擔心毓意。娘說燙傷用外面雪水敷一下,馬上就不疼。您可不要皺眉頭,為毓意操心。」

    「毓意,對不起。」柳思思的心頭有著難以言說的苦悶,她的這句對不起彷彿包含了所有的情感。隨著話音未落,一口濃痰猛地湧到她喉嚨口,混合鮮血染紅了發霉的床被。

    「姨娘,您還好吧?等會兒毓意給您去藥房抓點藥重新熬過!」毓意忙不迭掏出懷裡的帕子,準備擦拭柳思思嘴角的血跡。說不上來哪裡的不安令毓意有條不紊的動作出現了錯亂。

    「毓意,姨娘想看外面的梅花映雪。」柳思思話未說完便要起身,反差的動作又引起病入膏肓的她激烈咳嗽。她不停起伏的胸口卷帶陣陣洶湧的衝擊,血溢出齒縫浸濕龜裂的唇瓣,暈染白色內衫。

    毓意為難地望眼外面的景色,姨娘的這幅身子如何禁得起外面的風雪驚擾。她靈機一動,思忖道:「姨娘,您身子不爽利。不如讓我去外面給您摘一枝裹著素雪的紅梅,您覺得這樣如何?」

    柳思思沒有再說話,而是枕著露出棉絮的發黃枕頭,微地點了一下頭。她歪著頭,貪戀地凝視毓意關門離去的背影。有些話她多想說出口,可惜上天不肯給她機會。恐是七年來的最後一面了,從此後陰陽兩隔不能相認。

    毓意走到門口,關上房門,才敢正視手上的燙傷。她白皙嫩滑的小手上,有一塊突兀的猩紅燙傷印記。她咬著牙齒掬起雪水,覆在手上。冰冷的燒灼感刺激著她,讓站在雪上的她,額頭冒出些薄薄的冷汗。

    等到疼痛過去,毓意將衣袖拉下,邁著平緩的步子走到西院外面的冬梅園。

    園內凌寒怒放的紅梅,映著落積而成的皚皚白雪,分外嬌艷。亮麗的紅色花朵中央,吹拂著晶瑩的雪片。靜臥的梅偷偷盛滿雪粒子,顯得特別富有生趣。

    不斷張揚曼妙身姿的雪花,對比安然釋放自己美麗的梅花,更能突出兩者迥異的風情。

    毓意伸手,欲要接住恰似碎鹽紛散的雪花。卻不想暗香拂面,吹亂雪的舞姿。她仰起頭,閉緊嘴巴,不讓自己呼出的氣流打擾這份清幽。

    雪,慵懶地落在她的髮絲、面頰、手背……滿是稚氣卻不失秀麗的面龐,突然揚起甜美的笑容。這一刻,天地願安。

    「天遠,這是哪家的小小姐?」人小鬼大的清亮聲音驀地響起。站在遠處梅枝下的納蘭杼好奇地扭頭,黑曜石般發亮的雙目審究著立於他旁邊眉擰麻花、臉變苦瓜的近身隨從天遠。

    「我的爺!這裡是楊太傅的府邸,絕大可能是他的千金!」天遠一開口,牙齒不住打架。只覺得該死的天氣凍得他單薄的身板不斷發抖。

    「沒想到楊守業那個古板的老傢伙竟有這樣靈慧的女兒。走,咱們會會去!」納蘭杼說著便要上前,急著天遠趕忙攔住他。

    「爺!您現在得回楊府馨花廳喝茶去,代表老爺子應酬。」天遠搓搓手,噴著寒氣勸道。

    納蘭杼聞言不悅地一拍梅花,惹得落雪簌簌。他轉身踏雪離去,抬手打開掛在腰際的折扇。御制的黛色絲絹扇面上,上書渾厚有力的「蘭」字。扇動的雪風,拂起他蘭色錦衣的衣訣。跟在他身後的天遠硬著頭皮靠近,一張黝黑的臉活生生凍成醬紅色。

    斂回好玩心思,耐著性子挑選紅梅的毓意此刻選中了一株開在高處的梅。她跳著伸長手,依舊無法夠到。她收回手,目光落在遠處稜角分明的石頭上。

    她顧不上手上的水泡,跑過去彎下腰。一張小臉漲得通紅,鼓著腮幫子,咬緊牙關抱起粗糙的石頭往梅樹底下挪。幾次往返,手上的水泡已經被弄破,流出摻和著血絲的水來。好不容易搭成一個矮小的石墩,她小心翼翼地踩在上面,踮起腳尖伸長胳膊去折看中的紅梅。

    「哎呦。」毓意一個沒站穩,從石墩上摔下落在鬆軟的雪地上。她將折下的紅梅對著光線一揚,清雪傲梅映進她的眼簾。她燦若星辰的雙眼一彎,止不住的笑意從瞳眸傾瀉。

    她雙手合握紅梅,撒開了腿往茅屋跑去。不同離去時的悄而無聲,她的歸來則是一路蕩漾著清脆的叫喊:「姨娘!紅梅,紅梅映雪。毓意給您折來了,特別好看。」

    柳思思躺在床板上兩眼無神,茅屋頂上的破洞在她眼裡逐漸改變原來的影像。她困頓的眼皮子不受控制地想要合上,她累得想要睡去。可遠處傳來的悅耳笑聲令她疲憊地歎出口氣,勉強側過頭,仔細聆聽外邊兒充滿朝氣的聲音。

    她聽清毓意響亮的吶喊,一顆高懸的心歸置原位。她安適地閉上眼睛,任由思緒飄遠。她彷彿看到了毓意手裡曾笑傲枝頭的紅梅,那是寒冬臘月裡璀璨的溫暖。恬淡的笑容浮現在她灰敗面龐,勾勒出別樣的風韻。那年的冬天:花美,音更美。

    「姨娘,毓意給您摘回來了。」毓意推開茅屋門,止不住的興高采烈。她見柳思思沒有動靜,馬上噤聲關好門。她歉疚地走近床邊,懵懂的心思還想:姨娘睡著了,她可不能打擾。

    毓意瞧柳思思睡得安穩,便把紅梅放在枕畔。她認真地守在柳思思的床邊,天真等待柳思思睜開眼睛瞅到紅梅能讓無光的眸子多些色彩的時刻。

    時間流逝,茅屋外的天色轉暗,陰著屋內疊影重重。毓意仍不見柳思思醒轉,不免心裡疑惑:雖然姨娘平時昏睡的時間多但何時睡得這麼長過?

    她存了疑心,不由探出小手輕輕推著柳思思:「姨娘,醒醒。您剛還沒有吃藥,毓意先去給您抓點兒藥來可好?」

    毓意聽不到柳思思的回答,甚至捕捉不到柳思思平常輕嚀的聲音。

    她這才驚覺,方進門的時候姨娘沒有丁點兒反應。她原本以為姨娘睡得沉,卻不想睡得再沉的姨娘依舊忍受不了半點兒響動。這樣說來,姨娘她是怎麼了?

    年僅七歲的毓意不懂,有的人安靜地閉上眼睛就再無法睜開。如此一閉,代表著生離死別。她起先只當柳思思睡著了,睡醒以後仍然可以喘著粗重的氣跟她說話。

    所以當毓意的小手觸摸到柳思思手背的冰冷,當她的手指顫抖地搭著柳思思不能跳動的脈搏,當她的指尖感覺不到柳思思口鼻呼出的溫熱氣流……她終於明白,她的姨娘在大年初一的歡慶日子裡孤身一人,落寞地離開人世。

    大家閨秀的生活不像表面上的風光如意,毓意很小的時候就見識過死亡。那種悲惘意味著愛你的人,永遠離開不能與你相伴。

    毓意想要拚命忍住鼻子的酸意,然而淚珠卻不受控制地灑在柳思思帶血的素淨衣衫上。炙熱的眼淚,皆化為寸寸冰寒。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西院外,手腳冰寒渾身顫抖地望盡那頭的冬梅園。

    梅花妖嬈,白雪純美。一紅一白的世界,分外醒目。宛如柳思思單薄白衣內衫上的一簇腥紅,發霉得刺進人心。恍然間,香魂飄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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