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十三章 擦肩而過 文 / 文簡子
入夜,我坐在館驛的屋頂上,看著天上的月亮發呆,之前從黑子手中逃脫時,一心想著要到涇陽城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如今繞了一大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這裡,多少有些感歎命運的玄妙。
「你喂完馬了?」聽到身後有聲響,我料想是喂完馬回來的黑子。
「呃——我沒有去餵馬。」
我轉頭一看,發現站在我身後的竟是那位吐得一塌糊塗的黑衣公子。
我起身想要行禮,他擺手微笑道:「坐著吧,小心摔下去。」
「公子好些了嗎?」我問。
「我這會兒上來,就是想和小童道謝的,多虧了你的藥,這一路總算沒遭什麼罪。」黑衣公子用手扶著青瓦在我身邊坐下。
「幸好公子沒事,不然巫士肯定饒不了我。」我歪著腦袋笑道。
「明夷就愛大驚小怪,你不要理會他。對了,你的眸色為何與白日裡不同?」黑衣公子指了指我的眼睛好奇道。
「生來就這樣,公子若是覺得古怪我就把臉轉過去。」我瞬間收了笑容,把臉朝旁邊側了側。
「實是不必,我是晉人,在晉國沒人會覺得你古怪。」
「為什麼?」我吃驚道。
「小兒聽說過晉國文公嗎?」
「自然聽過,他是兩百年前帶領晉國稱霸天下的有識君主。」
「對,就是他,傳說文公的生母是狐氏一族的族女,和你一樣有一雙月下碧眼。」
我先是一愣,轉而笑道:「公子別取笑人了,傳說哪裡能當真。」
「是嗎?我便是當了真的。小兒,將來有機會不妨自己去晉國看看吧,興許你會喜歡那裡。」黑衣公子站起身來拍了拍手,「道完謝我也該下去了,待久了恐怕又要犯暈。」
「公子要怎麼下去?」我看他腳步虛晃,生怕他一個不小心就倒頭從屋頂上栽下去。
「我慢慢爬下去就好了……」
黑衣公子話音未落,只聽得屋簷底下傳來明夷無奈的聲音:「你們把他給我弄下來。」
「明夷,無妨,我行的。」黑衣公子沖屋簷底下喊了一聲,興沖沖地撩起下擺,可還沒等他邁出一步,兩個青衣衛士就縱身躍上了屋頂,一邊一個把他架了起來。
「我剛剛就是自己爬上來的,你們別,我……」兩個衛士完全無視黑衣公子的掙扎,二話不說就托著他跳了下去。
晉文公的生母?我宛然一笑,直覺這體弱多病的公子是個有趣的人。
第二日清晨,我們的車隊離開了涇陽城,繼續往西走,這樣又倒騰了大半個月,終於在五月初到達了雍城,住進了臨近秦宮的館驛。
「剛才我在樓下聽人說,這裡住的都是諸國來賀的使臣。巫士,咱們這回算是哪一國的啊?」我把明夷的行李放好後,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晉國。」明夷喝了一口水輕聲道,「這一路上我都在等你這個問題,熬到現在才問,小兒的定力果然不錯。」
「勞巫士大駕,還讓天樞送了那麼多彩禮、女樂,哪一家的貴卿有這麼大的手筆?」我走到案幾前跪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我此番來,是因為當年欠別人一份情,與天樞無干。」明夷輕抬眼瞼看了我一眼,放下手中的水杯。
「巫士與晉國趙氏是舊相識?」
「你猜的?」
「不是。咱們路上遇到的那位公子說他自己是晉人,而他身上的佩玉又隱約刻了趙字。」
「小小秦女竟也識得晉國文字。」明夷側目看了我一眼,又道,「這次你我是趙氏祝宴的巫士,珍寶、女樂和奴隸都是送給秦公子利大婚的禮物。」
宮和商是天樞目前最好的兩個女樂,她們這次一起被送給公子利,可見天樞對公子利的重視,只是不知這份厚禮背後打的是什麼主意。
「宴會之後,巫士就會遵守諾言放我走,對嗎?」
「自然,如果你想留在秦國的話。」明夷眸光一閃,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什麼意思?」我挑眉疑問。
「如果你不願意留在秦國也可以和我回天樞,或者去任何一個你想去的地方。」明夷歪著腦袋,伸出兩根玉蔥般的手指,在案幾上行走起來。
我清了清嗓子沉聲道:「巫士莫要食言。」
「明夷自問從不食言。」他側眼看著我,冷傲地回了一句。
我屈膝行了一禮,重新戴上面具從明夷房裡退了出來。
也許真的是我想太多了,事情可能就跟表面上看到的一樣簡單。
我暗歎了一聲準備回房,一轉身卻撞上了一個硬邦邦的胸膛。
「大膽!」我被人拎著脖頸猛地往後一拉,下一刻齊刷刷五六把劍一下子全都架到了我肩上。
「收了吧,你們嚇到他了。」一個頭戴黑紗斗笠的男子喝止了出劍的侍衛,他走到我跟前輕聲問道,「你可是巫士明夷的童子?」
聽到這個聲音,我的心猛地縮成了一團。
公子利!他怎麼會在這?!
我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現在又不是祭祀,戴什麼面具,還不快摘了!」符舒伸手來抓我臉上的面具。
我驚懼萬分,忙用手死死地按住面具,心砰地一聲跳到了嗓子眼。怎麼辦?萬一面具被符舒摘掉,我該怎麼向公子利解釋自己的「死亡」,怎麼解釋我這一身巫童的裝扮……
「小童可是驚擾了各位?」緊急關頭明夷打開了門。
「符舒!」公子利看了手下一眼,他們齊齊收了劍退到了身後。
「公子請吧!」明夷把公子利讓了進去,對我揮了揮手,我行了一禮慌忙逃回了自己的房間。
幸好,幸好沒被發現……
我撫著心口坐了很久,一呼一吸之間彷彿還能聞到公子利身上熟悉的蘭花香。
他為什麼會來這裡,他找明夷做什麼?
晉國趙氏與秦國公族同為嬴姓,本是一宗,如今公子利大婚,趙氏派人祝賀原在情理之中,但公子利此時變裝潛入館驛就有些讓人費解了。
莫非他們之間另有籌謀?
我的疑慮尚未得到解答,第二日便和明夷一起被一輛馬車接到了公子府。望著府門口的高大牌匾,我不由心生恍惚。
眼前的這個地方我來過許多次,上一次跨進這個大門是因為公子利得了幾隻鶴鳥養在後院的池邊特意邀我來看,再上一次是請了琴師越,再再上次約莫記得是品香,只是沒有一次像今天一樣,邀我來做巫士的童子。
年少相識,他待我如珍似寶,但凡好的總是第一個送我,但凡我送的再無用的都帶在身上,他向伍封求娶我,我雖不願卻仍舊感念他的用情。
舉步邁進大門,頓覺今日的公子府比往常多了幾分肅穆。周禮有記,取婦之家,三日不舉樂,思嗣親也。因而,此時的公子府雖然忙碌喧鬧,但卻絲毫不見喜色。
沐浴齋戒後的第三日,公子利於吉時身著大禮所用的黑色冕服,帶著迎親的隊伍出發去了百里府,黃昏時分新婦的車隊才緩緩行至門外長街。
大門正中央,一口三足蟠獸紋雙耳青銅鼎焚著百年香木,青煙繚繞中,兩列秦國巫士立於長街兩側沉聲吟唱著祝歌。年近百歲,名滿天下的楚國國巫帶著童子立於大門左側,明夷帶著我立於右側,四人皆以青紅兩色塗料畫獸紋於面上,唸咒符於口中,以通達神靈,震退嫉恨新婦大喜的鬼魅。
公子利執著紅藥的手從遠處徐徐走來,在他們身後的,是數十個面若春桃的妙齡少女和一車車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隨嫁之物。
公子利神情肅然,紅藥腮透紅雲,滿眼喜色,一身繡龍鳳和鳴紋樣的展衣讓她嬌媚之中又添了幾分華貴。
看著眼前兩個天造地設的人,我暗自欣慰,當日以自己替下紅藥總算還是值得的,起碼如今公子能藉著婚事得到百里氏的相助,只要假以時日,他的抱負,他心中的大業一定都能實現。
我這樣想著,心中對他的愧疚之意便少了三分,然而這份坦然和輕鬆只維持了短短一瞬就被我隨之而來的滿腔感傷掩埋了。
跟在公子利和紅藥身後的是兩名為首的媵妾,其中一人是絹,另一人頷首垂目看不清容貌,但此刻讓我喉頭哽咽的正是這名女子手中捧著的東西。
那是一個一尺見方的紅色漆盤,上面赫然放著我昔日愛穿的一件舊衣和一把已經斷了一齒的梳篦。
公子利臉色淡漠地從我身前經過,我抬首望著他的側臉,一滴淚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
傻子……她活著時罔顧了你的情意,如今死了,你還要帶著她的魂魄入府嗎?
渭水招魂,你對著這些舊物說了什麼,醉臥河畔的時候,你可聽見了我的歎息,我的愧疚……
我嘴裡依舊吟誦著咒詞,眼淚卻忍不住湧出了眼眶,打濕了臉頰也打濕了一顆心。