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章 試解密函 文 / 文簡子
昨晚和四兒躲在被窩裡說了一夜的話,天有些濛濛亮的時候才閉了一會兒眼睛。
早上,兩個人迷迷糊糊地吃了早食,四兒半閉著眼睛浮到伙房去了,我也暈暈地進了書房。將軍的長几上已經疊了好幾卷竹簡,應該就是他昨日說的密報。我在書案側手邊的藝人宴樂紋圓形陶爐裡熏上了杜若,閉上眼睛休養了片刻,才寧神靜氣地打開了竹簡。
桌案上秦國的密報是用晉國的文字書寫而成的,通讀下來,與齊吳之戰毫無關係,用字行文反倒像是一封絮絮叨叨的家書。我吃驚之餘,又翻開其他幾卷竹簡看了一下,發現也有同樣的問題。
將軍視我為智士,可我居然連封密報都看不懂,心中不免懊喪。況且今日午後,將軍還要詢問我有關密報之事,我若答不上來必然會讓他失望。我拿著竹簡正著讀,反著讀,甚至用手摸來摸去看看是不是另外在哪裡刻了字,但都失敗了。歎了一口氣,坐在那裡對著竹簡上的字發呆,心想秦國的探子還真是高明,這些書簡就算在半路上被人截去,估計也沒人會想到是秦人在借晉人的家書傳遞密函。不過既然傳遞的是國與國之間的訊息,總免不了要寫國名或是人名,於是我開始單純地在密函裡尋找各個諸侯國的名字,果然有所發現。
原來這密函有特殊的閱讀方法——取第一根竹片上的第一個字,然後再取第九根竹片的第一個字,再接第二根的竹片的第二字後,第八根竹片上的第二個字,以此類推,這篇密報終於浮現在我眼前。
找到規律後,我連忙去翻其它幾卷竹簡,果然也是用了同樣的方法。
通讀一遍,發現幾卷密報上沒有提到昨日將軍所說的端木賜,反而多次提到了子貢。子貢是魯國大夫孔丘的得意門生,極善辭令,曾被其師贊為「瑚璉之器」(1)。夫子早年曾經在魯國聽過孔大夫講學,因此對他極為推崇,連帶著我也知道了不少儒門中人,子貢便是其一。只是儒家多文士,不知道這次怎麼會跟齊吳之戰扯上了關係?
越往下看,我越感歎子貢此人的可怕。
事情最初的起因,是齊國想要出兵攻打魯國。子貢為救魯國出戰火,便遊說齊相陳恆,勸齊國轉道攻吳,他提出:「憂在內者攻強,憂在外者攻弱。」此話的言下之意是,陳恆如果想通過戰爭剷除異己就必須與強國作戰,將其他卿大夫困兵於吳,那麼他才能迅速地掌握齊國內政。
這個建議正中陳恆下懷,他立馬就同意出兵攻吳,但無奈先前出發的齊軍已經到了魯國邊境,所以齊魯兩軍在邊境形成了不戰不和的尷尬局面。
之後子貢又趕去了吳國,夫差在召見他之後,原以為他會向吳國借兵救魯,出人意料的是子貢絕口不提借兵之事,反而諫言夫差一爭天下霸主之位,不要伐越而應該伐齊,並且還保證自己能勸說越王勾踐派兵助吳王攻齊。
夫差半信半疑之下,子貢轉道越國,越王勾踐親自迎接了他。子貢教越王的謀略是,如果你想報仇就必須麻痺你的敵人,如果你願意派兵助吳國攻齊,那麼夫差就會更加相信你的臣服之心,而且無論吳國是勝是敗都對你越國有利。
寫到這裡密報就沒有再寫下去了,我忍不住想,如果吳國真的在與齊國一戰之後變成能與晉國、楚國對抗的大國,那對越國又有什麼好處呢?
我沒想明白的,越王勾踐卻早已明瞭,他派出了一支三千人的精甲之軍援助吳國攻齊,同時送去了眾多財物,這樣吳王夫差才最終決定派吳屬九郡之兵援魯伐齊。
最後,子貢還去了晉國,勸晉國保持中立,養兵蓄銳等待時機。
幾封密報讀下來之後,我的腦子裡亂糟糟的。據說齊國這次的十萬大軍都死在了艾陵,戰場上的屍體堆得像山一樣高。沒想到,一個文士靠著一張嘴就能將天下兵事玩弄於股掌之間,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他利用的是什麼?那死在戰場上的十幾萬士兵又到底為了什麼而死?
我想到頭痛欲裂都沒有想明白,本想趴在長几上稍微休息一下,卻很快睡了過去。朦朧之間,我彷彿出了將軍府,到了一片曠野上,那裡長著沒膝的青青茅草,茅草間次第開了些淡紫色的小花,偶有風吹過,茅草一浪一浪地奔湧著,發出刷刷的響聲。
好美好安靜的地方……
在那青色的波浪裡隱隱約約有條開滿野花的小路,我雀躍著跑了過去。
曠野上的風撫摸著我的頭髮,吹起了我的衣角,當那條小路最終淹沒在茅草叢中時,我已經站在了原野的正中間,天與地將我緊緊地擁在懷裡。
我仰面躺在茅草上,隨手摘過一朵白色小花放在鼻尖,輕嗅它的香氣,閉上眼睛只聽見微風在我耳邊輕輕地唱著:
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闥兮。在我闥兮,履我發兮。(2)
這是齊地的民歌吧,真好聽……
我睜開眼睛想聽得更仔細些,卻突然聽見遠處傳來錚錚的殺伐之聲。我連忙站了起來,只見兩邊的高地上俯衝下來不計其數的士兵,他們嘶喊著,拿著長戟、巨斧轉眼就衝到了我面前。
我想要逃走,卻發現腳根本抬不起來,我像是被釘死在這戰場中間,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士兵一個個在我面前倒下。他們的屍體沒入了茅草,壓爛了花朵;他們的血飛濺到我臉上,帶著溫熱的感覺。
這到底是哪裡?怎麼會這樣!一個士兵還沒跑到我的面前,就被後面的一個士兵刺死了,他的頭顱隨即被砍了下來,咕嚕咕嚕滾到了我腳邊。我嚇得大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砍頭的那人穿過我,撿起地上的頭顱別在腰間,可沒等他抬頭,就被一輛飛馳而過的革車割斷了左腿。我忍不住嘔吐起來,誰來救救我!救救我……
備註:(1)瑚璉:古代祭祀時盛放黍稷的尊貴器皿,夏朝叫「瑚」,殷朝叫「璉」,用於比喻人特別有才能,可以擔當大任。
(2)《東方之日》:出自《詩經·齊風》,男女相悅之詩。歌於此處,是為了致敬陳陶《隴西行》裡的那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