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 鄭國瑤女 文 / 文簡子
伍封沒有抱我回自己的院子,反而直接將我抱到了他的寢室。
剛一進門,就看到一群黃衣綠裳的婢女捧著一套朱紅色衣裙候在一旁,領頭的是半年前公子利送進來的婢子瑤女。她看到我,眼中閃過一絲狐疑,隨即又畢恭畢敬地問道:「家主,浴湯已經備好了,是否現在入浴?」
伍封把我放下後,仔細地檢查了一下我額前的傷口,輕語道:「傷口不深,已經凝住了,應該不會留下疤痕。」他說完把我推給了瑤女,「幫她梳洗乾淨,小心別碰到額頭!」吩咐完後他轉身走了出去,走至門口又回頭惡狠狠地撂下一句:「待會兒再教訓你!」
我縮了縮脖子一陣心悸,闖禍不難,像我這樣連著闖禍怕是有些少見了。緊張了一早晨,剛邁進浴桶,溫暖的感覺就舒服得讓人忍不住發出歎息。瑤女把我的長髮輕輕挽起,用木勺將熱水從我肩頭緩緩澆下,我合上眼睛有些昏昏欲睡。
「女公子,可要再加些熱水?」瑤女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不情願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剛剛不知不覺居然睡著了,用手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問道:「我睡了多久了?」「現在剛剛過了隅中。」瑤女話音一落,我立馬就清醒了,「瑤女,你該早些叫醒我的,現在將軍怕是等急了。」
「奴婢失職,請女公子降責。」瑤女放下木勺,後退一步低頭躬身行禮道。「我不是要責怪你」,我連忙擺手道:「你把衣服遞給我就行了,我自己來穿。」
等我穿好衣服從屏風後面走出來時,伍封已經端坐在桌案前,府裡的老巫醫潭也隨侍在旁。
「還站在那裡做什麼,快過來讓醫潭幫你看看傷口。」
「諾!」我輕移蓮步走了過去,身上的這套朱色交領纏枝籐蔓深衣多少讓我有些不自在。深衣美則美矣,但行走起來,卻遠不如棉麻的短衣下裳方便。
醫潭幫我清理了一下額間的傷口,又往上面抹了一層黑糊糊的草藥泥,最後用白色的帛布包紮了一圈。
「醫潭,這傷可會留下疤痕?」伍封問。
醫潭放下手中的布條,俯身回道:「稟家主,女公子的傷十日內不碰水的話,應可痊癒。只是姑娘近日屢遭凶險,鄙以為應當飲一些驅凶辟邪的草藥才是。」
「甚善,有勞醫潭!」醫潭行了一禮退了出去,伍封一揮手又把眾婢子遣了出去。
「行了,現在能告訴我,之前你為何要戴羽冠了嗎?」
我早料到他會詢問此事,因而不急不慢地回道:「太子既然以我為賭注,自然不會輕易傷害於我。可公士希就不一樣,如果你一箭射下了整根鳥羽,太子惱羞成怒就可能會讓豫狄射殺公士希為其洩恨。與其讓公士希涉險,不如由我大膽一搏。」
「可你沒有料到,太子連你也想殺掉。」伍封皺著眉頭沉思了片刻,「那一箭你是如何躲掉的?」
「我也不知道,只是豫狄的箭在我眼裡像是變慢了,而且當我察覺到它朝我脖子射來時,我已經在往後倒了。」
從摩崖山回來之後,我的身體的確出現了一些奇怪的反應,不僅動作變得敏捷,視力也不同於以往。也許這一切都源於那個詭異奇特的夢境,也許我真的喝了神獸九尾狐的血,也許剛剛只是湊巧。我此刻不知道該如何向伍封解釋這次的奇遇,乾脆絕口不提。
伍封聽完我的話後若有所思,我不等他開口又接著說道:「我不明白太子鞝為什麼之前想要得到我,後來又改變主意想殺我。」
伍封半瞇起眼睛,出神地盯著窗外樹梢上的一隻灰色小雀:「他要你,是因為知道你是出計殺了仲廣的人,殺你也是因為同一個原因。我射出那一箭之後,他深知再沒機會再要到你,所以乾脆讓豫狄殺了你,免得將來你又幫著公子利壞了他的好事。」
他兀自想得出神,眼裡殺意漸濃,我拉著他的衣袖小聲地喚了一聲:「子昭……」
窗外的那隻小雀在枝丫上跳了兩下,拍著翅膀飛走了。伍封的眼神恢復清明,他看著我歎了一口氣:「幸好你躲開了,如果你聽了我的話,現在早已經成了箭下亡魂。短短不過數日,我差點兩度失去你,也許我不該……」
我知道他接下來想要說什麼,但我不希望他再次退縮。「沒什麼不該的,我不知道你在擔心些什麼,我只知道我這輩子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你,不會離開將軍府。」
伍封把我的手緊握在手心,苦笑了一聲:「你還是個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知道我在說什麼,而且再過兩年我就及笄了!」我忿忿地說道。
「好,如果等你及笄的時候,你的心意還與今日一樣,那我就留你一輩子。」「好,我們一言為定!」「一言為定!」很多人年少時會輕易地許下一生的誓言,之後卻任由誓言在漫長的歲月裡褪色,消亡,但我卻不一樣,我堅信屬於我的誓言一定會實現……
兩日後,我依言去給四兒送吃的,她餓了兩天,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我踮起腳尖,努力往柴房裡瞄,突然一張冷冰冰的臉出現在了窗口。
豫狄?!
「你怎麼會在這裡,四兒呢?」我問。
豫狄轉頭看了一下裡面,漠然地說道:「她剛剛暈過去了。」
我心裡咯登一下,忙把吃食遞給豫狄:「你幫我給她餵進去一點,我去找人開鎖。」
豫狄接過我的東西,就從窗口消失不見了。
等我找人把門打開時,四兒已經醒轉過來。她嘴裡雖然吃著豫狄喂的食物,但眼睛卻惡狠狠地瞪著他。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我蹲在四兒身邊,接過豫狄手裡的陶碗,輕輕地問道。
四兒的嘴唇沒了往日的紅潤,蒼白之中透著一抹青紫色,乾巴巴地皺在一起。對著我,她努力扯開嘴角笑了笑,但下唇中間立馬裂出一道血痕。
「別笑了,比哭還難看。我不讓你吃東西,可沒讓你傻傻的不喝水啊?」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我比自己遭罪還要難受,眼睛酸得發痛。
「你的額頭怎麼了?」四兒盯著我額間的白帛問道。
我摸了摸額頭,笑著說:「沒什麼,受了點小傷,你現在能起來嗎?我帶你回房!」
「我還真是沒用,這才餓了兩天,現在總算知道你之前受了多少苦。」
「好了,別說這個了。豫狄,你幫我把她扶起來。」我攙著四兒的左手,轉頭去叫豫狄,他愣了一下,走過來伸手去扶四兒,卻被四兒啪地一下打開了。
「誰要你扶!阿拾,你趕緊讓人把門鎖了,免得讓這個壞人逃走。」四兒像母雞護小雞似地護著我,看樣子她已經知道了豫狄的事。
「他不是個壞人,等過兩天我再跟你解釋。」我給豫狄使了一個眼色,但這人卻一撇頭裝作沒看見,我只好一個人半摟半抱著四兒出了柴房,順便吩咐開鎖的由僮,「這門不用鎖了,如果裡面的人想走的話就隨他去吧!」
由僮支支吾吾地不敢應承,我料想是伍封給了什麼指示,因此也不難為他,回頭看了一眼豫狄就扶著四兒回了院子。
接下來的幾日,我和四兒就一直待在院子裡養傷。公子利得知校場之事後,來看過我兩回,前前後後送進府的藥材堆滿了整間屋子。
這兩天,我額頭的傷口奇癢無比,但是怕留下疤痕也只好忍著不去撓它。四兒恢復了元氣,躺在床上一直嘮叨著說要出去。
「女公子,該換藥了!」瑤女捧了盛藥泥的紅漆盤子推門走了進來。這些天,伍封派了她來照顧我。按說瑤女溫婉體貼,是個可人兒,但我總覺得她謙虛恭敬的背後隱藏著些什麼,而且她看我的眼神也似乎別有深意。
「瑤女,我聽說你原先是公子利府上的婢女?」我問。
瑤女輕輕地揭下我額上的布條,莞爾一笑:「女公子可是好奇公子為何會把我送給家主?」
我的心思被她一眼看穿,心裡有些發窘,臉上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只是有些好奇,因為你的樣貌看上去可不像秦人。」
「我是早些年晉國智氏送給公子的歌伎,不是秦人是鄭人。」她一邊說一邊麻利地幫我更換膏藥。
「你是鄭國的歌伎?那肯定會唱很多好聽的曲子。現在反正無趣得緊,要不你給我們唱一曲吧!」四兒走過來靠著瑤女很是興奮。
鄭衛之地民風開放,男歡女愛多靡靡之音,我雖不像尋常士族那般迂腐,但是心裡多少還是有些不屑。
「公子不喜酒樂,家主更是清心寡慾,我這些年已是生疏了不少。」瑤女婉言推辭,四兒卻不捨不棄,百般哀求。
「好吧,既然四兒姑娘想聽,那我也只好獻醜了,現下無鼓樂相伴,我便唱個鄭國的小調如何?」
「好啊!」四兒挨著瑤女坐下,一臉期待,我雖無太大興趣,但心想聽聽總是無妨。
瑤女望著窗外的浮雲,輕啟薄唇,悠悠唱到:
青青子衿,(1)
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
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
子寧不來?挑兮達兮,
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待她一曲唱畢,屋內一片寂靜。瑤女微微頷首,一滴淚水順著她的眼角輕輕滑落,滴在我手背上,燙得我心中一慟。透過她的臉,我彷彿看到了許多年前,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彷徨焦急地徘徊在黃昏裡,等待著她心中青衫落拓的男子。
無論瑤女是不是歌中所唱的女子,她的眼淚讓我相信,在過往的歲月裡,她一定深愛過一個人,一個讓她等待至今的人。
「瑤女你唱得真好聽,能教我嗎?」四兒拉著瑤女的手,啞啞地問道。
「自然,不知阿拾姑娘覺得此曲如何?」瑤女抬首看向我,臉上已不見半分悲傷的神色。我現在不得不承認,被士族大夫們稱為靡靡之音的鄭衛之風,已經徹底地打動了我,那情深意切的詞曲讓我為自己之前的無知與傲慢羞愧不已。
「瑤女所唱之曲極為動人!阿拾倒是好奇,歌中所唱的女子最終可是等到了她的良人?」
瑤女彎了彎嘴角淡淡地回道:「如果那人不來,難道她就不該等嗎?也許她只是順從了自己的一顆心,用等待換一個幸福的機會。」
「老了紅顏,空了歲月,值得嗎?」我問。
「值不值得只有等的人最明白。女公子年紀尚幼,也許再過些年就會明白了。」瑤女說完站起身來,朝我行了一禮,默默地轉身離開了。
一個歌伎居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看著瑤女遠去的背影,我沉吟許久,心裡的疑問也越變越大。瑤女,你究竟是何人?
備註:(1)《子衿》選自詩經《鄭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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